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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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晏的雨总是不合时宜，将京城的青石板路浇得湿漉漉的。
天子脚下的长乐街，一间名为“有酒”的小酒馆里，正透着股子快活的气息。任凭朝堂上如何血雨腥风，对这些卖力气的工匠和跑腿的脚夫来说，只要花生米够脆，黄酒够暖，天王老子换了谁坐，都不如眼前的八卦下菜。
“你们说，那位小皇上到底长什么样？”一个黑脸大汉抿了口酒，压低声音，“整日戴着个斗笠黑纱，连早朝都不露脸。依我看，莫不是宫里头早就来了场狸猫换太子，现在的这位，指不定是个什么冒牌货。”
旁边一个满脸麻子的木匠嗤笑一声，不怀好意地抹了抹嘴：“长得丑呗。没准是那妖女生的种，生来就缺了半张脸，怕见人，更怕见了上天受雷劈。”
“嘘！你小声点！”圆脸的小学徒吓得缩了缩脖子，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听说，他是妖女之子。妖女嘛，长得肯定不似凡人，说不定……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店小二正好端着一碟子刚出锅的五香花生米走过来，顺手抓了两颗嚼着，笑着插话：“你们这就俗了。我听那戏园子里讲，这种‘见脸必死’的设定，多半是武侠小说里的美女。谁要是瞧了他的真面容，要么把命留下，要么就得把他娶回家。”
“拉倒吧！”老板娘从柜台后抬起头，横了店小二一眼，“那可是皇上！到现在后宫连个喘气的妃嫔都没有，他娶谁去？要我说，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容，还能全首全尾地活到现在。”
众人一听，酒也不喝了，纷纷凑上来问：“谁啊？谁命这么硬？”
“要说命硬，满京城谁也比不过那位。”
黑脸大汉抿了一口热茶，神色复杂地压低了嗓子，“当朝首辅，帝师安疏雨，安怀瑾啊。”
众人一听，手里那点花生米瞬间不香了，纷纷凑上来：“安相？就是那位‘疏雨洗清明’的安大人？”
“除了这位，还有谁？”黑脸大汉一拍大腿，“前朝那些老家伙，跑的跑、死的死，就剩这位安大人还撑着这口快散架的破锅。据说安相三岁能背《九章》，七岁能算天文历法，那脑子灵光得不似凡人，简直是文曲星下了凡。”
“可惜咯。”麻子脸长叹一声，眼底满是惋惜，“安家祖上三代都是清流，到了怀瑾大人这儿，更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你们忘了？盛极三年那场大旱，朝廷那帮孙子忙着捞油水，是安大人脱了官服，挽着裤腿亲手在渠里挖泥。老皇帝那会儿正忙着选妃，安大人在乾坤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生生用额头磕出了那十万石赈灾粮。”
“谁说不是呢。”旁边的小二又凑过来，“去年我那远房亲戚被权贵家的恶奴打死了，告到哪儿都没人理。最后是安大人在下朝路上接的拦路状纸。他那张脸生得比画上的仙君还俊咧！他顶着那位宠妃亲哥哥的压力，硬是把那恶奴给铡了，半点面子没给皇室留。”
“安大人哪儿都好，就是命太苦。”麻子脸叹了口气，“之前摊上那么个色欲攻心的老皇帝也就算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新帝登基……嘿，这位小主子更不是省油的灯。对了，你们瞧安大人长得芝兰玉树似的，还没个家室，据说连个暖床的丫鬟都没有。”
“成亲？他哪有功夫成亲？”大汉嗤笑一声，眼底却带着悲悯，“他这一颗心都扑在大晏这艘漏水的船上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十三个时辰都待在那位的眼皮子底下。我前些日子还想，若是能把我那闺女塞进安府当个使唤丫头……”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惊碎了檐下的雨滴。
“拉倒吧你！你闺女进去了，那是伺候安大人，还是伺候那位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安大人那是拿命在补天，咱们这些升斗小民，也就只能在雨地里给他求个平安喽。”
“不过……你们说，皇上为什么不杀他？”圆脸青年疑惑地问了一句。
