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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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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锤第三次小心掀开营帐的门往里看。
室内光线呈现一种淡淡的昏黄色泽,笼罩着最里侧的宽榻,那上面隆起着明显的弧度,倒是安静又祥和。
他伸长脖子努力瞅了几眼,榻上的人和一个时辰前他看的时候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又放下门帘,转身询问,“你确定我走没多久殿下就睡下了?”
门口守卫的士兵点头,“是的,都没有一盏茶的功夫。看来是累的很。”
“一睡就睡到现在?”铜锤看看日头,这都过午很久了。直接睡过去了一顿饭??
“嗯,中途没醒过。”
铜锤嘶了一声,原地走了两圈,又看了看日头,“不行,不吃饭就吃不了药啊——”他深吸口气,掀起门帘钻了进去。
虽说目的在于将人叫起,他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手脚。
等走得足够近,他看清了将脸半掩在被子里的人,脚步就停住了。
那掩在被子里的是个睡得很沉,很安静的年轻人。他恍惚间想起一件事。
他家将军提到过,羡王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孩子,今年17,就比自己大四岁。
虽比自己年长,但他似乎总在面对赵晁的时候忍不住将他当成他家将军那样对待。
营里这么大年纪的哥哥们哪个不是心比天高,一天天牛劲儿用不完,傻乐呵的。
他们日子可长,前途光明,一切未来都充满希望,能不开心么。
殿下好像跟他们很不一样。
铜锤有些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他盯得时间太长了,睡梦中的人缓缓皱起了眉毛,随后迅速睁开了眼睛。
铜锤愣了一下,“殿下,你没睡着?”那眼神太过清醒了。
赵晁看清了铜锤,眼神反而些微失焦了,“嗯,不,我睡着了的,”他声音微哑,脸颊两侧带着淡淡的血色。他起身,散开的头发慢慢铺了满背。
深吸口气,他发出满足的叹息。
铜锤莫名红了脸,下意识低下了脑袋不敢去看,好像看多了就会亵渎什么。
懒洋洋地伸了伸腰,赵晁神色惬意,缓缓神,他好像对自己说,“我睡得很香。”
总结完感想,他笑起来。
铜锤呐呐嗯了声,难得不知道怎么接话。
“什么时候了?”门帘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下的,日光不明,他本意只是躺一躺,没想到这一躺倒是睡了个踏实。
“申时了。殿下错过了午食,要不要我这会儿去伙营那边吩咐给殿下下个面条什么的?咱们中午喝的羊汤,下面条应该不错。”铜锤说着,没忍住咽了下口水。
营里一年到头其实很难得能吃肉。不知道他们将军最近在哪儿发了财,已经给他们连吃了好几顿肉了!
赵晁拉过加盖在被子上的袍服披在身上,从榻上下来。听见铜锤的话,他恍惚了一瞬,“……倒是许久没听见人和我如此说话了。”
谁敢给受宠的皇子下个面条对付一下,还打算用中午吃剩的羊汤。
赵晁仿佛倾诉欲突然打开,转向铜锤,语气轻快,“上次这么说的还是我母亲。不过那时候只有青菜汤,母亲给我另外加了颗蛋。”
铜锤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睡着的年轻人,心情也跟着晴朗起来。便随着自己心意,颇为好奇地询问,“皇子也吃普通的青菜鸡蛋吗?”
赵晁本来盯着铜锤,好像是在期待一个确定的回答。但铜锤关注的重点显然跳出了他所有的预设,他忍不住笑,越过他去取屏风上的衣服时顺手摸了下他的脑袋,“皇子也是人,什么活命自然吃什么。”
铜锤觉得他的说法怪里怪气的,但被他笑着摸了头,便开始发昏,只会呵呵傻笑。
“傻笑什么,还不快去给本王搞碗面条,我饿了。”赵晁穿上外衣。
铜锤喜气洋洋地诶了一声,麻利地跑出去了,好像浑身都是劲儿。
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殿下……嗯,好不一样。铜锤边往外跑,边忍不住琢磨。为啥啊?
