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之奇境》贝比仲

15、非诅咒

　　１５
　　杰书恩一直没醒过来。
　　碧雅守在杰书恩身边，他们仍留在她的卧室，或许别人会猜到些什么，但此刻她想不了太多，她只希望杰书恩能快点醒过来。她有一种强烈但极古怪的预感————他的昏睡决不简单，而她应该为这负一点责任。不过这预感对她没好处，她虽然担心，还能忍耐着不说出去。
　　医生的诊断结果让人担忧，实际上是很可怕，杰书恩的昏睡并不因旧疾，而是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症状。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至少不比杰书恩的父母知道得更多，他们甚至不敢轻易用药，只是令人困窘地向她打听发病前的细节，碧雅不得不大哭来蒙混过关，她哭得快要死了，好在皇帝终于来了，他还是那么果决英明，只花了一分钟看清形势，之后立刻就让医生团滚蛋了。
　　皇帝夫妇驾临的时候，杰书恩睡得很安详，看上去仅像是安睡而已，但是岚雅皇妃立刻哭了，害得碧雅又得陪她掉眼泪。
　　岚雅皇妃的态度很奇怪，她当然该心痛儿子受苦，但表现出来的却更像是深深自责，“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克制，痛苦却非常深刻，当她好不容易不再面对杰书恩，看到碧雅，她又痛哭失声，她握住碧雅的手，那双美丽的手和杰书恩一样冰冷，“对不起，可怜的孩子，我对不起你们！”
　　皇帝不忍心制止两个女人抱头痛哭，双胞胎则是不敢惊扰，结果只有尤安一个人保持理智，话说回来，她也确实到了可以不受任何悲剧惊吓的年纪，她开口的时候，几乎是在发命令，“可以了，二位，尤其是你，亲爱的媳妇，眼泪救不了杰书恩。”
　　这是皇帝第一次把家长的权势交给尤安，他在很多事上并不感情外露，此刻也是沉默多过激动，但是若仔细些，会留意到他眼神中失去了自信的光彩，那是一个掌握莫大权势且性格坚强的父亲最大的无奈。
　　“别哭了，来看看我们该怎么办。”皇帝用一种压抑的声音宣布支持尤安，他突然看向碧雅，令她一种心惊，因为他竟然在凝视她，而后她想起这是皇帝第一次看到她的真面目，于是不免惶恐起来，她不知道皇帝会怎么看待她的故意隐瞒？不过她运气很好，此刻没人有心情追究这些小事。
　　岚雅皇妃努力停止哭泣，她的身体在颤抖，不得不扶住碧雅，“我们该怎么办？天哪，我痛恨失去力量，再没比此刻更恨了，该怎么办？这种问题向来是别人问我的……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碧雅，我们该怎么办？可怜的碧雅……”她简直变成另一个人，那么直接地被感情所支配，她说的话，碧雅完全不懂，但是，尤安和皇帝的眼神和表情却显示他们很快就会揭开其中的秘密。
　　“好了，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皇帝过来拥抱住自己的妻子，碧雅不敢相信，他竟也有如此悲悯的眼神，和如此哀伤无力的声音，“我们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谁也无法阻止它……”
　　“但是，我的孩子，不，不要是我的孩子！”岚雅皇妃又变得愤怒，她推开丈夫，转向杰书恩，“我会尽我所能，什么也可以，只要他活下来！”
　　碧雅很想提醒她，杰书恩还活着，但她不敢随意刺激皇妃，而且她变得对秘密非常好奇起来了。
　　房间里的气氛因女人们的啜泣和皇帝的叹息，以及尤安的沉默变得越来越凝重。
　　“是时候了，求援吧，儿子。”尤安终于做出决定，她说出的每个字都让皇帝夫妇震颤，然而她视而不见，她看着窗外，“为了帝国的未来，也为了杰书恩，现在必须求援了。”
　　“如今的情形，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正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情形。”皇帝迟疑着，“同时，您应当明白，我们的一举一动，皆为人民所关注，故而……”
　　尤安用一声很轻地冷笑打断了他，“决定权在你，儿子，国家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
　　皇帝沉默了，似乎尤安说的是两种完全对立的东西，他的内心在痛苦挣扎，但现实可能更残酷，岚雅皇妃发出歇斯底里地哭声，她拼命打自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就该明白！都是我的错！”
