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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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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距离鬼切离开源氏,物移星转,世上已换了千年。
如今,他已是山中一个普通的妖怪了。
他帮农人砍柴,帮渔人补网,山里人淳朴,渔人打捞到新鲜的鱼,也会发善心送他一条。
他的本体刀,曾经用来斩鬼,现在用来切菜,萝卜白菜土豆皆不在话下,比寻常的菜刀锋利。
山里时间缓慢,这种晒着太阳等天黑的日子,很恬淡,很舒适。
白童子来见他,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今年七月开鬼门,你想见他一面吗?
鬼切蹲在地上洗菜淘米,脸上沾着一点水珠,淡淡地说,不见了,一千年了,找了那么多次,该见早见了,大概是无缘。
白童子很惊讶:“当着鬼使的面说无缘,你这妖怪可真不一般。”
“怎么说?”
白童子那时已变成了大人模样,在黑白鬼使兄弟游历期间,暂时接管鬼使职责,凑近了说:“别告诉阎魔,这事她要是知道,我就糟了。”
他讲了许多宇宙星月运行的规律,鬼切听不太懂,但意思是明白的,今年是特殊的一年,阴气重、灾祸多,人间死的人太多,悲伤之情连地府也受不了,只得打开鬼门,让那些心愿未了的鬼来人间托个梦,了却心事,安心往生。
又想起一则传言,每逢人间有大灾,地府便要下雨,雨涨三途川,连引渡人都不得不费劲撑桨,以免被洪水冲到什么不知所谓的地方。
“鬼域和人界的接口,就在六百里之外的一座神庙。”
“他杀业重,又是一半帝王命,金贵,排到今年才入轮回,大约在九月。”
他暗暗哦了一声,心说怪不得千年寻他不到,原来一直在地府游荡,未得往生。
心里却无甚波动,大约听过太多撕裂心脏的话,当听见一句真言,反而平静。
他没有表情,问白童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白童子叹气,“这片地方也快开发成旅游区了,妖怪的净土还有多少,见他一面吧,你也该放下了。”
“咱们好歹算旧交。”
“只是要记得一点,生界与死界相隔千山万水,必须得是魂魄生前最执着、最放不下的牵念,才能引他穿越重围,来此相见。”
“若你愿意,中元之期,带信物来神庙,引路巫女便知是你。”
鬼切低头一看,手心多了颗糖果。
(2)
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浑浑噩噩。
他在深夜惊醒,望着黑暗中的稻草屋顶,这时才有了些许真实的感觉。
他会来?他会来吗?
源赖光会是什么样子,是临走前的病弱老叟,还是风华如厮?鬼切在人间漂泊一千年了,关于鬼的事也听过不少,说人死前老迈无力,等成了鬼,却能恢复一生最得意的时候。
源赖光最得意时是哪天,是继位家主、荡平大江山、是守卫平安京,还是征伐鬼域……
也许只是平淡的一天,在一个暑气蒸腾的夏日午后,在紫藤花树下,他练刀,源赖光读一册书,一个练腻了,另一个看烦了,倚在竹榻上乘凉,后背有细密的汗,那时的天气不如这个时代闷热,架不住穿得多。
白发男人向他转头,目光温和,太温和了,近乎慈爱。
毕竟他已不惑之年,而自己仍青葱年少。
幸好,爱不分年纪。
年长的男人有他特殊的魅力,太安全了,像是父,像归属,像是天荒地老的石头和坟墓,又有一种难以启齿的不伦感。
他吻上他的唇,在紫藤花树下交换一个深沉的吻。
侍女们有事找他,远远呼唤:“家主大人,家主大人。”
看见少年偎在男人怀里,又都嬉笑着避开。
一下子回归现世。
他再睡不着,沿山路走向小河边,幽黑的河水那样深邃,冰冷,带着阴森的气息,不知是否流向冥界。
千年里,人类不断扩张,妖怪的栖居地不断被蚕食,力量不断衰弱,故人慢慢都走了。
先走的是鬼王——太好的钢总是容易折。后走的是茨木,那天的夕阳很美,挂了一天一地厚重的金沙,风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铃铛响,那叫嚣着要做天下第二的妖怪立于山巅,少有的缄默,他长久地凝望落日,厚实的白发被余晖染做暗金。
