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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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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
今年,是她死的第九年。
昨夜下了一场甘霖,今早天空依然阴沉,阳光无力穿透,云层像蒙着铅灰的纱幔。
这墓园是块风水宝地,不论是老死还是病死亦或死于非命,只要在这墓园埋葬,风水大师保证,下辈子都能投个好胎。
墓园坐北朝南,四周被山环抱,背靠山面向水。墓地前头的空地宽敞平整,呈缓坡往外延展。墓地在山脉的延伸方向上。
黑色镜面花岗岩墓碑阵列,阴云低垂,压着墓园四角的铸铁围栏,水汽浸透罗马柱式墓碑的大理石表面,渗进那些镀金字的缝隙里。
“来看你了。”
墓碑上瓷像中的女生鲜妍年轻,颦笑嫣然。
白皙又骨节分明的食指悬停在瓷像上方,被雨水泡冷的石面反光爬上甲床。
他拇指向下,无意识地摩挲着墓碑上纂刻的名字,触碰「卒年」数字时,小指突然蜷曲起来。
石径缝隙里的青苔正在膨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植物清香、以及青苔的腥味。
“我好想你。”
少年一身白衬衣,裁剪利落的黑色直筒牛仔裤,黑色的休闲帆布鞋,鞋边边缘染了些许泥渍。
将裹在雾面棉纸里的白菊放在墓碑旁,他才缓缓蹲下。
“如果你还在。”
他勾唇自嘲一笑,头偏向一旁,眼眶发红。
“你还在,死的就会是我了。”
白菊选了未完全绽开的半球形,两三支尤加利叶插在空隙处,银灰叶背翻卷成小舟形状,冷杉气息混着菊花特有的青苦味渗出来。
与瓷像中的女生对视许久,他微微弯唇,伸手去抚摸瓷像中女生的脸,力度轻得像是在触碰挚爱之物一般。
“真美。”
“他们都说十几岁是人一生中最美的年纪。”
“你本来就美,最美的年纪,就更美了。”
他转身坐在墓碑旁的石板上,也不管干不干净,坐下后径自从包里摸出盒烟,抽出根烟叼在嘴边,又坐起身蹲在墓碑前,笑得痞,指了指自己嘴边的烟,“看见没?”
“我抽烟呢。”
“你不管管我?”
说着就要从怀里寻出打火机,又顿住,看向瓷像中貌美如花的女生,他一下就泄气,埋头哽咽,“管我。”
“管管我行吗?”
“我都说我在抽烟了,你为什么不管我?”
“你说话,你管管我,你骂骂我好不好?”
“我在抽烟。”
“我在抽烟!”
语气愈来愈激动,他长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单膝跪在墓碑前,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值得吗?”
“为了我,值得吗?”
“我值得你这样?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样?”
路边丛中的冬青果实,红艳艳的,在这灰蒙蒙的背景中格外醒目,宛如点点烛火,在寂静中燃烧着希望与纪念。
他低头才发现脚边的冬青果实早已被自己踩得伤痕累累,蔫巴巴地躺在地面,化成一小片病态的猩红。
烟蒂被含在嘴边,早已被唾液浸润,咬下去软趴趴的。
他嗤笑,语气要多随意有多随意,落下来的泪却没止过,“你相信除了你以外,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在乎我的身体健康吗?”
“你相不相信仅仅见了一面的陌生人也会在乎你的生死?”
“有的,”他将烟放回烟盒里,动作不紧不慢,“真的有。”
“你知道吗?那天我就是想试试看抽烟的感觉。”
“她过来就把我刚叼在嘴边的烟弹落在地上,给我嘴里塞了根饼干棒。”
她说:“小屁孩抽什么烟?”
合上烟盒盖,他把烟放回上衣口袋,“她为什么要管我,我也没问她,反正那天,我刚买的一包烟都被她没收了。”
“有点无理取闹了是不是?”他轻轻笑了下,“我抽烟好像和陌生人没关系吧?”
“如果你还在,你也会那样对我的,不是吗?”
“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音量又再次减弱,啜泣声变成隐忍的哭声。
指关节抵住下唇压住战栗,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几次,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右手指缝溢出的液体浸湿掌纹。
“这世上除了妈妈以外,我最爱的女人就是你。”
“你多爱我,那时候你甚至比妈妈还爱我。”
“……不是吗?”
抽气声卡在鼻腔后半段,变成短促的鼻翼翕动。闭眼时两行水迹顺着原有的泪痕划过,有几滴砸在鞋尖前端的石板上,立即洇成深色斑点。
“你后悔吗?”
“难道我就不爱你吗?”
“我们之间就非要分出一个胜负,比谁更爱谁吗?”
“……”
“你要让我怎么活下去?”
撑着站起身,左腿膝盖处的布料蹭了些灰尘。
“对不起,”他垂眼低声说道,“我爱你。”
瓷像中的女生眼神清澈,嘴边挂着温柔的笑容,不难看出年华正值青春。
踏上来时路,他将那包烟扔进垃圾桶,拿出手机,翻找出联系人,拨通。
……
美国纽约。
“干什么?”
