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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浪价 ...


  •   小艇的马达声在夜色中突突作响,像一颗疲惫的心脏在拼命跳动。何鸿燊掌着舵,咸冷的海风如刀片般刮过他的脸颊,身后的废弃船坞早已融入黑暗,唯有那五声空响,还在耳膜深处隐隐震颤。

      他摊开掌心,那张写着联络方式的纸条已被汗水浸得微皱,上面只有一个模糊的代号——“金牙炳”。

      接下来的几天,何鸿燊在香港的底层码头和鱼龙混杂的棚户区辗转。他穿着那身唯一的旧西装,皮鞋沾满了泥泞,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通了几个地头蛇,才终于在一个充斥着劣质烟草和汗臭的地下赌档里,见到了“金牙炳”。

      那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果然镶着一颗醒目的金门牙,眯缝眼里透着精明的算计。他上下打量着何鸿燊,显然对疤脸介绍来的这个“亡命徒”有些好奇,也更谨慎。

      “疤脸哥说了,你够胆。”金牙炳吐出一口烟圈,“我这儿有条路子,跑澳门。风险不小,但利润,够你这种落难公子哥翻身。”

      所谓路子,是利用港澳间复杂的水道,躲避两边官方和水上势力的盘查,运送一些“敏感”物资——有时是紧俏的西药,有时是禁运的零件,更多时候,是说不清来源的黄金和美金。

      “第一条船,你押。”金牙炳弹了弹烟灰,“成了,分你两成利。沉了,或者被水警吃了,你自己游回来,或者喂鱼。”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是用命换来的入场券,规则由庄家定。

      第一次出航是在一个乌云压顶的深夜。小船破旧,载着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箱子,在浪涛里起伏,像一片随时可能倾覆的叶子。何鸿燊紧握着船舷,指节发白,他不是水手,汹涌的波涛和未知的前路带来的生理性恐惧,远比面对左轮手枪时更具体,更磨人。

      同船的是几个沉默寡言、皮肤被海风腌成古铜色的老水手。他们看着这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风浪越来越大,雨水混着海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个巨浪几乎将船掀翻,装着货的箱子猛地滑动,眼看就要坠海。何鸿燊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用身体死死抵住,粗糙的木箱边缘在他手臂上划开一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水手们愣了一下,这才赶紧上前帮忙固定。

      船老大,一个脸上布满皱纹像老树皮的男人,看了何鸿燊一眼,丢过来一个水壶:“喝口酒,驱寒。”

      何鸿燊接过,灌了一口劣质的烧酒,辛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撕下衬衫一角,笨拙地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天快亮时,小船终于有惊无险地靠上了澳门一个偏僻的小码头。接货的人清点完毕,将一沓潮湿的港币交给何鸿燊。

      “第一次跑,算你运气。”船老大在分手时,难得地多说了两句,“这碗饭,光有胆不够,还得熟悉每一道水流,认得每一张脸。”

      回到香港,何鸿燊将属于金牙炳的那份钱如数上交。金牙炳掂量着钞票,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还行。下次,给你换个大利的。”

      利用这第一次挣来的、微薄但干净的血汗钱,何鸿燊没有挥霍。他买了两套像样的西装,理了发,然后开始有目的地出入一些不那么高端、但信息灵通的茶楼和俱乐部。他倾听、观察、分析,将疤脸那条“门路”和金牙炳的“生意”,与他从报纸、流言中拼凑出的港澳商业版图一点点对应。

      他意识到,这条灰色的航运线,不仅仅是运输货物,更是运输信息和人脉。他开始有选择地记忆那些名字,那些关系,那些潜藏在波涛下的规则。

      一次,在帮金牙炳运送一批精密仪器时,他敏锐地察觉到接货方代表言辞闪烁,似乎想压价甚至黑吃黑。何鸿燊没有硬碰硬,而是迂回地提到了澳门某位颇有势力的葡萄牙官员,暗示这批货与那位官员有些关联。对方态度立刻转变,交易顺利完成。

      回来后,他向金牙炳汇报,隐去了自己的临场发挥,只说是正常交易。金牙炳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何鸿燊,你比疤脸说的,更有意思。”

      不久,何鸿燊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金牙炳递给他一个密封的信函:“送去澳门‘利氏商行’,亲手交给利景贤先生。这趟不运货,只送信。报酬,是见他一面的机会。”

      何鸿燊心中一动。利景贤,澳门新兴的华商领袖之一,正是他这段时间默默关注的目标之一。

      他郑重地接过信函。

      再次踏上澳门的土地,心境已与初次押船时截然不同。他径直来到利氏商行,那是一栋气派的骑楼。通报姓名后,他被引到了一间雅致的书房。

      利景贤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与何鸿燊想象中精明的商人形象不同,更像一位学者。他拆开信,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何鸿燊。

      “何先生?信上说,你救过疤脸的命?”利景贤的声音平和,却带着审视。

      “不是救,”何鸿燊平静地回答,“是和疤脸哥赌了一局,我赢了。”

      利景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有意思。金牙炳在信里对你赞誉有加,说你胆大心细,是块做生意的料。”他顿了顿,“我正需要可靠的人,帮我打理一些……与香港往来的业务。不知何先生有无兴趣?”

      何鸿燊知道,这是一个远比做“押船仔”更重要的跳板。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微微欠身:“承蒙利先生看重。不知具体是哪方面的业务?鸿燊需要权衡,是否力所能及。”

      不卑不亢,进退有据。

      利景贤欣赏地点了点头。

      离开利氏商行时,夕阳将澳门的街道染成金色。何鸿燊站在熙攘的人流中,感受着这座赌城躁动的脉搏。他知道,那五声空响换来的,不仅仅是一条活路,更是一个时代的入口。

      而在这个更大的赌桌上,他刚刚拿到第一手像样的牌。真正的赌局,才刚刚开始。他摸了摸手臂上已经结痂的伤疤,目光投向远处葡京酒店的方向,那里还只是一片普通的街区,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那座流光溢彩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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