他把手里的酒坛交给鬼切,淡淡说吾今日将追随挚友而去,鬼切啊,大江山的万千鬼族,往后就拜托你了。
人死为鬼,可入轮回,鬼族死了会去哪?大约是散作了风,他们本从天地万物而来,死后,又回归了天地万物。
逢魔之原盖起高楼,荒川通了航运,那时的自己充满感喟,与主人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斩鬼,却没预料时光摧枯拉朽。
留到最后的反而是些见上不得台面的小妖。
也好,传奇人物在顶峰陨落,胜过暮年苟延残喘,失去尊严。
——总之,比那可恶的人类要强。
他有本体刀庇护,又曾与人类结契,能抵抗阳火的炙烤,带着大江山仅存的妖们,找到这条冥河,隐入山林。
一开始,夏夜还能听到妖怪祭典的音乐,慢慢只剩虫鸣和清风,再后来,村民上山来了,打扮招展的游客也来了,小妖们隐匿进了更高处的密林,再没出现过。他换上了人类的衣服,住在山间农舍,偶尔向游客卖些山货,不为钱,他用不到钱,只是为了看看时代的更迭。
他自以为现代的服饰其实又早已脱离了潮流,毕竟,光阴过的太快。
游客要跟他合影,他说合影算了,我做我的活,随你们拍去。
自称摄影爱好者的怪人不依不饶地追了他三天,拍摄他仰望天空的清秀侧脸,为作品取名:“追寻”。
据说,曾因为照片里他那双干净的眼睛,获得了什么奖——眼睛有什么好看的?现代人真是空虚。游客的信辗转千里寄到他手里,里面有一些钱,一本摄影杂志和一张冲洗好的照片,他随手把钱压在褥下,把照片和刀架摆在一起,再次背上行囊。
“世人的着装又变了,我想再去找一找,也许这次能听到你的消息。”
“像你这样的混账,一定不甘寂寞,转世也将搅得天地不安。”
他温柔地凝视那黑白摄影作品,若你仍为鬼,在我离开时找到这里,见到照片,便知是我。
好好等我,我学会了烧鱼,还会煮米粥,口味甚佳,是真的甚佳,游客都夸。
他又促狭地笑,你不知道什么是照片吧?这次换你懵懂无知,我来教你。
(3)
可惜,那一次,仍未找到。
他在深夜返回山里,听着浩荡的夜风,感觉心脏被巨大的悲伤碾压而过,万水千山,天遥地远,为何一照失散,任我踏破芒鞋,仍追不到你的足迹?
原来、原来,如白童子所说,你根本未入轮回。
他用凉浸浸的河水洗脸,月亮升起来了,一轮冷月将山林照的发亮,石头反着光,河水也泛着光,一个空明的白夜,他在流水倒影里看见一张清隽的脸,与千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但眼睛熠熠闪光。
心里烧起一团火。
我要去见你,我的主人。
我知你也要见我。
他飞奔回家,小心翼翼地从床下拿出钱币,太久了,有些钱的样式他还记得年代,有些却毫无印象,他甚至经历过近代的战乱,枪林弹雨,令妖怪也心生畏惧,那几年,人命如草芥,钱也不值钱。
他听说古币在如今也能兑换,甚至价值更多,收揽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哎,下山去。
他坐不了现世的火车和飞机,数百里要走许久许久,那又如何,世间艰难险阻,众生万般苦,挡不住信徒的脚步。
城市太过现代,高楼林立,道路纵横,人群匆匆穿梭,像过江的鲫。
他认认真真问路,一步一步的走,他不擅长记回头路,不像他——主人有一双识途慧眼,好在千年已逝,沧海桑田,就算源赖光回来了,也一样两眼一抹黑。
以他自负的性格,若自己嘲笑他无能,他必要生气,嘴唇抿成一条线,明明心里怒若雷霆,又不愿意发出来。
至多,是在那件事上折磨他,变本加厉地掌控他,逼他软弱地唤:主人,主人。
他们相伴那么多年,岁月磨平了年轻的棱角,知道爱是忍耐,爱是恩慈。
他走进一座灯火通明的商业中心,在错综复杂的店铺迷失方向,许是他过时的语气引发了柜员小姐的好奇,许是他真诚的眼神打动了对方,面容姣好的女子带他去银行兑换货币,还擅离职守,帮他选了应时的衣饰。
他不擅长穿衣打扮,自从主人走后,再没在穿着上费过心思,只是维持大家礼度,得体整洁;主人在时他们忙于征战,一切衣食住行皆由源氏打点,他也没操过心。
他微微地笑,看着美丽的姑娘一件件帮他挑选,夸他是个能出道的好胚子,只是欠“包装”,很想辩解一句,在很多年前,他也是被人娇惯过的,奉若源氏重宝,出入京都城,随从前倨后恭。
谁见过那时的排场?
