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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诞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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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如墨的夜,城市边缘的废弃北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隙,卷起地上陈年的腐叶和沙砾,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晓感觉自己好冷。
不是皮肤表面的冷,而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骨髓深处,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也驱逐殆尽。
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在口腔和鼻腔,混合着泥土以及难以言喻的、腐败枝叶的腥气。左臂软塌塌地耷拉着,破裂的校服布料上沾着泥土的浑黄。右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透过那条被血痂糊住的缝隙,林晓看到了天上挂着一轮惨白的月亮,夜色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裹尸布,漠然地覆盖着这片死寂的山林。
几个小时前,学校附近的山林有着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林晓往这里走,只是不想被那几个人抓到,如果抓到,那她就完了。
林晓快速穿过这片令人不安的区域。然而,那几个熟悉又令人心悸的身影,还是像幽灵一样堵在了唯一的山路上。她们穿着和林晓一样的校服,脸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无聊与恶意的兴奋。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哑巴’吗?终于找到你了,这么急着回家,怕我找你算账吗?”为首的高个子女生,张薇,一脚踢飞了林晓脚边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滚落山涧,发出空洞的回响。
林晓身体一颤,把头埋低,脚步加快,只想快点逃离。但一只涂着亮片指甲油的手,蛮横地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了?你不知道那是薇姐男朋友么,你看他是什么眼神?”另一个女生,王莉莉,用力一推。林晓踉跄着重重地树干上,书包带子应声而断,书本和文具哗啦啦散落一地。
她不知道哪个是张薇的男朋友,也不记得给哪个男人眼神,她甚至只有躲闪。但不管什么理由,都是她们发泄青春期过剩精力与恶意的完美标靶。
拳头和脚尖,刺耳的嬉笑咒骂,雨点般落在她的身上、头上,力道只重不轻,疼得她几近昏厥。
“装什么可怜!恶心死了!”
“看她那副衰样,真晦气!”
“活该你妈跟野男人跑了,你爸也不要你!”
“打她!看她下次还敢不敢用那种眼神看人!”
每一句恶毒的话语,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晓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蜷缩起身体,形成一个防卫的姿态。
没用的,拳脚从四面八方袭来,林晓疼得流下了眼泪。
但施暴者似乎觉得手脚不够,不知道是谁操起了地上的断枝,毫不留情往她的身体抽打而来。一下,两下,十下,几十下,不知道抽了多少才缓和施暴者的怒气。林晓的意识却在剧痛中浮沉,双眼看到的一切变得模糊。而自己被粗暴地拖拽起来,粗糙的树皮和碎石摩擦着裸露的皮肤。拖拽她的人似乎嫌她太沉、太脏,动作粗暴而充满厌恶。
“妈的,死沉!”
“死了吗小贱人,给你点教训你在这里装死呢?”
“装死就丢远点,看着就烦!”
“北山里面,有个老坑,扔那儿,鬼都找不到!”
北山的深处……林晓模糊的意识捕捉到这几个字。她知道那里,传说曾是个乱葬岗,战争年代死了很多人,后来成了城市垃圾的倾倒场,最后连垃圾车都不愿去了。那里只有无尽的荒凉和……死气。
被拖行了不知多久,意识几近完全黑暗。突然,身体被猛地向前一搡!
她感觉一顿失重,然后翻滚着,碰撞着,沿着陡峭的土坡一路跌下。枯枝、碎石、土块撞击划破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左臂撞击到了石块,咔嚓的传来断骨声。
好痛,痛的快要死了……
世界在她眼中天旋地转,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身体砸在硬物上的闷响。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一切终于停止了。
她躺在坑底,身下除了石头还有湿黏的黑灰色脏泥土,几根不知是人还是兽的、灰白色的枯骨抵着她的腰侧。坑壁很高,只看得到头顶一小片支离破碎的天空。
坑顶传来压抑着的恐惧地喘息。
“喂……她…她真的死了吗?”一个怯怯的声音问。
“装死吧,哼!我看这个小贱人演到什么时候!”是张薇故作镇定的声音,但尾音有些发颤。
眼看林晓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坑这么深,这么推下去真出事儿了……”一个声音颤抖着。
“真…真死了怎么办?”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谁知道是我们干的?这破地方,连鬼都不来!”王莉莉的声音尖利地打断,“快走!烦死了,这小贱人,躲什么!活该!呸!”
