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安巴拉花园

9、岔路

　　“收到。:) ”

　　这两个字和一个简单的笑脸，像一剂温和的镇定剂，让洛南依紧绷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弛。虽然裂痕犹在，疏离感也未完全消散，但至少，那根几乎断裂的线，被重新连接上了。接下来的几天，工作依旧忙碌。泄密危机虽已化解，但对赌协议的压力分毫未减，正式上线后的执行、监控、调整，每一个环节都需倾注全力。

　　市场部的势头因那场漂亮的翻身仗而锐不可当，项目收益节节攀升。接下来，重心开始向执行端倾斜——活动部的承接至关重要。这原本是席芷妍的地盘，但如今，洛南依心中早已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自从那次晨会后的正式道歉，洛南依和黎炎炎之间恢复了一种表面上的“正常”。她们依然坐邻座，工作上的必要沟通简洁高效，偶尔唐雅在的时候，也能维持一种略显刻意的轻松氛围。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洛南依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给黎炎炎带她偏爱的黑咖啡，或是在加班深夜随口问一句“要不要一起下楼吃点东西”。黎炎炎也依旧戴着她的降噪耳机，更多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那道专注工作的侧影，然后迅速收回。

　　她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膜。谁都没有再去戳破。那些深夜的泪水、卑微的祈求、以及收到回复时瞬间涌上的酸涩暖流，都被各自妥善地收藏起来，仿佛从未发生。工作成了最好的屏障，也成了最安全的距离。

　　唐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总想着找个机会，让两人能抛开工作，真正敞开心扉聊一聊。月底市场部组织团建，去郊区一个轰趴馆过周末，唐雅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不仅热情邀请了黎炎炎，还特意暗示“南依也会去，大家放松一下，好好聊聊”。

　　黎炎炎接到邀请时，却陷入了两难。那个周末，她早已有约。凌陌寒——那个她曾深爱过、分手后却始终无法彻底抹去痕迹的前男友，有一场重要的锦标赛。他特意打来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然带着她熟悉的、能轻易搅动她心绪的磁性：“炎炎，这次比赛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来现场。”

　　握着手机，黎炎炎沉默了很久。凌陌寒的赛车比赛，曾是她甜蜜与恐惧交织的根源。她爱他在赛道上的专注与激情，却也无数次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见他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赛车。分手后，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可当他再次发出邀请，心底那片沉寂的湖水，还是被投下了石子。

　　然而，唐雅期待的眼神，以及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想要借机与洛南依真正和解的念头，最终占据了上风。她回复凌陌寒：“好，我会去。但可能只能待一会儿，公司有事。” 然后，她答应了唐雅的团建邀请。

　　**团建当天，秋高气爽。**

　　黎炎炎先去了凌陌寒的比赛现场。苏澈和其他几个发小已经在了，看到她，都吹了声口哨。“哟，黎大小姐驾到，陌寒今天肯定状态爆棚！”

　　凌陌寒正在做最后的热身，看到黎炎炎走来，他摘下头盔，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真切的笑容。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阳光下，这个男人依然拥有瞬间吸引她所有目光的魔力。他快步跑到防护栏边，隔着栏杆看向她：“炎炎，谢谢你能来。我特别开心。”

　　他的眼神专注而热切，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黎炎炎压下心头那熟悉的悸动和莫名的紧张，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自然：“你一定可以。快去准备吧，千万注意安全。”

　　“放心。”凌陌寒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跑回赛道。那背影挺拔而决绝，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也隐藏着未知的风险。

　　黎炎炎的视线追随着他，心脏开始不规律地跳动。汽笛声响，比赛开始。引擎的轰鸣、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弯道惊险的超车……每一次凌陌寒的赛车掠过眼前，她的手指就无意识地收紧一分。苏澈在一旁兴奋地解说、欢呼，她却只觉得喉咙发干，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陌寒的车技真是越来越绝了！冷静又狠辣！”苏澈激动地拍着大腿，转头看见黎炎炎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拳头，愣了一下，“你还是这么紧张？”

　　黎炎炎强迫自己松开手指，扯了扯嘴角：“还好。好好看比赛。”她抬腕看了看时间，团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目光再次投向赛道上那辆熟悉的、一马当先的赛车，心里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说：留下来，看完比赛，这是他的重要时刻。另一个声音却说：你已经答应唐雅了，而且……你想见到洛南依。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对苏澈说：“我要出去一下。陌寒比赛结束前……我会尽量赶回来。”

　　“啊？你去哪儿？”苏澈愕然。这么多年，黎炎炎从未在凌陌寒比赛中途离开过。

　　“有点急事。”黎炎炎没有解释，匆匆转身离开了喧嚣沸腾的赛场。将苏澈疑惑的目光和赛道上激烈的追逐甩在身后。

　　**当她赶到郊区的轰趴馆时，团建已经开始了小半。**

　　院子里很热闹，烧烤的烟雾混合着笑声飘散在空气里。黎炎炎一眼望去，发现人比她预想的要多，不少生面孔——都是部门同事带来的男女朋友。连续一个多月的加班，让这场团建也成了难得的“家属见面会”。

　　“炎炎！你怎么才来！”唐雅眼尖地看到她，拉着一个穿着简约休闲西装、气质斯文干练的男生跑过来，“介绍一下，我男朋友，孟然。在财经新闻周刊做记者，今天特意被我拉来当壮丁。”孟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朝黎炎炎露出一个温和而得体的微笑：“你好，常听唐雅提起你。”