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是斩鬼的刀,够强就好,又不靠脸吃饭。
但是,这回还真的靠脸吃饭了。
小姐姐对他心生好感,请他吃了回转寿司,又帮助他买了电车车票,就这么晕晕乎乎到了新的城市,买了一张地图,按图索骥,又找了许久许久。
一路心生焦躁,怕错过见面时机,坐在车辆川流不息的街头,让自己万万静心。
千年的时间,怎能磨砺不出一颗坚如铁石的心?
可心如鹿跳,两股战战,看着地图上越来越近的地址,忽如近乡情怯,不敢问人。
他看见两座高楼相夹的陡峭小路,青石板斜斜向上,有一间极小的店面,杂乱敝旧,不合时宜,一位老妪在缝补衣裳,蜡黄的脸,戴着一副眼镜片儿,鬼切见过,认得眼镜。
那一年正逢战乱,飞机轰鸣,流弹尖啸,从空中坠下大火球,孩子饿死街头,虽残酷,却是人类自己的战争,自作自受。他在那一年见了无数狰狞的嘴脸,比兽可怕,比豺狼叵测,比最险恶的大妖还凶猛百倍,才知妖鬼食人之恶,在人心面前,自愧不如。
他无意插手人类的纷争,将本体刀捆在身后,手抄口袋,打算进深山避上十年,突然在挤往车站的队伍里看见一个青年,身材高大,戴着一副斯文眼镜,眼神桀骜,像他——
炸弹忽然引爆,烈焰腾空,他奋不顾身,逆流而上,扑倒青年。
附近一带生人皆死,血肉横飞,无一幸存,只有他俩,面面相觑。
青年狂热的目光略过他的肩头,向低飞的战机昂起拳头,叫嚣着要效忠于谁。
鬼切失望地起身,心说,这不是你,以你的天赋和傲骨,怎会在疯狂的世俗迷失方向?
他逆着逃难的人群行走,撞上无数仓皇的肩膀,眼里平静无波,甚至藏着些许喜悦,你看,这些年过去,我也学会判断你的选择。
这黑暗世道,以你的心性,必不屑到来。
就这么躲进山里,一晃又是数十年。
(4)
这回,是盛世了,可盛世太繁华,一时有些适应不了。
那黢黑的店面乏人打扫,到处抹着油腻,老妪做完手里的伙计,再没了生意,低头收拾桌上的针头线脑,双手颤巍巍的,打扫了桌案,就没力气再扫屋除尘。
店面立着一块木牌:“旧衣改制”。
商店的成衣琳琅满目,谁有空改一件旧衣?这间夹缝里的小店,也要随着时代淘汰了。
鬼切走路过去,端正行礼:“阿婆,我想改一件衣服。”
他恭恭敬敬伸出双手,献上报酬,厚厚的一卷钱。
阿婆抬起头,看见眼前的清寂男子,受宠若惊,脸上的皱纹也生动起来,连连赞叹,这是谁家孩子,如此礼貌规矩,不像如今的青年——
老人总喜欢回忆过去,又爱唠叨抱怨……他老时也一样,岁月最公平,不因是人杰便网开一面。
鬼切小心地解开背囊,拿出一件簇新的雪白羽织,工整叠好,送到老妪手里。
“请为我绣源氏家纹。”
老妪以为自己听错:“家纹?”
“是这样。”他恭敬跪坐,慢慢形容,“正红底色,上有龙胆花,下有笹纹,笹是竹叶——”
借来纸笔,小心描画,反复修改,万万不可出错,若千年流转,他不识旧人,总有此家纹能作为信物,他肩负家主之责,一生为之奔走劳心,至死不悔,他舍得下其他,绝舍不下这笹龙胆。
仍记得那几年,他得罪了自己,一怒之下离了源氏,与他一刀两断:“我不是源家的刀。”
“源赖光,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不说假话,那时候,心是真的死过一次。
因为心伤的彻底,即便他覆灭鬼兵部,举全族之力重铸了本体刀,仍余恨难消,一连几年,提及人间情爱,都意兴阑珊。
现在回想,那几年里他们兜兜转转,真是白白浪费了好时光。
千年已逝,不仅契约无从寻觅,连困囿自己的源氏大宅也荒于历史,他自由了,却又郑重其事的将这家纹穿回身上。鬼切盯着老妇人飞针走线,得意地笑,这算不算以自己的意志行事?