赵晁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有点冷了,他小抿了口,润了润唇就放下了杯子。
刚刚那一觉是他从皇城出发后,睡的最好的一觉。睡的他浑身骨头都软绵绵的。
他没什么正形的坐在桌边,手支着下巴,平和地看着被重新挂起来的门帘,安稳地等待着他的羊汤面条。
铜锤端着一个海碗小心走进来的时候,赵晁觉得自己心理准备还是做少了。
他看着那碗面,汤清带着油花,散发着肉香,上面还铺着两块羊肉。碗口比自己的脸大好一圈儿。
赵晁看了眼铜锤。
铜锤得得瑟瑟,“殿下快吃。伙营里张九最会藏好吃的!我就知道他肯定藏着肉,一下就被我敲出来了。”
赵晁嗯了一声,拿过旁边的筷子,“嗯,铜锤小将军最是厉害。”
“那是!”铜锤骄傲。
赵晁吃饭一向慢条斯理。他卷起一点面条进嘴,嚼嚼嚼,嚼完才开口,“张九是伙营里的大师傅?”
“嗯那,他可是唯一一个在酒楼里当过学徒的。当时将军看他有这个手艺,就收了他老丈人的银子,把人安排在了伙营。”
赵晁挑面的手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铜锤的嘴好像从某一刻起就再也不带把门的了。
他有些好笑,“你们将军本来就打算把人安在伙营里吧,还收人家钱?”
铜锤嘿嘿笑,“没办法,营里穷得很,我们将军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花的。但殿下放心,将军收钱还是很讲究的,不会乱来。”
赵晁吹吹有些烫的面条,随意嗯了一声,又是吃完一口,夹起肉,停下,“我母亲不喜欢吃肉。她觉得什么肉到嘴里都非常腥。”
铜锤啧啧,“要我说,吃不下肉的都傻,那可是肉诶!让我天天吃肉,我都愿意!”说完,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对,连忙找补,“啊,不是,我没说殿下母亲傻。”
“我知道。”赵晁笑笑,“我小时候以为母亲是想把肉都省给我吃才这么说的。”
铜锤被勾起了兴趣,耳朵竖得高高的。
赵晁吹吹面条,又吃一口,铜锤恨不得帮他吃了。
“……长大以后和母亲吃饭,我就总把肉夹给她。她总要抱怨几句,才肯吃。我以为她还是想让我吃好的。”赵晁眼神放远,“直到有一次,我无意撞见她和我奶嬷嬷抱怨我不仔细,总记不得她不吃肉。还说她吃完肉,别的菜都吃不下几口,生生瘦了好些斤。”
铜锤没忍住咧开了嘴角。
赵晁咬着筷尖也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他道,“我母亲七十五天前,死了。”
铜锤笑容僵在脸上。
赵晁看了看面前的海碗,伸筷子把剩下那块羊肉夹起来吃掉了,“嗯,肉还是香的。想不通她为何不爱吃肉。”他将碗往外推了推,“我胃口不大,这些就用不下了。”
铜锤脑袋转了好一会儿才接上他转变话题的速度。他想安慰眼前的人些什么,却只能干巴巴去把碗收了,“没事没事,是我让人下多了。”
他顿了顿,“殿下,铜锤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我觉着,殿下的母亲肯定还是爱殿下的。她虽没刻意省肉给你,但你给她吃她不爱吃的肉,她肯定也一口没落。”
赵晁看向铜锤。
铜锤以为赵晁哭了,但看着,他眼睛又干干净净的,一丝红痕都未有。
“劳烦铜锤小将军帮我将药煎了,我喝了就休息了。晚饭就不用唤我了,明晨也随我睡到何时吧。”赵晁脸上笑意蔓延至眼底,铜锤觉得这营帐里都亮堂了起来。
他突然就理解了他家将军给他讲过的那个词儿——蓬荜生辉。
“……好嘞。”铜锤收好碗筷,就又麻溜儿地跑了出去。
他刚刚去让人下面条的时候,就差人把药煎上了,这会子应该也能喝了。
他端着药碗回来的时候,赵晁又脱下外套,坐回榻上了。
正拎着枕头仔细拍松,他还将被子缝隙都掖得好好的,将袍服重掩在被子上,拉的正正好。
铜锤脚步顿了顿,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羡王殿下好似是准备睡个大的……
他忍着心里奇奇怪怪的感觉,走上前将药递过去。
赵晁接过药碗喝的很痛快。
铜锤满眼敬畏。要说他铜锤小将军还有什么怕的,那就是这些个苦的人舌头都要掉了的药了。殿下居然能面不改色地直接喝下去!牛!
