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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垂手乱翻雕玉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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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荆州军报抵京。
钟离释的文书一板一眼:已接管水寨,新造车船试水成功,广陵潮汐图重测无误……只在末尾添了句私禀:“荆南湿热,将士多生疖疮,恳请孟国夫人赐药方。”
黎梦还提笔批复,朱批未干,吕盈一阵风似的卷进来,甩下一只樟木匣,匣中无药方,只有十二只琉璃瓶。瓶内膏体莹白,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
“南洋土人叫它椰子膏。”吕盈翘脚坐在案上,“椰油混香茅,抹三天包好!告诉他……”她拖长调子,“吕姨最疼他这样漂亮脸蛋啦!”
黎梦还失笑。前世炼傀儡油的毒妇,今生竟捣鼓起香膏。
她添了张便笺:“吕夫人亲制良药。”想想又补一句,“荆襄安稳,卿可缓图。”
信使策马出城时,吕盈正领着一群胡姬穿过长街。
龟兹琵琶与羯鼓声里,她又扬手将一把金铢撒向人群,惹得孩童争抢嬉笑。
阳光照在她发间新簪的扶桑花上,赤红如血,却无半分戾气。
黎梦还立在宫门阴影处,轻轻摩挲袖中一枚银针。
正是前世封存钟离释记忆的那枚。针尖早已磨钝,在指腹留下微凹的触感。
“这样也好。”她低语。
风声掠过洛阳城头,吹散前世血腥的尘埃,唯余今生喧腾的市声。
春风吹向了四面八方,当掠过地部地官尚书兼司稼令小藜的身边时,深绯色的罗袍在晨光中翻涌如赤潮,袍摆金线绣的翟鸟振翅欲飞。
她立在重新疏浚的郑国渠堤岸上,脚下是八百里秦川沃野,三万六千架改良筒车正将渭水送入蛛网般的沟渠,她的声音铮铮然,似农具破土的清响。
第三十七号司稼令牒文,墨迹还新,被她按在榆木案上,黄麻纸簌簌一颤。
案前立着十二个劝农使,青绢短衣,背上缚着盛粮种的竹笥,像绷紧的弦上箭。
“今日,贴遍雍州所有里正亭。”她声音不高,却沉。
小藜的指尖划过简图,沙盘上沟垄如棋局展开:“授田二十亩的户头,划五亩作区田。”顿了顿,“垄高一尺二寸,粟种深埋三寸,要按规矩来。”
劝农使们喉头微动,无人应声。
他们都晓得,这位从兖州织坊走出的女官,最恨面上应付。去年冬至,华阴县丞谎报冬麦苗情,被她当庭掷出铜纽,生生砸裂官帽。
终南山刚透出点绿意,小藜的牛车已碾过咸阳道。三百座按《敖仓营造法》造的穹顶仓廪立在原野上,仓壁夹层填了石灰混炭渣,仓底陶管通着地气,粟米能存三年不坏。
“西三仓,开。”随着她一声令下,青铜符扣上仓门机括,齿轮咬合的闷响惊起草中雀鸟。金黄的粟米瀑布般从斜槽尽数泻入牛车。
小藜俯身,抓一把新粟,丢进齿间咯嘣咬开:“含水还高半成。”她吐出谷壳,“通风道,再加三根竹管。”旁边的仓监官额角见汗,想起去年被发现霉谷后发配修烽燧的三十个胥吏。
当暮春细雨沾湿了翟鸟纹的袖口时,小藜跪在长安城西的试验田里,指尖拂过两畦稻苗:“左边用火粪,右边用河泥。株距,都是九寸。”泥浆漫过罗裙下摆。劝农使要撑伞,被她摆摆手挡开。
而黎梦还远远看着当年那个谦顺温婉的贴身女婢,如今已经是已经有一品大员的气度,笑着用朱笔批下“善”字。
夏至蝉噪,小藜立在龙首原高处。脚下麦浪翻涌,一片金海。
筒车列阵,日头底下旋出圈。八年前戾王一把火烧剩的焦土,如今田埂上送饭的农妇,腕间包银铜镯碰得叮当脆响。
秋风扫落头一片梧桐叶,洛阳太仓的储粮簿,墨字已压过前朝十倍。小藜深绯色袍角,仍拂过打谷场新收的谷堆。指尖捻开一粒麦,细看破壳的深浅。
暮色沉,含嘉仓城楼高耸。万家炊烟从她靴底漫上来。
她腰间那枚硬木官符无意磕到石阑干,“嗒”一声,倒像当年兖州黎家庄园里,织机上的梭子击打机杼,也正如此刻中原沃野的春种秋收,正随着她袖中翻飞的农事牒文,在九州经纬间,一陇一亩地织下去。
秋霜初凝的寅时三刻,神都洛阳还浸在铁灰的晨雾里。冬官府衙门的青铜门环,已被人叩响三声。繁缕立在百工坊最高处观星台,深绯罗袍在朔风里翻卷如血。她腰间悬着玄铁矩尺符,映着脚下七十二座工棚次第亮起的炉火。