我仍要做你的爱人,仍悼念着你,黄泉路远,前路茫茫,请务必不辞辛苦,寻此家纹而来,见之便知是故人,不可走错,万万不可走错。
“阿婆,家纹请再做的大些,我不知他是年轻还是老迈,我们的时代还没有老花镜——”
老妪耳背,听不清他絮絮叨念,只勉强辨出“要更大些”,便又取出一块鲜艳红布,慢慢拼接。
夏日炎炎,一身暑汗,及至完成,他接过柔软衣物,双手交叠,额头触手背,行跪地大礼,久久不肯起身。
老妪惊讶:“孩子这是做什么,只是一件衣服,为何这样费心?”
他仰起脸,微微笑道:“未亡之人,浪迹半生,将携此信物见一位旧交。”
他那个人,独断专横,最喜掌控。
离别之日我一身缟素送你,今日身着你的赤红家纹而来,不知你看了是否欢喜?
(4)
他将厚厚的一卷纸币送给老妪,不太认识钱,为大家风范,宁多不能少。
老妪惶恐的将钱退回,一叠声道,用不了这么多,用不着这么多。
神情苦涩,羞于启齿,“你这孩子安分守礼,若不是要交房租,我都不想要你的钱。”
他望着老妇窘迫的脸,不由叹息,这一世不再有家族观念,老人年迈,仍需自食其力。
他和老妪推来推去,转念一想,房租?人类生存,总是要钱的。
他九月将转生,化为婴儿呱呱坠地,嫩生生一团软肉,奋力啼哭,需人照顾,若是生于富裕人家也罢,若出身贫苦,或许要用钱接济,水电煤气、读书深造,皆离不开这小小货币。
忽然心比针小,筹谋算计,是要存一些钱以备相见,或许能请他吃一份冰淇淋,一份炸薯条,买些当下流行的小小礼物,讨好那桀骜的少年。
也许可以背着他的父母,给他一些零用钱,供他在同学校友面前张狂自负,他知道源赖光是好苗子,一点小钱,不会带坏了他。
便不再推辞,将在推搡中变得温热的纸币放回背包。
沿着地图行走,行至郊外,人影渐稀,沿小路上山,只觉清风送爽,林荫道僻静无人,守山石兽口吐清泉,他饮一捧冰凉的山水,洗干净脸。
站立时突感心脏咚咚乱跳,四肢乏力,眼前阵阵发黑,用力扶着那冰凉的石兽才没倒下去,像人类的“低血糖”。
想了很久,才知是离开了栖居的那片山林,被千年后的人间阳火炙烤,已近枯竭的妖力有些不济。
水中的倒影也神思倦怠,更要仔细洗脸,加倍清洁身体,今夜相见,不能让他看轻了自己。
见面要怎么说?
是:“源赖光,别得意了,你看,一千年了,我离开源氏也过的很好。”
还是:“我是统领过大江山的大妖了,瞧你,变成鬼也是老头子。”
亦或是——主人,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白云苍狗,世事变化,我独行千年,早已不再寻求依附,却也不复斩尽恶念的少年心性。
世间事便是如此矛盾,年少时不懂善恶,用尽全力争一个对错,等真的看尽人间百态,又面向流云,无可说,不可说。
鬼切是真的统领过大江山,大约就在一百多年前,那时两位大妖已去,他雪夜进山,提着一大袋从山脚下买来的绢豆腐,准备就地取材做寿喜锅,众小妖不远不近的围着他,不知这眉清目秀的少年在打什么主意,他平静地唤过一只小妖:“你来,帮我生火。”
小妖刚见识了他的刀法,瑟瑟不敢靠近——是了,时间太久了,新来的小妖并不知他数百年前断刃的往事,只知他一出现就制止了鬼王陨落导致的大江山混战,重新收拾了破碎的家园。
那一天的夜格外冷,一直飘着细细的雪。
山外到处燃起鲜红的战火,人类在混战、扩张、他们手里有各式的武器,敌人是人类自己,早不把妖鬼放在眼里,也早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鬼切站起来,俯瞰茫然无措的众妖:“我曾向鬼王保证,要照顾好他的万千子民,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的首领。”
他举起手中的本体刀:“见此黑柄金月,如见鬼王。”
“不从者,杀。”
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鬼王座,一个寂静的长夜,小妖们敬畏地望着他,心说明明是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年轻男子,却有上位者的担当。
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的身后真的附着了虚无的影,一个赤发红瞳,散漫潇洒,一个白衣白发,冷酷张扬……虽然都不像什么好词。
呵,你们一个个走得痛快,留我一个收拾烂摊子,他嘲讽自己,半点也不洒脱,不见故人,又把自己活成了故人的模样。
他坐回原处,翻搅锅中食物,暗自叹气,心说哪有什么天生的英雄,不过是责任感重了些,闲事管的多了些。
小妖在远处传来的炮火声里抱紧膝盖,偷看他那张年轻而清俊的脸。