喝完药,赵晁随意擦擦嘴,很顺溜地就钻进了他整理好的被窝里,“对了,劳烦铜锤小将军睡觉前来看看我有没有发烧。若那时候没有发烧,今晚问题应该就不大了,你便安心休息。”
铜锤拍胸膛,“殿下放心,铜锤我一定睁着只眼睛睡觉。”
赵晁失笑,“用不着。发烧而已,问题不大。”
铜锤依旧觉得自己应该睁着只眼睛睡觉。
赵晁打了个呵欠。
“那殿下安心休息,铜锤我就在外头。”铜锤说完,走出去,放下门帘。
赵晁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昏暗下来的营帐,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动静,以及铜锤骂路过的兵士,警告他们放低声音的话语。
他不被允许谈论顺妃娘娘,不被允许为顺妃娘娘戴孝,不被允许为顺妃娘娘服丧,他甚至不被允许知道她的尸首在哪儿……
他将视线落在空处,怔怔出神。但没关系,他今天说的不是顺妃娘娘,只是他的母亲。
没多久,他意识稀疏,呼吸浅浅,闭上了双眼。
终于,能睡着了。
嘈杂声渐稀,已经入夜。
铜锤掀了门帘往里看了眼,已经黑的看不见什么了。他便放下帘子,叮嘱门口前来换班的士兵好好看着。随后他就往主帐去了。
其实北城人大多吃上两顿就歇了,但他们将军再穷也会管他们一天三顿吃个肚儿饱。
他溜溜达达钻进主帐,入眼老三正在装模作样地按着自己的肩背,“崔老头又差遣我一天,又是翻土又是捉虫的!凭什么不让用药虫的药剂,他自己不就会做!非让我用手捉!”
铜锤充耳不闻,径直遛到自己的老位置——阿大旁边。
阿大进食速度不减分毫,看他没带着人,挤挤眼睛,“今天那小白脸殿下没来?”
铜锤白了他一眼,“殿下比你白是事实,谁不比你白!比你白的都是小白脸儿?!”他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羊骨棒。
阿大瞪起眼睛,“嘿,你才跟他多久,胳膊肘都会往外拐了。”
铜锤哼哼唧唧地啃羊骨棒,“殿下是个好人。”
阿大哼了一声,“皇城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你那是偏见!殿下说了,他还吃青菜鸡蛋呢!”
“噫——怎么可能,他就是驴你的!就你老实,听什么信什么!”
“哼,跟你没话说!”
老三虽然在跟祁闫松抱怨,却也支着半个耳朵在那儿,“恐怕是那什么传说中的开水青菜和用肉做成鸡蛋样子的菜吧!”
“那是开水白菜!”铜锤拿棒骨敲桌子,随后,他愤愤啃了一口棒子骨,其实也没什么肉了。他似乎又被老三说的有些怀疑。
上首一直只是沉默炫饭的祁闫松停了停,“他没说谎。”
铜锤立马去看他,眼神极亮,“将军,你也相信殿下是吧!”
祁闫松看了他一眼,“赵晁七岁以前是养在冷宫里的。冷宫里,鸡蛋都得算奢侈品。”
铜锤瞪眼,“真的假的?!”
祁闫松嗯了一声,“他十岁以后才过继到了顺妃娘娘名下,有了皇子身份。”说完,他突然一顿,“出去以后别提顺妃这两字儿,都他妈给我当没听见!记住了吗?!一个个,谁让我听见你们在外面胡咧咧,军棍五十!!”