“我谈恋爱了。”
“哦。”
“没点表示?”
“表示什么?谈就谈呗,和我说做什么?”
“不好奇我女朋友?”
“不好奇。”
“不想见见?”
“你先和她谈呗,谈到以年为单位我自然会去见。”
“回国都不愿意来见见啊?”
“我回国有自己的计划和安排,我也最讨厌被打乱计划了,下次这事提前说行不行?”
“好好,听你的。”
“挂了,我还要继续收拾行李。”
“好好好。”
……
国内清芫市。
冷银的笔杆斜倚在虎口,食指关节微微弓起抵住棱面,淡青血管随着运笔的力道忽深忽浅。墨水洇染的沙沙声里,中指指腹被压出月牙形的白痕,又随着收笔动作渐渐晕回血色。
这篇日记仅八个字:不要责怪变心的她。
*
美国纽约,曼哈顿区。
“杏仁?杏仁?”
“杏仁,你在哪里呢?”
“杏仁!”
一只暹罗猫趴在沙发上,尾尖垂在沙发边缘无意识摆动,降藜气鼓鼓地冲过去抱起它,“妈妈叫你呢,你没听见啊?”
那双眼睛像是蓝宝石,圆溜溜地转了转,随后挣脱,翻身躺在沙发上,肚皮暖烘烘地摊开,四只黑手套朝天举着,喉咙里漏出半声奶糊状的呼噜。
降藜叉腰,“卖萌没用!”
“什么都收拾好了,就你不见了。”
“怎么?你是觉得妈妈回国不会带你?”
杏仁软软地喵了声,伸了个懒腰重新起身,扬起下巴用头蹭降藜垂在大腿侧的手背。
“好了好了,不许卖萌了。”降藜抱起杏仁往衣帽间走,“来看看,妈妈把你的航空箱布置的多好。”
“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了带你回国每次都多用心?”
“降藜!”叶倩出现在衣帽间门口,“我都进你家几分钟了,你还没发现?”
降藜把杏仁塞给叶倩,“干嘛,你又不是贼。”
“进来了就进来了。”
杏仁窝在叶倩怀里又喵了声,叶倩一脸慈爱,“杏仁宝贝。”
叶倩摸着杏仁的头,扫了眼地上的行李,“好不容易请到假能回去了吧?就回去一周啊?”
降藜蹲在地上,一脸怨气,“Georgia,你姐我还有学业。”
“你回去真的是去寻找新恋情的啊?你和罗行野真的不复合了?”叶倩坐下问道。
“你怎么还提罗行野,都分手多久了。”
“那你前任呢?怎么分了?不挺帅的?”
降藜一边折衣服一边回道:“不和谐。”
“性生活不和谐。”
叶倩俯身八卦,”怎么个不和谐法?”
降藜抬起手,比了比长度。
叶倩惊讶不已,“不是吧!不是说欧美人那方面都挺有天赋的吗?”
降藜:“有漏网之鱼不也很正常?”
“那真是白瞎那张帅脸了。”叶倩摇头啧啧,“这么说,你前任中最行的还是罗行野咯?”
“虽然我懒得搭理他,但确实。”降藜摆手,“勉为其难把这项荣誉颁给他吧。”
“不过这次回去的主要原因是我爸,他不是在清芫开了家分公司嘛,清芫好歹也是沿海城市,我打算去那儿看看,毕竟我开的公司主要就是搞出口贸易的。”
“顺便,打算找个弟弟,”降藜笑眯眯道,“来场姐弟恋。”
叶倩白眼,“你是有多老?要谈姐弟恋?”
“我谈18岁的男高中生不行吗?”
“降藜,你可真是……”
“怎么了?18岁都是成年人了,我不能谈?”
叶倩揉了揉杏仁的头,“杏仁,你妈妈真丧心病狂,要给你找个18岁的新爸爸。”
降藜将手中的裙子甩给叶倩,“少来,别说什么爸爸之类的,怪恶心。”
“我还没跟谁建立一辈子的婚姻关系,杏仁就叫我男朋友爸爸像什么话。”
“我看多半也是罗行野,你俩当初分手都约好了。”
“年龄都没到,急什么。”
“行吧行吧。”叶倩举了举怀中杏仁,“杏仁呢?你也要带回去?”
“带啊,为什么不带?”降藜合上行李箱,“这可是我的宝贝女儿,当然得带回去了。”
“你是真的爱杏仁啊,回国一周你也要带上它。”
“和杏仁分开一天我都想它想得不得了,别说一周了。”降藜抱回杏仁,“我们杏仁也很黏妈妈的,对不对呀?”
杏仁眯着眼喵了两声,在降藜怀里蹭了蹭。
降藜低头吻了吻杏仁的头,“乖宝贝。”
“当初那男孩要是看见你现在对杏仁这么好,一定会感激涕零的。”叶倩缓缓道。
“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杏仁的。”降藜哄抱杏仁,“答应过的事自然要做到。”
她喃喃道:“也不知道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叶倩问:“他当初和你说他活不久,是不是真的生大病了?”
降藜迟疑地摇头,“唉,谁知道呢。”
“但愿他还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