“我们不曾作恶,难道真的不能与人类共生?”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是实干者,一向不擅长思考意义。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他带领众妖,不断退避,不断追寻,只是想在人类的时代活得再久一些,久到那个人能出现,给他一个答案。
知君仙骨无寒暑,
千载相逢仍旦暮。
(5)
八月天气炎热,毒辣的日头像要把人晒晕过去,他躺在半山腰的凉亭里,静等日头西斜。
不知怎么睡着了,在蜂鸣蝉唱里,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也是这样的夏日,阳光刺眼——不知怎么回事,京都城并非日日晴朗,可每当回忆过去,都是这样的太阳。
那天的阳光亮而陈旧,被竹帘筛成细条,房里一切都蒙着模糊的黄色光晕,鬼切和他年迈的主人一起躺着,源赖光的手搭在他腰间,干燥枯槁,肌肤松弛。
他身上散发着清苦的药香,是让人安心的“老人味”。
最后的那段时光,他们几乎每天都懒洋洋地躺在一起,偶尔闲谈,大多时候无言。
但是那天,源赖光望着被日头烘成灿金色的竹帘,问他:“有些热了,快到龙胆草开放的季节了吧,扶我起来走走。”
鬼切搀扶着他走下庭院的台阶,夏日草木葱茏,肆意生长的灌木挡着了小路,他绊了一跤,踉跄着抓住鬼切,有些诧异,发出一声叹息。
他的体能曾强悍到让妖鬼畏惧,如今竟走不稳一条花园的小路。
鬼切沉默着蹲下:“我背你。”
他走得格外小心,不敢有一点颠簸,外人看来一定奇怪,一个眉目如画的清秀男子,背着行将就木的老人……郑重的神情,仿佛身上的是无价之宝。
白发沿颈侧垂荡,他听见源赖光在他耳畔轻轻说话:“抱歉,我的爱刀。”
鬼切回过头,一贯清冷的脸浮上笑容,应道:“你并不重,比之前又轻了些。”
源赖光却说:“我不是说这个。”
鬼切一愣。
一生中,只那一件事,他应向自己道歉,可他没有,当鬼切回到源氏时,那傲慢的家主只是冷冰冰地看他,说鬼切,你还是太脆弱了,接着转身离去。
年轻时只知锐意进取 ,不知怜惜眼前人,这一句道歉,拖着拖着,就到了暮年。
他还是说了,可鬼切宁愿他不说。
“那件事啊,我都忘了。”他微笑,“你可以再多骗我几次,好让我继续恨你。”
请一直骗下去吧,什么谎言都无所谓,我已有了不畏一切伤痛的坚韧心志,却没了相守的时间。
源赖光看他的目光有些愧色,这份愧疚一直延续到他离去的时候。人啊,越老越容易缅怀过去,越容易较真。
鬼切想,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源赖光,在一起太久了,当初曾以为永世不忘的仇恨都已被遗忘了,留下的都是最好最好的,就像飞蛾,一生只追随炬火,一生奋不顾身。
龙胆昼开夜闭,逐光而生,主人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再不敢靠近那片花海。
他从午睡中惊醒,眼角有温热的泪光。
(6)
鬼切穿过鸟居,进入神的领域。
白童子所说的神社不如想象中的清净。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旅客,中间夹杂着好些长相奇怪的人,说着听不懂的言语,若不是他提前知道了那是“外国人”,恐怕会把他们当做妖怪同类。
他们有小小的机械,叫做“手机”,只需按动屏幕就能与别人说话。
他们耳朵里塞着奇怪的设备,戴上就仿佛与世隔绝,还会随着听不见的音乐摇摆。
神社外一位卖水的老者,叹道:“今年的游客可真多啊,每年仅靠旅游就要赚好大一笔钱。”
神社在卖护符,母亲穿着和服,虔诚地向巫女讨来御守,年轻人却坚决不肯要,嗨,什么驱邪避恶,哪来的邪?真要是有妖怪,我倒想看看——
他藏匿进参拜的队伍,像个普通人。
世道不同了,大江山的大妖,夹着尾巴做“人”。
他走进神社,净手,摇铃,参拜,他没有要向神明乞求的心愿,转向巫女行礼。
“今日来此,请引荐一位故人。”
他从怀里掏出那颗快要融化的糖果。
巫女宁静的面孔霎时起了波澜,看他的眼神也不复方才的平淡,灼灼的,像火。
“鬼界的事不可于白日言,请随我去后院一坐,静待太阳落山。”
在静谧和室,巫女为他点了一碗茶,说了许多话。
“妖鬼依托天地灵气而生,如今城市发达,汹涌的人气搅乱了阴阳之气,世间已鲜有鬼怪的踪影。”
“不仅鬼怪难以寻觅,像巫术、神谕、祈愿等等,也皆不再灵验。”
“现世已是人类的天下,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们神社这地府与人间的小小狭缝,也将永久关闭。”
夜色渐深。
双腿因跪坐太久而有些酸胀,刚待问询,巫女神容虔诚,向他伸手:“贵客请随我来。”
全身血液在这一瞬间几欲沸腾,浑身出透虚汗,像热,又像是针扎似的冷——顾不得了,他撑地起身,随巫女向前。
巫女手持灯笼,面无表情,带他穿过幽长、幽长的走廊,看不到头,只是扑面的黑,太长了,这间神社并不大,为何会有如此长的一条游廊?