他脸色严肃。
桌上众人表情各异,互相看看,都老老实实应下了。
铜锤嗦着骨头,有些疑惑,十岁过继?那殿下说的母亲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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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赵晁营帐门口的士兵手拿长戟尽忠职守地站着,不一会儿,伙营方向走来两个人,都穿着军服,只没穿盔甲。
守卫看了眼其中一人手上端着的药碗,冲他们点了点头,侧身掀开了门帘。
两人走进营帐,带进去一股冷风。
已经睡熟的赵晁感觉到那股冷风,下意识缩了缩。他觉得哪里不对,睁眼,眼前两道黑影。他皱起眉毛,没来得及说话,其中一人一步上前,掐住了他的下巴,将一碗药直接倒进了他的嘴里。
赵晁瞪大眼睛,立马挣扎,另外一人上前按住他的手脚。
赵晁被强硬地灌下了一碗冰冷的药水,大半进了嘴,小半洒在了脖子里。
等一碗药倒了个光,那人松开了手。
赵晁俯在床边,剧烈呛咳。胃部一阵烧灼般的绞痛,赵晁喘着粗气,紧紧抓住了胸口的衣服,那药滑过的位置也传来烧灼的痛感。
喉口一阵腥甜,赵晁嘴角溢出鲜血。
那给他喂药的人一步上前,拿出个手帕掩在了他的唇边。
赵晁打开他的手,眼前一黑,不支地倒在了榻边,气息微弱下去。他勉强抬头,“你们……”
他认不出这两人,却看清了他们穿着的军服。他皱起眉毛。
“哦,我叫卫三。三军的步兵。”喂药的人开口。另外一人翻了个白眼儿,“别多事。”
卫三一笑,胳膊肘捅了捅他,“这是邢重三。五军的……”
“你他妈闭嘴!”
卫三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赵晁缓慢瞪大眼睛,什么意思,他们就是这大营里的兵,不是擅闯???
他痛苦地按住腹部,艰难地喘气。他张嘴想说话,随后发现自己喉口撕裂般的疼,竟是再不能出声了!
他抬头森冷地瞪着眼前两人。
“很惊讶是不是?我们也很惊讶的。”卫三蹲下身,凑近了打量赵晁。
邢重三站在一边,踢了他一脚,“你话怎么那么多!”
卫三不情不愿地起身,“重三,你可真没意思。我们好不容易有个活儿,你就不好奇?”
“闭嘴吧。差不多了,走了。”邢重三转身就走。
卫三耸耸肩,转头摆手,“那拜拜喽~”
赵晁浑身颤抖,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帘还被门外的守卫主动掀开了。
他看着那掀开又落下的门帘,伴随着腹中的剧痛,他趴在那里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嘴巴越裂越大。
天呐,他竟然不知道,他这条命居然是这么弥足珍贵的。不仅要监禁、压制,一两千金的毒对自己用起来都绝不吝啬,下毒不成,甚至还有藏的如此深的钉子拎出来就为置他于死地。
前仆后继,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永无止尽。
他笑的前仰后合,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脸色狰狞。
他突地将两根手指伸进了自己的喉咙,使劲儿压在舌根上。
胃部剧烈的翻涌,他猛地呕吐出声,胃里所有的东西都翻涌出来。
他喘着粗气,再次伸手压住舌根。门口的守卫突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赵晁眼眶里盈满生理性的泪水,含糊地,近乎挑衅地看着那脸色漆黑的守卫。
凭什么你们要我死,我就得死啊?
凭什么?
守卫抬手猛的击在他的颈侧。
赵晁彻底软倒在榻上,没了动作。
守卫黑着脸,伸手把住他的脉门,确定就算他吐出去一些,人也绝对活不过今晚了,才将他的手腕塞回被子里,将人在榻上摆好,盖好被子,仔细擦了擦他的嘴。
然后开始处理地上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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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锤用完饭回头,“三虎,殿下怎么样?”
门口尽忠职守的守卫回答,“一直睡呢。”
铜锤哦了一声,拉开营帐门往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榻上那隆起的弧度和自己离开前没什么差别。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抽抽鼻子,这么好像有股酸味儿……
他扭头四下看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把窗帘掀开。
他走过去,赵晁背对着他。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把他的额头,嗯,不烫,甚至有些凉。
他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赵晁掀开的袍服又拉回了被子上,蹑手蹑脚地重又走了出去。
他拍拍庞三虎的肩膀,“三虎啊,值守辛苦了,下半夜我来换你。”
庞三虎点点头,“好的。”
铜锤打了个呵欠,转进了旁边的小营帐。
庞三虎重新在门口站好,神色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