“可是莉姐……”真的不打算把她捞上来吗?
“今天的事错的是这个贱人,她不可能死的,让她自己爬上来,别让其他人知道!要是知道了你们就……”
“知…知道了…”
脚步声慌乱地远去,很快消失在呼啸的风声里。
时间流逝,世界彻底黑了下来。带着绝对、死寂的安静。坑顶刮起了风,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林晓感觉不到冷了,也感觉不到痛了。身体像是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个沉重的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肺叶摩擦碎骨的剧痛。
死亡的气息,所有的恐惧、委屈、痛苦、怨恨都残酷地包裹着她。
林晓恨那几个施暴者。
恨那个生下她却将她视为累赘的母亲,恨那个只会用拳头和酒瓶表达存在的父亲。
恨那些视而不见的老师,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同学。
恨这个将她生下来又无情抛弃、将她推入这冰冷深渊的世界,恨这不公的命运,恨这扭曲的人性……
这股纯粹到极致的负面情绪,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从她残破的躯壳里,即将熄灭的灵魂深处,汹涌澎湃地爆发出来。
就在她最后一点意识即将消散,瞳孔彻底失去焦距的瞬间——
嗡……!
一种奇异的、低沉的嗡鸣,从坑底传来,猛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丝丝、一缕缕肉眼难辨的、阴冷的灰黑色气息,像沉睡的毒蛇被惊醒,从地底幽暗的缝隙和的枯骨中渗透出来。
与此同时,整个废弃的北山区域,那些百年来横死于此、怨气未散的残魂执念,所有未能安息的悲苦、绝望、愤怒与不甘,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召唤。无数细微的、常人无法感知的负能量,从每一片枯叶下、每一块岩石缝升腾而起,化作一道道灰黑色“细流”,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向着这个埋葬了林晓的土坑汇聚而来。
这时,风诡异地停了。整个山林陷入了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坑底,林晓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着。
她身下的泥土,此刻却速度变得湿润、粘稠,颜色越来越深。她身上的血液,此刻不再流淌,而是如同活物般,与泥土中疯狂渗出的灰黑死气,以及从山林各处汇聚而来的、无形却饱含怨念的负能量流,开始了某种违背一切物理法则的交融。
这些原本无形的能量环绕在林晓的尸体周围,开始凝聚、压缩、质变!
一丝,一缕……最初是比发丝还细的、近乎透明的灰色能量丝线不断析出。
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像细腻的蚕丝,又像流动的、带着幽暗光泽的灰色水银。不再混乱,而是灵巧地、充满仪式感地互相缠绕。
坑壁的泥土簌簌落下,无法承受这恐怖力量的汇聚。枯骨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附近的枯树,枝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最后一点水分,变得焦黑、酥脆,然后悄无声息地崩解成粉末。
更多的灰色丝线从漩涡中抽出,它们感觉拥有生命和意志的触手,围绕着林晓,高速飞舞、穿梭、编织。
最终,汇聚成一根约莫手指粗细的深灰色丝带。
这根诞生于绝望深渊的丝带,轻柔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宿命感,缠绕上林晓那纤细、冰冷、毫无生气的右手腕。灵巧地打了一个结。
一个死结。
结成的瞬间!
嗡——!
整个坑底仿佛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一道深沉的幽光,从那个死结上爆发出来,幽光瞬间扫过整个深坑,所过之处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灰黑色冰晶。
林晓的尸体在这幽光扫过的刹那,变得更加透明、虚幻,几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幽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沉寂。少女纤细的手腕上的灰色丝带,像一个永恒的封印,锁住了山林之中恐怖的怨气;它也像一个新生的脐带,连接着这死寂之地与林晓。
风,重新刮了起来。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凄厉,卷起坑边的沙砾和枯叶,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如同亿万亡魂在齐声哀嚎,奏出一首扭曲诡异的夜曲。
而在此时,那根丝带,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坑底那个早已失去生命、变得虚幻透明的少女,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下,那紧闭的眼睑,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之下,不再是林晓那带着怯懦和痛苦的黑色眼眸。
而是一片空茫的、仿佛弥漫着永夜寒雾的深灰,没有焦点,没有情绪。
废弃的北山深处,一个由最深沉的怨恨、最古老的死气、以及无数未散亡魂的悲鸣共同孕育的异类存在,于这死亡之渊中诞生。
它不再是林晓。而是由怨而生的“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