周围冷浸浸、阴森森,像黄泉路……
神思游移不定,游廊却忽然到头,是一座四面敞开的神殿,倚靠山间大湖,一泓群山环绕的幽邃静水,怪不得从方才就一直嗅到水汽,原来旁边有开阔水域。
神殿点满蜡烛,弥漫刺鼻的松香气味,万千橘红火苗,长长短短,摇摇曳曳,像光的海。
烛阵中央摆放贡品,有经幡、瓜果、纸钱;也有旧物,如绒线帽、旧玩具、布娃娃、书刊杂志,每一样都带着“怀念”的冰冷气息,尽管他们的主人已不在人世。
人死多容易,化作一阵渺渺云烟,这些生前物品却带不走、毁不灭,镌刻着生的痕迹,从此,活着的人大步向前,逝者永远留滞在敝旧的时空里,附庸于死的物品,有时,连记忆都失却了,遗物仍在。
说起来,他自己,也是一件别人的“遗物”。
巫女微微颔首:“请在此等候。”
(7)
他在烛火前跪坐,一点微风也让他惊悸不安。
“要怎样做?”
巫女道:“放松些,想想与他生前的往事,事已至此,能否相见,以非你所控制。”
“明月出岫,照耀这片水域,人与鬼界的路便已打开,若是亡魂生前最挂念、最执着的心念,便能引它们跋山涉水而来——”
巫女幽幽地笑,太诡谲了,不像神使,倒像是鬼。
“太执着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一个月里,我已见到无数碎了的心,对活人来说,是带着虚假的信念活下去更好,还是面对真相,斩断妄念,大步向前?”
他听不见巫女的叨念,只扪心思索,源赖光最挂念、最执着的心念,是什么,是什么?
鬼切重新束发,以手为刃,斩断颈侧发丝,做“武士切”,新蓄的黑发还不够长,堪堪只到肩膀,换上带着家纹的雪白羽织,端正跪坐,双手放于腿上,沉默乖巧,仪态大方,千年之前,他便用这样的姿势陪他出入朝堂、批阅公文、面见家臣——
烛光映着他的脸,平安年代,京都源氏,斩尽恶鬼之刀,一幕一幕,在时空里幽幽复活。
隔着晃动的空气,真与假皆看不分明。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他屏息凝气,不放过一丝声音。
一夜神魂颠倒,听见刮过山谷的湿润南风,听见鱼群吐息的细微声响,听见夜鸟咕咕呢喃,唯独听不见穿越生与死界的脚步。
日出时分将至,烛火渐熄,天快亮了。
他不来。
一颗心渐渐沉寂,竟不觉得悲伤,只是有些空落的感慨。
湖畔萦绕淡蓝雾气,白衣红裙的巫女独坐沙洲,看远方的水。
他慢慢起身,收拾背囊,走向巫女身旁,深深鞠躬。
“多谢。”
巫女的眼神有些沧桑,长长叹息:“放下吧。”
他笑了一笑:“等了这么多年,是该放下了。”
忽然凝眉:“那是什么?”
远处的岸边,水边仿佛燃起大火,仔细一看,并非是火,而是一座巍峨花灯,因水面波浪暗涌,把那倒影抹成红彤彤的一片,像烧着火。
巫女看了看,道:“是祭鬼用的礼器呢,用纸扎成各色器物,在鬼日用大船载至湖心,点火付之一炬,便能将人间诸物送与鬼灵,以慰亡者之心。”
他问:“这扎得是什么?”
“是平安京。”巫女笑言,“贵客可知道赖光公?”