　　“你好。”黎炎炎礼貌地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子另一侧。洛南依正在那里，和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黑色皮衣、气质冷峻的男人一起布置着自助餐台。男人背对着她，只能看到线条利落的侧影和一头略显不羁的短发。

　　唐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笑道：“那是南依的男朋友，萧若北。玩摇滚的，是个乐队主唱。他们在一起好像挺多年了。”

　　黎炎炎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悄然蔓延。她本想来这里，或许能找到一个和洛南依单独相处的机会，解开那点残存的心结，让一切回到正轨。可现在……似乎不太合适了。

　　就在这时，洛南依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朝这边看来。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浅笑，拉着那个叫萧若北的男人走了过来。

　　“炎炎，你来了。”洛南依的声音平静温和，她侧身介绍，“若北，这是我同事，黎炎炎，之前跟你提过的，帮了我很多。炎炎，这是我男朋友，萧若北。”

　　萧若北转过了脸。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带着疏离感和艺术气息的英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眼神有些锐利，仿佛对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他朝黎炎炎点了点头，语气没什么温度：“你好。” 目光在黎炎炎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仿佛只是完成一项社交义务。

　　“歌手？”黎炎炎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嗯。”萧若北的回答简短到近乎冷漠，随即对洛南依说，“你们聊，我去那边。”说完，便拿着手里的东西径直走向角落摆放乐器的地方，抱起一把吉他，独自调试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洛南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低声对黎炎炎解释：“不好意思，炎炎，他……不太爱说话，性子有点独，你别介意。”

　　“没事，挺酷的。”黎炎炎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心里却对这两人的相处模式生出一丝好奇。洛南依在工作中那样周到缜密、善于沟通，怎么会和一个看起来如此孤僻难搞的人在一起多年？

　　寒暄过后，大家开始玩游戏。洛南依虽然参与其中，但明显心不在焉，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的萧若北。看到他杯子空了，她会立刻起身去倒水；看他一个人坐着，她会走过去低声说几句话。唐雅在一旁打趣：“哎哟，我们洛总监平时雷厉风行，在男朋友面前这么温柔体贴呀，真是如胶似漆。”

　　可黎炎炎却看得分明，萧若北对洛南依的靠近，反应并不热烈，甚至有些敷衍。他很少回应洛南依的话，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者简短地“嗯”一声，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开。

　　过了一会儿，洛南依似乎忍不住，又走到萧若北身边，试探着问：“若北，一起过来玩会儿游戏吧？大家都在一起。”

　　萧若北头也没抬，手指拨弄着琴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你知道我不适应这种场合。”

　　洛南依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可你一直在外地巡演，明天又要走了。我天天加班，只有这个时间能跟你呆在一起……”

　　萧若北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看了洛南依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温情，反而有种说不清的疲惫和疏离：“南依，你可以不用这么累，也不用这么……将就我。看你这样，我也挺没意思的。”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一下。洛南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她用力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得极紧，仿佛在竭力抑制某种翻涌的情绪，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萧若北，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全感？别老是说这些丧气话行吗？”

　　“安全感？”萧若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苦笑，“以前你爸没提那些房子车子的要求时，也没见你总把‘安全感’挂在嘴边。你想要的那种安分的、按部就班的安全感，我给不了你，南依。”

　　“五年了！”洛南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某种濒临破碎的东西，“我爸就算再不对，他当初坐着轮椅给你做的那些饭，难道就换不来你的一点包容和理解吗？！”

　　她的声音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唐雅和黎炎炎担忧地对视一眼，正要起身走过去。萧若北看到惊动了众人，脸色更加难看。他叹了口气，背起吉他，语气疲惫而决绝：“如果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争吵和互相埋怨，那或许……真的没必要继续了。”

　　说完，他不再看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洛南依，转身，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消失在轰趴馆门外。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洛南依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支撑的雕塑。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微微仰起头，眼睛睁得很大，定定地望着萧若北消失的方向，眼眶迅速泛红，却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股汹涌的酸涩和崩溃感逼退回去，没有让一滴液体滑落。只是那挺直的肩背，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僵硬和孤独。

　　唐雅急忙跑过去：“南依……”

　　就在这时，黎炎炎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苏澈的名字。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接通电话，苏澈惊慌失措、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炸响在耳边：

　　“炎炎！不好了！陌寒……陌寒出车祸了！就在最后一个弯道！车、车毁了！”

　　黎炎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耳边苏澈的声音变得模糊，脑海里闪过的是无数个曾让她夜不能寐的噩梦画面——翻滚的赛车、冲天的火光、支离破碎的……凌陌寒。

　　“炎炎？炎炎你听见了吗？你在哪儿？快来啊！”苏澈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

　　黎炎炎猛地回过神，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她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僵立着、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的背影，又想起赛场上那辆熟悉的赛车可能已变成的残骸。巨大的恐慌和抉择的撕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我……我马上来！”她对着电话嘶哑地喊出一句，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就像疯了一样朝门外冲去。唐雅只来得及看到她一个仓惶奔逃的背影，和瞬间消失在门口的衣角。

　　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情感漩涡里，同时被推向了命运的岔路口。一个看着男友决绝离去的背影，独自承受着五年感情可能崩解的剧痛与冰冷；一个奔向生死未卜的前男友，被旧日情感与恐惧裹挟。

　　而她们之间，那层刚刚试图修复的薄冰之下，暗流似乎愈发汹涌。有些牵挂，在猝不及防的变故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又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