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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涅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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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六年的冬天来得突兀。十月中就下了第一场雪,北京城倏的衰败地迈入了冬季。
那雪下在一个昏暗的傍晚。天开始时候阴郁死沉,薄薄的落日余晖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街上的行人匆匆赶路,都知道这样的天候不是什么好兆头。初始是稀稀落落的雪粒,小小的硬硬的,打在脸上巴巴的疼。入夜后衍为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雪片犹如飞絮,朵朵六棱玉华簌簌曼妙开来,暗了天地。翌日清晨,皑皑白雪重压在枝头,树仍是碧色,还留有金秋的繁盛之景。有的树木斜斜倚着,而越是枝多叶密的树,越会被压倒倾在路边。
初雪过后,天复又阴沉了数日,才渐渐放晴。太阳已经不再是秋阳那般火红喷薄,转而成了一副迟暮萎靡模样,晒在身上不觉温存暖意。人们心境亦像这天一样,惶惶终日,行容枯槁。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玲珑煲好一钵老鸭党参汤,用红泥陶盖碗盛好,外包几层厚布棉垫,从厨房外间取来米色外袍穿裹严实了,便怀抱着热汤往后院急急走去。
进了十一月,小姐的身子就没断了大病小情,本就弱得让人怜惜,现下更是面如纸白,身形似弱柳了。
那日在迦叶寺,水怜张皇地寻到她,拉了就往回赶。
回到瘦红楼,那石家两位公子都端坐厅堂,水怜只扔了虎牌出来,谁也没见谁也没给好脸看。
玲珑询问她在寺中遇到什么事情,水怜只冷冷盯着她,说:“这京城,我来错了。”
她虽然为小姐再次开声欣喜,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愕然挫败了她。
三日后的子时。一队官差夜至瘦红楼,他们举着的火把红彤彤的,映得整个瘦红楼染上一股瑰艳悲伤的色彩。
那时的水怜只披件藕荷色外衫,月白的中衣和她平静的面容被火光照耀得飘渺绯红。
玲珑不解地看着水怜任由那些官兵藉着一纸线报便把诺大的瘦红楼翻个底朝天。他们素来做生意清清白白,虽然外界多评说水怜妖媚地带着一帮女人做男人生意,但她明白,水怜和瘦红楼作的是干净的酒家买卖,那些流言多半是同行看红了眼的中伤。那检举上说什么瘦红楼买卖妇女,名为酒楼实为青楼,偷漏税金,等等。一顶顶污帽就这样扣了下来。
水怜性子虽说柔和但绝不是懦弱可欺的主,在官府里她们瘦红楼也并非没有靠山背景,这些人摆明了就是来寻麻烦的,那些指责都是无木之本,无水之源,完全可以翻案去官衙评理的。但,水怜仅眉目婆娑地环视瘦红楼,静好不舍地望着望着,目光生出些许绝望来。
那晚,玲珑誓死跟着水怜同被官差押解走。水怜最后对着瘦红所有迎出来的人粲然笑了,那笑漾开融融温暖,眩目如陌上春花。
然,一切透出点说不出的诡异玄妙。水怜同玲珑被押上一驾马车,有人用密实的黑布蒙住她们双眼,颠簸地反复转弯。中途停过一次,听见隐约的人语声,似是在交接。之后依然继续行程。等她们浑身疲软地重新着地,被领至室内,摘去蒙眼的布时,她们便身处这个小院了。
这小院是个座北的三进宅院,青砖灰瓦,玉阶丹楹,前廊后厦,虽非富贵华美之风,但处处精致,可称得上大家气派。
当日被带来这里时,饶是水怜也有些错愕。
这,是一个预谋。
院中丫鬟小厮,衣物细软,胭脂水粉,珠环钗钏,一应俱全。以玲珑也知道昨晚所谓夜查瘦红楼,只是引子,真实是要巧妙的带走水怜置于此地。幕后之人的身世背景简直是深不可测,在天子脚下居然可以只手遮天。此人,可通天。这是玲珑的评语。
玲珑已经行至后罩小楼,水怜便现居这里。推门进去,水怜并不在。玲珑皱皱鼻子,快步往楼上走去。
“小姐小姐,趁热喝了吧,是我做的呢。”玲珑边走边高声说。
水怜关上窗扇,巧笑地看着水怜揣着一包东西奔上楼来。
玲珑见她立在窗边,小脸一沉,把鸭汤重重放在外间的紫檀圆桌上。“哼,我这里担心受怕,替小姐进补,你自己倒好,大冷天的往窗口风头站。”
水怜眼睛笑弯弯成好看的弧度:“我错了便是,我的小祖宗,就不要再啰嗦我了。”说着动手打开层层的包裹。
“嗯!香味扑鼻呀!还是我们玲珑有颗玲珑心,手也玲珑。”水怜眼睛放光地盯着鸭汤,不住声地夸赞。
玲珑的黑脸也垮下来,苦笑着给水怜盛了一碗热汤,“真没办法,我就是吃你的这个美人计。”
水怜边舀汤边悄悄用眼瞟玲珑,心想,这个丫头的嘴越来越伶俐了,真真是被自己惯坏了,俨然自己要服她管了。
玲珑撇嘴:“小姐,你也不要盘算什么了。在你重新胖起来之前,我就是要严密管辖你!”