酒馆里瞬间静了静。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那是连神佛都算不准的，暴君的一点慈悲，或是最深重的恶意。
寝殿里。
窗外细雨绵绵，屋内却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瑞兽香炉里飘出的龙涎香，在半空中倦怠地打着旋儿。
安疏雨伏在案前，面前的奏折堆得像座小山，几乎要把他这副瘦削的肩膀压垮。
他眼下的青影极重，透着股子“被世俗琐事掏空”的淡淡丧气，连手中狼毫笔的走势都显出几分力不从心。
作为大晏王朝唯一的劳模，安相已经连续半个月没能睡个囫囵觉了。
而在他几步之遥的软榻上，大晏最不靠谱的领导者——连缜，正心安理得地荒废着大好时光。
连镇懒得离开床，美名其曰要监督宰相的工作，干脆让安疏雨把桌子和奏折全搬来他的寝殿了。
与安疏雨二人独处时，连缜从不戴那顶隔绝人世的黑纱冠。
他此时正像只骨头极软的猫，蜷缩在月白色的锦被堆里。乌黑的发丝如上好的绸缎，散乱地铺在肩头。
那张脸，确实是不该现世的。
少年人的青涩正一点点褪去，露出如同精雕细琢的冷玉般的轮廓。皮肤白净得几乎透明，脸颊处却带着一抹天真的粉，像极了初春的桃花。
最诡谲的是他的瞳孔——那竟是一种透亮的浅灰绿色，如同蒙了一层雾气的琉璃，看向你时，总带着一股子勾魂摄魄的妖异。
任谁看了这张脸，都会生出一种错觉：这必是个温润如玉、品行端正的翩翩少年。
可惜，安疏雨知道，这块玉切开来，里头全是一兜坏水的黑心。
连缜此时正玩着一种极奢靡的游戏。他命人寻来大批成色极好的夜光石，打磨成薄如蝉翼的“骨牌”，在地上如长蛇般逶迤排开。
这是安疏雨见过的，最贵的骨牌。
连缜伸出那只纤细如削葱根的手，像一只手欠的猫咪，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抵。“啪。” 第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牌应声而倒。
紧接着，是一阵绵密如雨的脆响。坚硬却易碎的玉牌接连碰撞，不少在倒地瞬间便崩出了裂纹。这足以让寻常百姓过上一年日子的宝贝，在连缜眼里，不过是用来听个响头的玩物。
“碎了。”连缜轻声呢喃，浅色的眸子里毫无波动，“碎了才好听。来人，这批扔了，换新的来。”
这是他玩的第四批玉牌了。
连缜玩着玩着，余光观察安疏雨的反应，就像猫咪不断惹是生非，等着主人来骂的隐秘刺激。
安疏雨握笔的手微微一抖，终于从那堆要把他淹没的军饷账单中抬起头来。他看着满地支离破碎的珍贵玉石，眉心压着一股无力感：
“陛下……国库虽未空，却也不是用来听响的。这等铺张，恐伤民心。”
连缜打了个哈欠，似乎根本没听见。
他不仅没停手，反而变本加厉，顺手推倒了几块没有连串倒掉，依然站着的骨牌，然后顺势翻了个身，整个人蜷缩起来，像只恶作剧成功后等着挨骂、却又百无聊赖的小畜生。
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安疏雨看着那随呼吸起伏的月色衣角，批阅的动作慢了下来。
宫里人都怕连缜，怕他的阴晴不定，怕他的杀人如麻。唯有安疏雨能从这满地的碎玉和这种恶劣的挑衅中，看出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连缜病了。
不是伤寒风邪，而是某种称之为“虚无”的顽疾。
他杀父弑兄，站在了权力的最高处，却发现顶峰除了刺骨的长风，什么都没有。他像个把这世间所有的糖果都抢到手后，却发现糖果已经索然无味的坏孩子。
一个没有追求、甚至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件麻烦事的暴君，远比一个贪恋权位的暴君要危险百倍。
安疏雨放下笔，目光在那张如玉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他是要把这大厦将倾的江山扶正，而连缜，却似乎只想带着他在这一片废墟里，静静地腐烂。
“老师……”
闭着眼的少年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半睡半醒的软糯，却又藏着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你说，若是朕把这京城一把火烧了，那火光，会不会比这些玉石牌更好看些？”
安疏雨沉默了许久，终于淡淡地回道：“陛下，臣还没加班完。若火烧起来，臣的奏折就白批了。”
“……没趣。” 连缜嘟囔了一声，彻底陷进了锦被里。
他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