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野火》毛映宁

12、第 12 章

　　8月刚过，接连几天的雨赶走烦闷和蒸腾的热气。

　　“喂，妈，我给你寄的的衣服，你收到没？”顾南风给妈妈打去电话。

　　顾妈妈的声音和秋雨一样爽利。“收到了，都穿上身了。我还有衣服，别再给我买了。下次可别再乱花钱了。”

　　“嘿嘿，我奶和大伯娘的衣服，拿过去了吗？”顾南风忽略下半句，弯着眼角。

　　“让你爸顺带拿过去了，你就放心吧，她们也穿着正好。”顾妈妈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

　　“明儿个你放假吗？你奶想回老家过节，已经先回去。你回来，我和你爸就等你一起回去过节。”顾妈妈不慌不忙问她。

　　“这次当天中午就能走，忙完就往回赶。我爸他得空回去吗？”顾南风有些怀疑地问。

　　“那没事，你也不用着急，你爸他自有安排。”顾妈妈让她宽心。

　　顾南风装点上单位过节发放的福利：米、油、日用品和月饼，把出租车的后备箱装得满满当当。

　　车子经过大片稻田，一洼洼莲花田，一口口鱼塘。风里带着稻香和尘土，拂过她的脸，她有一种淡淡的抽离感。快到家的时候，看着熟悉的巷道，身体里洋溢着兴奋几乎溢出来。

　　满街的桂花香气赶走秋日高温的燥热，馥郁的飘香时浓时淡。

　　“妈……妈，妈~，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顾南风的声音在单元楼里盘旋。

　　顾妈妈身后跟着的大伯母和堂哥衔尾相随，她失声片刻后，她喊了一声，“大伯娘”，又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

　　顾妈妈双手拎起地上的油和日用品，对顾承安说，“你帮嬢嬢把这袋米扛回去。”大伯娘松开她紧牵男子的手，提起剩下的一盒月饼和顾妈妈看着兄妹俩的背影。

　　哥哥一手扶住肩上的一袋米，一手提着从顾妈妈手中抢来的油。配合着妹妹的步子，歪着头，听顾南风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妹妹走路不像走路，一走一蹦，手上的袋子也跟着一颠一震。

　　“哥，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馋六婶家的桃子。爬上她家的桃树摘桃，把她家的桃树枝压断，自己摔个屁蹲儿，抱着桃树枝吱哇乱哭吗？”

　　顾承安的眼睛一暗，脖子爬上一抹深红。

　　看着哥没说话，顾南风没有接着嬉皮笑脸，眼神也暗了一瞬间。又问她哥，“你看到老家后院的树了没？”

　　没等顾承安回答，她眼神看向前方，“六婶把她家门前的那颗桃树砍了，说是那颗树害你摔跤。其实是大伯母每回回去，看到那棵树的缺口就哭。”

　　“自那以后，大伯母在你生日就种一颗桃树，她说你最喜欢吃桃。五月桃，六月桃，油桃，黄桃，咱家后院都有。后来，不拘泥是什么树，橘子树，橙子树，桂花树，杨梅树，苹果树……林场那边有什么，她就种什么树。

　　有一回，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吃袖子，他家大人说吃袖子对肺好。过来两天，她去林场求人买了一颗回来种上。

　　只是不种梨树，也听不得离字。”

　　“后来，院子种不下，她就沿着墙院边，挨着种。今年，她种了一颗桃树在前院，你就回来了。

　　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你可以回老家看看。

　　桃花开完没两月，家里的多得果子都吃不完。大伯母不准卖，只留一篮子，剩下的，都让大伯送去给当年办案的警察们。”

　　顾南风说完，进入单元楼，脚踏上楼梯。随后空出一只手拿钥匙开门，没去看哥哥的反应。

　　等顾爸爸和同事交接完匆匆赶回来，顾南风递上一杯水，顾爸爸一饮而尽，说，“我借了同事的车，就在巷口。你奶奶他们开始做饭了，咱们到了就可以直接开饭了。”

　　入秋后，天黑的比之前早。

　　汽车的远光灯似是游走在深海里的浮游，形成雾一样的光晕，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摇曳。

　　终于，车灯钉在老房子的墙上，探照出小叔在前院忙碌端菜的身影。

　　一车人鱼贯而出，大人们去准备碗筷，顾南风和堂哥去后厨准备帮忙又被赶回来了。小叔把一盘段烧黄鳝端出来放桌上摆上，对他们兄妹两说，“你们两个把菜看好，不要让别人家的狗把菜给拖走了。”