他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今年鬼日,恰好与赖光公千载祭日相近,我们神社征集民意,聘请能工巧匠,搭建一座京都城,你瞧,如今的京都,可不怕恶鬼袭击了呢——”
那用绢纸扎成的一座巨大鬼城,足有三四米高,飞檐翘角,楼阁纵横,道路横平竖直,城分左右,从罗城门沿大道一路向北,便至朱雀门——
制灯匠人见他惊讶,得意道:“像不像真的?”
像,真像,每座楼阁都庄重端正,塔楼高耸,障门似能拉开,檐下挂纸灯笼,路上有牛车,穿着华贵衣衫的贵族被侍从簇拥,绢扇半遮住脸……
不知匠人操纵了什么机关,整座花灯轰然点亮,街上的人也走动起来,叮铃叮铃,牛铃声穿越千载光阴,幽幽而来……
虚无缥缈,似真似幻,迷雾之中,白童子忽然显身。
“鬼切,等到赖光大人了吗?”
苦涩应道:“……不曾。”
说罢躬身一拜:”鬼使可知道什么?”
白童子说道:“他当年来到地府,曾发宏愿:终有一日,人类的旗帜会插满这片大地,立于鬼神之上。”
语气威严而低沉,像在效仿当年的他。
当年,他们主仆二人并肩斩妖魔邪祟,夕阳西下,源赖光站在高处,鬼切仰望着他,耀眼的余晖让他看不见主人的表情,只听到一声苍凉感喟:“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我毕生所愿,唯斩尽世间一切妖魔恶鬼,为苍生开万世太平。”
“若能见此盛世,死而无憾。”
见此盛世,见此盛世。
白童子的声音平静无波。
“阴阳流转自有定数,旧历八月,便是他转生之时,有未了心愿的鬼入不了轮回,偏偏他的心愿那么大……”他瞥向鬼切,眼神闪烁。
“鬼切,先前你庇护的小妖都已消散,如今,你是世上最后的妖了。”
鬼切怔怔重复:“我已是最后一个?”
白童子点头:“在你之后——”
忽然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便是他所期盼的人间盛世。”
鬼切淡淡接话,只想大笑,何其讽刺,他为刀灵,一生斩尽妖鬼,及至收鞘,敌人却是自己。
白童子默默不语,看他的目光似是同情。
水天相接处一道瓷青色的光,逐渐晕染,霞光如炉中金,鱼鳞似的薄云,牵扯出一轮欲出的朝阳。
待白日当空,魑魅尽皆退散,照耀一片新新世界。
是了,鬼切那寡淡的脸少见地荡开一丝笑容,心说以源赖光的性情,怎会困于凡俗的爱恨?他们之间这一缕剪不断化不开的羁绊,大概注定不能对等。
他问白童子:“若他转生,会在何处?”
白童子捏咒印,默默演算,“不知具体位置,应该在东南。”
“放心,他有杀业,亦有功业,在冥府千年已赎尽罪孽,此次转生,会去一户好人家。
鬼切点头,解下背囊,将心中事一一嘱托。
“包里有些钱财,从他转生到初懂人事,用不了十年,应该还用得到。”
他将绣有家纹的羽织缓缓褪下:“世上已无妖鬼,我身上的担子,算是卸了,从此便不再穿着这身家纹,若有缘,请他留个纪念,若无缘,就算了。”
“若是能转交,不必提我们的事,只说是一位故友,新的一生,他有他的缘分。”
轮回不问生前事,重生为人,还是清清白白的为好。
“别的倒也没了。”
有些好笑,他枉在世上辗转千年,最后竟向一鬼使诉说心愿。
白童子听他似是在托付身后事,有些不忍。
他接过背包,犹豫着问鬼切:“你会后悔吗?”
鬼切笑道:“为主赴死,本就是刀的归宿。”
“千年的时光,我以为我已心如静水,没想到,他仍是我心里的炬火,仍是我渴望归去的故乡。”
(8)
最后一个问题,是怎样走?
不知这净地是否有神明听他心声,一阵大风卷过,绢纸裱糊的“平安京”忽然燃起火苗,是风吹翻了试燃的灯笼,匠人急得大叫:“坏了坏了!”