　　对妻子的爱终究战胜了一切，皇帝用力抱紧陷入狂乱中的妻子，“不，是我坚持的，那没有错，不该任何人承担，让我们一起来解决它。”
　　皇妃凄惨地哭着，“我能感到，但是我们无能为力。”
　　碧雅发现自己又成了局外人，她有点叹息，但是又庆幸自己能够置身事外，这倒不是说她不关心杰书恩，而是她越来越觉得他们说的并不是和杰书恩有关的事。不过她错了，尤安开始看她，用一种又是同情又是费解的眼神，“果然和你母亲一样爱哭，哭泣可不解决这个问题，你应该再多用心。”
　　“用心？”碧雅知道自己一定很呆，可她只是平凡的人，除开一点无关紧要的小秘密，她没办法像他们一样聚在一起说奇怪的话。
　　尤安很高傲地点点头，但是她又忙着转向其他人，“儿子，决定了吗，差不多该下命令了吧？”她对皇妃也是一样高傲的态度，不过说出的却是冷淡的安慰，“亲爱的媳妇，你也要冷静，或许真正能帮助杰书恩的正是你，虽然你的力量失去了，但你始终要记得，你是他的母亲，如果连你都放弃希望，孩子怎能坚持呢。”
　　尤安夫人坚定的态度略略安抚了大家的不安，至少他们没时间难过了，皇帝看来很困扰地走出去传令，留下来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坐到杰书恩身边，皇妃握住他的右手，双胞胎想要握住他的左手，但被尤安阻止了。
　　“这时候，杰书恩会希望是自己的妻子给他力量。”尤安毫不留情地宣布，并用眼神命令碧雅照做，“到这里来，小爱哭鬼，你要时刻记着，你是他妻子。”
　　碧雅很高兴其实王室家庭内大家彼此关心。但是一坐下来，她就预感不妙，尤安非常严肃地看她，一幅准备对她说教一番的模样。好奇是一回事，事到临头，她怕死了面对，之前她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不很担心杰书恩的病情，如果现在他们告诉她，杰书恩一定会死，她是不是会无法承受呢。
　　此刻她突然很颤栗地想到一个严重问题，如果杰书恩就这么死了，不要说回海岳王国过贫穷的日子，就算选择回去英格兰，她也很难嫁出去了。当然她的父母会继续养她，但那就意味着，她的有生之年将不断应付一个又一个比恶魔还能耍花样的弟弟或者妹妹了。
　　一想到那种吵闹不休的生活，碧雅忍不住又哭了，在她对面的岚雅皇妃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立刻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她。“别难过，亲爱的，杰书恩不会有事，他爱你，为了你，他不会轻易死去。”
　　碧雅大惊，这是连他们自己都没确定的事，“他爱我？”
　　岚雅皇妃没察觉她有那么吃惊，她回答得美好而婉转，“他爱你，亲爱的，或许不是从你们结婚的那一刻开始，但是……他真的爱你。”
　　“他、他真的爱我？”碧雅觉得再没比皇妃的证词更奇怪的东西了，“为什么？”
　　“他将你当作他的妻子。”皇妃温柔又悲哀地对她笑，“而不是之前那种皇太子妃。”
　　这理由对碧雅来说太深奥了，尤安说得对，她还是不够用心，但是她真的努力了。她不由得低头看杰书恩，这个可恶的家伙，睡得那么安详，像一个漂亮的异教天使，一点也不想自己是多么可恶地破坏了她的初夜。
　　“他爱你，他真的爱你。”皇妃的声音充满了魅惑，有一瞬间，碧雅几乎要相信自己也是爱他的了。
　　结果是尤安不能忍受她们毫无意义地对话，“碧雅，既然你已经是杰书恩的妻子。”这句话很古怪，他们明明早就结婚了，然而她不敢违背尤安，只能听到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一些事，虽然我怀疑你的母亲什么都不曾告诉过你，何况你还有十二个姐姐。”
　　这问题让碧雅难以回答，比起母亲的哀怨无言，姐姐们确实太爱说话，她们的好奇可以被原谅，那些内容说开了却让人尴尬。她的立场已经改变，以前她可以一味地支持她们，但现在她必须考虑杰书恩的心情————这很有趣，她无法否认是昨晚发生的一切对她产生了深刻影响。
　　碧雅不免怨恨尤安，为何要在这种时候让她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呢。
　　尤安被她哀怨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附和了媳妇的话，“好吧，杰书恩爱你，否则他可以一直疏远你。”她缓和的态度还是不亲切，仿佛是宣告给予她莫大的恩宠，“他不习惯凡事张扬，但是你要知道，一旦他承认你是他的妻子，他会一辈子认定这件事。”