　　小叔一面往回走，一面回头指着桌子说，“看好啊。”随即砰的一声，膝盖撞在了门框上。顾南风噗嗤一声笑出来，顾承安看着她笑，也跟着笑起来。小叔看着他们俩笑了，笑骂两个小没良心的，拧着眉笑着往后拐去。

　　没一会，大人们端着压轴的蒸菜出来了。一阵酒足饭饱过后，顾南风眯着眼手捧着肚子，半瘫靠在椅子上，长叹道，“还是老家土灶做的饭好吃。”

　　众人都乐，小叔冲着顾爸爸挤眉弄眼，“这可真是咱家的大馋丫头！”

　　顾爸爸一幅有女足矣的神情，激得小叔还要和顾爸爸接着比酒量。随小叔去倒酒，顾爸爸岿然不动，给顾南风和顾妈妈的空杯里各倒一杯水，又把顾妈妈面前摇摇欲坠的筷子收过来和自己的放一起。

　　顾妈妈眼风一扫，继续和大伯娘奶奶婆媳三人，眉飞色舞地说着单位的趣事和八卦。

　　“哟，这么热闹的。”一个老妇人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听着这个声音，顾南风从椅子上支棱起脑袋，嘴角的笑容微妙地收敛了些。顾妈妈立刻站起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迎上去应道，“这不是刘婶子吗？今大晚上的，怎么有空来咱家来了？真是稀客啊。”

　　“安哥，南风，还不给你们刘奶拿把椅子。”

　　“我就不坐了，”刘婶子嘴上推迟着，上前来把手里袋子放桌子一角。“这是家里烤的饼子，给孩子们尝尝。”

　　她双手在后背上擦了擦，眼神飞快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一直看着顾承安。

　　“哎呀，这就是壮壮吧，可算回来了！这一走就是好些年……”

　　随即，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让全场都能听见：“现在在外面……做大事业了吧？在哪儿发财呀？”

　　她的声音洪亮，顾家众人听着她探刺一般的问题，心里知道她只是关心，没有恶意。

　　顾承安嘴唇微动，那个“刘”字还没出口，顾大伯“砰”地一声放下酒杯，沉闷的响声让刘婶子吓了一跳。他脸色黝黑中透出暗红，盯着刘婶，声音沉厚：“孩子今天刚回来，歇口气。您老人家，费心了。”

　　刘婶子对上顾大伯那灼人的目光，嘴巴喏动了一下，眼神闪躲了一下，又看向顾南风。

　　她脸上堆起更热络的笑，“小花也在呢，上回听人说，你谈了个条件好的男朋友，这过节怎么不一起带回来呀？可得看紧点，别让人给抢跑喽！”

　　顾南风心里叹了一口气，“刘奶奶~您就甭操心我啦！”她话锋一转，语速快得像炒豆子：“您家石头哥今年升职了吧？三花姐谈的哪里的男朋友？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我还等着凑热闹呢！”

　　她回头，冲着顾承安飞快地眨了眨眼。

　　刘婶子被顾南风这一连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干笑了两声。

　　顾妈妈适时地将一袋水果塞到她手里：“刘婶子，这水果可甜了，您快拿回去给石头和三丫尝尝。”

　　顾南风已经回江城两天了。

　　这天晚上夜色深沉，她刚蜷进被窝，就接到顾妈妈的电话。一上来就问她和刘奕辰是什么情况。

　　“南风，你和小刘是闹掰了吧。”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喉间有些发干。

　　“不用编瞎话来哄我。”顾妈妈又补了一句，语气是看穿一切的淡然。

　　她心里一惊，最后一点试图遮掩的念头也消散了，只好在电话这头苦笑一下，将分手的原因，原原本本地交代了。

　　通话结束后的寂静包裹着顾南风。她想起妈妈后来缓和了语气说的话：“乖宝，不管他是什么原因要和你分开，咱都不在乎。既然分开了，日子还得向前过。

　　妈妈相信，这世上还是男孩子懂得欣赏和尊重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声音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时光流逝带来的沙哑。

　　“你长大了，爸妈也老了，很多事你宁愿自己扛着。但以后……多跟家里聊聊，好吗？”

　　那句“爸妈也老了”，像一颗温柔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她。

　　刚把手机放下，顾南风还来不及消化这复杂的情绪。就收到了两条转账信息，一个是爸爸，一条妈妈的。

　　爸爸说听说宿舍漏水，让她拿钱租房子，妈妈让她多去和宁宁逛一逛吃点好的。

　　她是要搬家不错，可她宿舍哪里漏水了？她也没和家里说过要搬家呀？

　　她鼻尖一酸，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感觉就像结痂的伤口，突然被妈妈带着暖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新肉长出时传来一阵细密而真实的痒和痛。

　　她一边觉得自己没出息，一边点收款的手，一点也没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