水怜喝了几口,老鸭丝丝入味,她不喜的参味被巧妙的覆盖住。嗯,好吧,服管就是了。她仰起微微浮上些红润的脸庞,对玲珑眨眨眼:“那我可不可以知道您衡量我胖瘦的标准是什么?”
“嗯,什么时候小谷子不能背着您狂奔五百里什么算是个完。”玲珑说的表情认真。小谷子便是院里的一个小厮,因为为人机灵懂事却不油滑,深得水怜和玲珑喜欢。
“那我这辈子岂不是都要听你的了?”水怜佯怒,粉脸立眉。
玲珑回道:“你的大主子可是到现在都没出现过呢。”话甫出口她就后悔了。
那位大人物,一直不曾露面。想来她们来这里业已半年,可费心把她们囚于小院的人并不见她们。此人,甚奇怪。这是玲珑对他的第二个评语。
水怜听得她言,脸上笑容窒了窒,放下碗,回头看向书案。那里有一页香笺,上书: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主子,天有些阴了,估计是要下雪,您看咱是不是……”高无庸小心地说着,胤禛自下朝就直奔这里,眺望着南边久久,眼见快天黑了,他实在无法了,这才战巍巍地提醒道。
胤禛轻咳一声,低眼时候,漆黑的眼瞳起了雾气。“回去吧。”说完就径自下楼去了。
末了,高无庸在跟下去之前,也望了眼南边不远处那扇关紧的窗深深叹了口气。
“玲珑,你去把那个夔龙的花样拿来。”水怜朝楼下喊道。
不一会儿,就听见咚咚一阵脚步声,玲珑手里攥着几个绣样,脸上却不给水怜面子:“年年绣,哪年也不见你送人。”
“下一句就是,还要辛苦你去找花样。”水怜接过话头,打趣玲珑。
玲珑也不客气,白了水怜一眼:“知道了还犯。”
水怜笑着拿过她手里的绣样,仔细端详择选。
今年的礼物能否送到也或为可知。
水怜和玲珑几乎可以说是被圈禁在这小院中了。
吃穿用度自然有人供应充足妥贴,独门小院中,所有人都当水怜是主子,侍奉的周到,唯独就是门禁问题上寸步不让。绝不允许水怜和玲珑出门去。
开始时候玲珑还不服气,每天都想着如何跳出这个活监狱。可她这个小妖所有伎俩都逃不出那些人的手掌心。
水怜问挫败不堪的她:从这里出去了去哪里?玲珑想下,摇摇头。瘦红楼怕是早就被查封了,她和小姐也许正被到处通缉,这里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水怜笑了,说:“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不成功的。”玲珑一愣。水怜继续说:“与其拼死挣扎努力,不如安静地顺从他的安排。他总归不会害我的。”她的目光深远幽静,冥冥中期待着什么怀念着什么。
那是玲珑唯一一次听到水怜提及“他”。她早就想到水怜知道那人是谁。她自己也设想过万千可能,想是哪位酒客?只有石家兄弟最为神秘可疑。但依那两人的心性,如何可能几月放由小姐在此而不来探视“骚扰”的呢。
其实她们不知时事,也许是种幸福。
这年的北京,曾经被几件事情炸开了锅,但迅速又回复了沉默,陷入了更深的沉寂。
十一月攻占喇萨,策妄阿拉布坦杀拉藏汗,引发了西藏地方动乱。紧接着,皇太后不豫,康熙帝亦感怀身受,颇多壮士暮年白头搔首之叹。甚而发布诏书,回顾一生,阐述为君之难;并言自今春开始有头晕之症,形渐羸瘦;特召诸子诸卿详议立储大事。
朝廷内忧外患,连带着京城百姓也不得安生。北京人本就关心时政,茶寮酒肆中乐谈国家大事。在这个潦倒哀肃的冬季,京城人心情很沉重。
临近年关,人们纷纷忙碌起来,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希望借着喜庆的年节冲去一季的惆怅。
连水怜也吩咐下去要玲珑他们准备好年货,过个隆盛热闹的年关。她心底跃跃欲动着一点期盼。除夕,年年同年年异,多少春去复来归,最美好的年华中美丽的相聚浮萍,可否重演?
“主子,您看,年夜饭是不是奴婢再去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