慌忙去找木桶汲水。
那毕竟是绢纸,轻薄干燥,烧之即毁,风借火势,引燃了底部木架,越燃越旺,不多时便成为水上滔天红莲,白炽光焰破开黑暗,湖面亦通红一片,水天相接,熊熊灼烧的“平安京”,如盛世图景。
鬼切凝望那一团烈火。
一个人在世上游荡太久,我也有些累了。
今日便以我之身躯,为主人开万世太平。
刀自熔炉千锤百炼,火星迸射,高温锻打,此时殁于水上烈火,也算死得其所。
他眉眼淡然,走入火中,不曾回头。
火苗并不热,大概是本体刀替他挡了一些,但持续不了多久,黎明的曙光让他头晕目眩,离开栖居地不过数日,他的力量竟流逝的那样快——
真是一个喧闹的夏,东京举办了一场叫奥运会的盛会,人群挤挤挨挨,雀跃、沸腾、狂欢,泼洒啤酒和香槟,这个时代那么繁华,那么盛大。
多好的时代,很快,源赖光便能亲眼看到。
遥远的水面忽然响起金戈之声,鬼切猛得抬头,他看见重重鬼影从湖面奔涌而来,源家武士身着铠甲,喊杀声冲破天际,阵列又分成两边,那白衣白发的阴阳师从中显身——
是源赖光,他最执念的心愿已了,他来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依然高大威严,目光坚毅,一如从前,如瀑白发染着火光,从鬼切眼前徐徐走过——
“主人,主人!”他听见自己发出喑哑的呼喊,用尽全力伸出手。
抓不住,留不下。
只流光一闪——
呼喊声凝在了喉咙里,只剩心脏扑腾乱跳。
一轮红日跳出水面,沿湖面洒下万丈金光,鬼怪身影散尽,一切归于平静。
(9)
烈焰炙烤的疼痛加剧,无法维持人形,长角的白发妖怪在火中燃烧,红瞳也亮的像火。
鬼切用最后的意志支撑身体,朝东南方端正跪拜。过不了多久,那里的某户人家将迎来一个婴孩,听当年的源氏侍女说过,源赖光幼时性情乖张难驯,此次转生,怕又要给人添尽麻烦……
望他们宽容体谅,让你茁壮成长。
心里却并不难过,甚至在唇角绽开笑容。
为何要再寻找,又为何要失落?
一路走来,这盛世乾坤,皆是你,皆是故乡。
今日我便要走了,主人,你尚年幼,没有鬼切守护左右,请务必保重、保重。
多加餐食,努力读书,少与人打架争执,若不能出人头地,便求一世平安。
人生短暂,请奋力向前,不要犹豫,不要回头。
爱刀,叩首。
——————
(后续)
二十年后。
黑白鬼使兄弟刚结束人间游历,启程返回冥府。
归去的路上,突逢一场大雪,二人着凡人衣衫,围着厚实的羊毛围巾,手捧热咖啡,并肩靠着天桥栏杆欣赏夜景,正是一片名店云集的热闹街区,随处可见打扮入时的俊男美女。
灯火阑珊处,一个清秀少年从广告牌下匆匆走过,皱着眉头,似是在生谁的气。
在他身后不远,个子更高些的男子提着大大小小的纸袋,不歇气地追。看得出家世良好,高马尾,棒球帽压得很低,一张冷峻面孔,因为急,没了平时的气势。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说好了买完东西去看电影——”
“连看什么都不让我挑?”少年猛得回头,“谁欠你的,你向谁讨去,这一世,我懒得惯着你了。”
明明闹着别扭,仍是既清且寂,一身白风衣,站在雪地里,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别碰我,源赖光。”
男子像被这一句称呼戳中软肋,刚浮现出的一缕愠怒冰消雪释,眼睛也有些红。
“好了好了,你挑,你来挑,你说了算——”
出来混嘛,有些债,总要还的。
天桥上的兄弟俩交换了一个眼色,鬼使黑吹了声口哨,男子应声抬头,看见他俩,不由一愣。
眼里有不符合他年纪的沉稳和淡然。
鬼使白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又指向前方少年,口型示意,“快追。”
年轻男子露出会心微笑,顾不得与故人攀谈,大步向前走去。
鬼使黑奇道:“是人,有记忆?”
鬼使白无奈道:“就说当初一起出来,只留徒弟俩在家,不知办出什么好事,可不就惹出麻烦来了。”
一大群国中生走过,叽叽喳喳的聊天,后面的话听不真切。
“从妖转生成人,还是头一回——”
“有功业嘛,当初赴死那么痛快,阎魔也说不出什么——”
凝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不要闹了,人的一生太短了,大好时光,要好好相处——”唇边泛起微笑,目光落回眼前的人,“是不是?哥哥。”
仿佛是要印证这句话,少年的脚步放慢,男子追到身旁,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胳膊搭上了他的肩膀。
雪越下越大了。
——— (追寻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