　　话语中的转折太奇怪了，不过不影响碧雅的理解，她想，岚雅皇妃或许是对的，杰书恩爱她，她也爱他，否则他不会允许那件事发生，事实就是这样，他才是真正做决定的那个人。她对结婚的理解不多，对那件事的认知更是有限得很，如果他愿意，无论是诱惑她还是拒绝她，都可以做得很漂亮。
　　然而得到肯定的结论没什么意义，尤其在这种状况下，碧雅还宁可他们谈的是杰书恩不爱她但身体健康。“我只希望他健康啊……”她忍不住叹息，很真诚地难过了一下，“只要他还好好的，就算什么……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有，只要他还好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除了因为对面的岚雅皇妃哭得太大声，她突然想到了比恰，只要能给它足够的钱，或许它有办法救杰书恩。但是，她立刻又想到，万一一切都是误会呢，杰书恩可能只是体力透支过度，那丢人的岂不是她，而且那时候她的秘密怎么办？
　　在碧雅犹豫的时候，尤安开始把话题转向正题，她命令两位公主离开，她们遵命了，但离开的时候满怀不平，也许是奇怪为何她们被当作孩子，而碧雅竟然可以留下来。这一发现让碧雅很快乐，她喜欢差别待遇，唯有如此才能肯定她一向很乖的价值。
　　但之后尤安说的都不是轻松话题，过往发生的那些造成杰书恩体质不良的事情，就像尤安冷漠的态度一样沉重，碧雅不免怀疑，让尤安来说这一切是否合适，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岚雅皇妃根本不能面对这些往事，她光是在一边听，已经哭得快昏厥了。
　　碧雅不想被沉重的往事压倒，遂自动将故事简化。她剔除所有不符合一般常识的因素，又排除涉及三人以上的感情纠葛，更不关心那些因以上两者无端送命的倒霉鬼。于是得到一个容易理解的故事————杰书恩父母的年龄颇有一段差别，当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在五岁夭折的时候，大家很担心他们生不出儿子继承家业，在众人的关怀和压力之下，岚雅皇妃几乎丢了命才生下杰书恩，因为生产的过程很不顺利，杰书恩的健康受到巨大影响，使他永远无法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英雄。在很长时间一段时间里，谁也不敢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告诉皇帝陛下，直到一个被请来为未来皇帝祝福的长老说出大家的判断，皇帝这时候做了一个愤怒父亲的回应，他将长老永远驱逐出宫廷，连带他所宣扬的信仰也被禁止在宫廷里提起，但是也只有这个长老能够帮助杰书恩。
　　到此为止，碧雅看不出“必须”向那位传说中的长老求援的必要，她很想说出自己的想法，然而她没办法应付提问，比如有人会直接问她昨晚的细节，她肯定无法回答。“那么……现在，我们要去找那位长老了？”
　　“是的。”尤安对她点头，对哭泣的皇妃皱眉，对沉睡的杰书恩微微叹息，“但愿叶尔金长老是错的，这么快当曾祖母，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曾、曾祖母？”碧雅舌头打结了，尤安又说恐怖的称谓吓她，“谁？那是什么？”
　　岚雅皇妃和尤安一起看向她的腹部，皇妃终于不哭了，但她期待的眼神更令人害怕。
　　然后尤安慢慢说，“叶尔金长老预言过，当杰书恩遇到他的妻子，他母亲的力量将再不能保护他，他会因诅咒而不幸……无法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
　　碧雅决定听不懂尤安的话，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碧雅公主的身体都太年轻，年轻得绝对不能完成生孩子这么艰巨的事。而且，生孩子？！她快要昏倒了，她何时变得这么蠢呢，那件事果然是危险的，她最讨厌的就是爱吵闹的小孩子啊！
　　“预言？”她无法否认，有些人确实能做很准确的预言，或许尤安所说的叶尔金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她必须找出破绽，“为何他要做出预言？你们为何要相信他？”
　　尤安不太高兴她越来越激动的表现，但还是回答了，“他是长老。”
　　“长老是什么？”这问题太蠢了，以至于碧雅刚一问出口，立刻就感到后悔，“我是说，杰书恩已经这样了，为何我们还必须等他来？”
　　不料尤安和岚雅却因她的问题眼前一亮，她们比想象中更有默契，一起对门外下命令，“请维提克公爵来，立刻！”