“卯时正刻,开锤。”她指尖掠过包铜栏杆上凝结的白霜。身后掌簿女史赤旗一挥。霎时间,龙门堰洪水奔涌,十八座水轮发出巨兽低吼。地底齿轮咔哒咬合,五百架水力锻锤应声起落,震得初阳染透的云霞碎成金箔。
这是女帝登基后头一个收获季,冬官尚书要给北疆将士送上新甲。
铜壶滴漏指向辰时,头一副金鳞甲已悬在晨光里。
甲片叠压如蛇蜕鳞,边缘淬出青蓝色焰纹。亲卫抬来宇文家缴获的七石强弩,弩箭离弦尖啸,撕裂水锤轰鸣,甲片应声凹进一道浅痕,箭镞却碎成三截,齑粉簌簌坠地。
重阳御宴,烟火映得太液池水面忽明忽暗。女帝的步辇悄无声息停在百工坊外。
小藜捧着新绘的农桑丰登图正要上前,目光却被池中倒影钉住——八百面铜镜齐齐将清冷月光引向池心高台,台上铁树枝桠虬结,每一枝梢头都悬着瓷盏。
“请陛下引圣火。”繁缕的声音不高,递上一支火绒筒。筒里浸过硝水的棉芯,幽幽泛着一点蓝光。女帝没言语,接过燧石轻轻一擦。火星跳进火绒筒,细长的火线“嗤”地一声窜出去,眨眼便攀上铁树。紧接着,那些瓷盏里的硫磺混着银粉猛地炸开。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只见无数点细碎的光亮泼洒下来,像星子坠入池水。奇怪的是,星火落处,竟化开成一盏盏浮动的莲灯,悠悠亮起。
原来每盏花火的底座都封着蜡丸,热力一催,蜡融了,里头桐油浸透的纸莲便舒展开,托着那点未烬的光,漂在水上。
池面成了流动的光河,繁缕才展开手中舆图,声音依旧平稳:“冬官府试成新烽燧。”话音落,那些散漫漂流的莲灯忽地聚拢,排成北斗七星的模样;灯影一晃,又散作河洛图上的点点繁星。“百里之外,可辨敌踪。三莲为骑,九莲为营,”她顿了一下,看着灯影再次聚成一颗硕大的星芒,“莲聚成星,便是万军压境。”
黎梦还微笑,伸手拂过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要一个将来的孤女,心中满溢骄傲。
离宫后,秋月挂在观星台的铜圭尖上。
繁缕的手指正抚过玄铁矩尺符的刻度。女史捧着几块碎铁进来,跪在地上,手有些抖:“青州水轮主轴断了……沿海战船工期,怕是要误。”碎铁的断口处,晶亮的纹路像雪花。
繁缕盯着那纹路,眉头微蹙,冷笑道:“取三个月铁矿砂的账簿来。”
灯下,她比对着各州铁锭淬火留下的纹路。
朱雀大街的更鼓声遥遥传来,天将亮时,她的玄铁矩尺符忽然重重磕在摊开的账册上青州矿监上月呈报的“瑞铁盈矿”,那淬火纹,与断裂主轴的断口竟一模一样。
她露出满意笑容,“来人,传信给鸾鉴司,去查查青州矿税使。不是扶桑,就是吐蕃!”
秋阳缓缓东升,将作院各坊次第笼罩在晨光中。繁缕登上最高的望楼,玄铁符在暮色中沉甸甸垂于肋下。洛阳城郭在她脚下铺展,更远处,帝国的疆域在秋风中延展,河西走廊、安南密林、东海波涛……皆在等待钢铁铺就的道路。
她想起兖州那个寒微的黎明,她和小藜蹲在织机旁调试三锭纺车,黎梦还的青衫沾着晨露,将第一张粗陋的图纸递到她手中。而今九州一统,织梭化作锻锤,丝线延展为铁流。
“尚书,岭南急递!”信使呈上封漆木函。抽出图纸,竟是脚踏轮桨车船详图,边角处有墨笔勾勒的简易火炮图形。图纸下方,女帝朱批如剑:“待卿铁翼。”
繁缕唇角终于弯起一丝锋锐的弧度。她转身下阶,绯红袍袖在秋风中翻飞如旗。将作院深处,最后一炉铁水正倾入砂型,金红的光芒冲天而起,照亮她眉宇间的山河万里。
玄铁矩尺符在腰间轻响,仿佛应和着九州大地的脉动。
这钢铁的洪流,终将凿通大漠,碾平山海,将凤鸾之威播于八荒。
腊月的洛阳城,朔风如刀。
黄河彻底封冻,千里冰河蜿蜒如银龙僵卧,冰层下隐约传来沉闷的呜咽,那是被禁锢的洪流不甘的咆哮。宫城重檐庑殿顶上的琉璃瓦,积了厚厚一层莹白的雪,又被严寒冻得坚硬如铁,在稀薄的冬日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凤鸾台高踞紫微宫西隔城,宛如一只敛翅静观的神鸟。此刻夏官侍郎兼鸾鉴司使蒲苏,正裹着一件银光流转的狐裘,独自立于观星台顶层。寒风卷起她鬓边几缕碎发,贴上微凉的脸颊。她毫不在意,目光鹰隼般俯瞰着脚下这条帝国的大动脉,三百里官道。
它如同一条被冻僵的巨蟒,自洛阳南门蜿蜒而出,穿过冰封的原野,直抵遥远的边境。道旁驿亭如同巨蟒鳞片上的骨节,在苍茫雪色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