　　听到要叫源星若来，碧雅感觉不舒服，她预感一定会被他嘲笑，随即又想到他的继承顺位，因此他很有谋害杰书恩的可能，于是奇怪为何要召唤他前来。然而她不敢提问，因为岚雅皇妃和尤安看来都认真极了。
　　“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尤安非常严肃地对她心爱的源星若说，“因此，你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接着，尤安简单地介绍了目前的情形以及皇帝夫妇的猜测，星若始终沉默着听，看来既不惊讶又不感动。
　　经历了昨晚的不具名夜会后，竟然可以这么快找到星若，她们坚信是个好兆头，但对星若来说，应该没那么快乐，他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看来有一点点憔悴，而且很明显的，衣衫不整。
　　然而他非常礼貌，在确定尤安最终停下来之后，他用孝顺的态度低头请安，“我当尽力效劳，只要我能够帮上忙。”
　　碧雅非常怀疑他，他就像传奇小说里的坏人一样强，而且此刻洋溢的生命活力，简直像是要吞噬掉杰书恩微弱的生命火焰，她不离开杰书恩一步，直到星若来到他们面前，她也不放开丈夫的手。
　　星若了然一笑，挑了旁边点的位置，他似乎清楚叶尔金长老的预言，因此突然抬头打量他们，他开始微笑，幸好也只是微笑，在碧雅困窘得要做出失礼行为之前，他不笑了，变得越来越专注于杰书恩。
　　很难相信，源星若也有这么不能控制情绪的时候，短短片刻之内，他表现了恭敬、微笑、微小的嘲讽，严肃、紧张乃至恐慌，最后他又开始笑，一种很虚假的笑容，让所有人都充满了恐惧。他甚至没有接触杰书恩的身体，“不，不是那样的。”他轻声说，仿佛只能和自己商量，“没有感觉，不，不该是那样。”
　　“我们已经去通知叶尔金长老了。”尤安突然开口，“皇帝同意他入宫。”
　　星若的表情不变，还是假笑着慢慢摇头，“叶尔金老师？他要来吗？不，他来的话也没用……不，不对，他应该来，他应该看看。”
　　碧雅发现他叫的是“老师”而不是“长老”。这一点让她更感怀疑，但随后又不免肃然起敬。星若终于有所行动了，他转向尤安，“和诅咒无关。”这宣告很突兀，然而他坚定的态度让人无法反驳，“是一种药，魔法药，他会永远睡下去，直到寿终之日。”
　　星若的判断大大颠覆了预想，除了碧雅，她本来对肯定和否定两者都没坚定的信念嘛，所以出现否定判断，对她的影响不大，她唯一关心的只有杰书恩会怎样，然而她还是没法开口提问，因为尤安和岚雅皇妃又把机会抢走了。
　　她们一开始都被吓得不知该怎么面对，不过很快又把问题转回结论上，当星若再次表示肯定之后，她们要求更显著的判断。
　　“你怎么能确定它不是诅咒？”
　　星若没有费力解释，实际上这真的很难解释，“请允许我带剑进来。”
　　在他离开去取剑的一段时间，房间里的气氛坏透了，碧雅甚至感到窒息，因为皇妃和尤安开始猜测可能对杰书恩下毒的人，商量阴谋和揭发罪恶有时候一样令人作呕，碧雅从没这么真实接近过血亲相残，更可笑的是，最后她们竟然沉默了，并且开始看着她。
　　碧雅立刻意识到她们在想什么，她无法反驳她们，也找不到什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被两道怀疑的目光逼迫得想死，突然间产生无法应付而不得不逃走的念头。
　　“不，她不知道那个预言，而且，这种情况对她没什么好处。”岚雅皇妃赤裸裸的说法为碧雅脱了身，同时也伤了她的心。
　　“谢谢。”碧雅忍住眼泪，她只看杰书恩，只有他从没伤害过她，她可以因此将自己的心交给他吗？谁知道一当他得到她的心，会不会利用这权力伤害她？她曾经喜欢、尊敬尤安和岚雅皇妃，然而她们仍然不信任她。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星若终于回来了，他拿着一把银色的剑，剑设计得朴素，呈现和星若不匹配的男性化风格。当星若把它放在杰书恩身边的时候，银色的剑身慢慢浮现淡淡的紫色。紫色出现得很自然，本身又非常之淡，但它确实存在。也因此，碧雅惊讶得说不出话。
　　“该死的三辉之月。”星若说了脏话，他收回了剑，剑身又慢慢恢复明亮的银色。“这些混蛋们终究会让我们的生活混乱掉。”
　　碧雅听不懂他的话，但尤安接着说出的话她明白，那是让人害怕的宣告。
　　“是的，把下药的人找出来，之后，还要把卖出这种药的人找出来。”尤安的声音比之前更冷淡，“一个都不放过，他们竟敢对皇太子下手，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