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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宴 ...

  •   进宫稍迟了些,下殿已快坐定,中殿里刘钿似乎还没到。上殿今日有些稀奇,父王王座左侧还有两席,一席定是安俊侯的了,却不知另一席是为什么贵客备下的。
      经过下殿之时,一眼望见左相亓过亓老爷子,含笑示意,他也有趣,冲我招招手,当是唤三岁孩童么?心下不悦,装着没瞅见,一转身倒是去了右相郭采那边。
      无外乎是“英雄出少年”之类的陈词滥调,客客气气,谈笑风生,这殿上谁不知道他儿子郭俊娶了我大姐刘湄,已育有一子一女。这老家伙与我那父王有得一拼。有传言说他是刘钿的智囊,也有流言说他是我的幕僚,他却不动声色,决无厚此薄彼之举动。早先他管着吏部,朝中官员大半是他门生,要有所图,少了他的支持,艰难异常。偏他不偏不倚,一心一意作他的忠臣,不随意示好于任何一位王子。
      寒暄一番,无所收获。托词离开,回头却见张广和他那大将军的父亲姗姗来迟。张庭原是禁军统领,父王派他到西疆守了五年,他硬是五年内没让桧国起甚歹心。军功显赫,官至大将军。张庭打小教我练剑,张广陪在一旁。想来却似昨日之事。可惜太过愚忠,甘当父王的眼线,我也就由着他父子俩在我身边绕,手下多个可用之材,又安了父王的心,一石二鸟。
      那边是礼部尚书蔡庭继,长我五岁,却是稳重淳厚之人,就是性子刚直些,若不是父王立挺,只怕早被赶出官场了;后头坐着工部尚书古华,是个内敛的主儿;再后面是刑部尚书裴少西,含笑点头示意,然后是…我细细看了一圈,却不见吏部尚书林连之。初入朝时,父王派我接手郭采,到吏部管事,林连之袭了父亲的爵本该当正,偏我是王子身份,他不甚代见我,我也憋着口气,好好做了几件事给他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说来他与我同庚,他还虚长几月。现下我袭着兵部的印,他放手吏部,倒是做得有声有色。此次回来定要拉他再去吃酒。
      正要到亓老爷子那边,却听高公公一喊“武圣到——”
      忙躬身行礼,却偷眼看见父王满面春风,左手拉着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扶着一个雍容女子,身后还跟着个艳丽佳人。
      待坐定,认清那雍容女子竟是郑后,心下大惊。这可是庆卫灭郑的国宴,莫不是想羞辱于郑后?那男子留着几缕清须,不像朝官,倒像隐者。心中冷笑,好个安俊侯,装神弄鬼,谁不知你躲在封地几十年不动声色,宛如毒蛇冬眠,一朝醒来,必见血封喉。若是飒的消息不假,只怕是在打我的主意。如此说来,后面那个袅袅婷婷的艳丽佳人想是二郡主,可惜可惜,我刘锶不怕美人计。且看你们父女怎生表演!

      正想着,背后却有人一拍:“三弟想甚家国大事,行路都魂不守舍的?”这般放肆除了刘钿还有谁!
      满脸堆欢,亲亲热热,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哥怎么来得这般迟?”
      “去拜候了母妃,方才才一同过来。” 刘钿生母本是越国孙氏惠妃,惠妃曾受封太子妃,可惜福薄,生下刘钿不久就没了,这才让镱哥的生母桧国卓氏当上了文清王后。偏生好人不常命,镱哥和文清王后都走的早。父王也罢了立后的心,只是将后宫交给懿妃管理,故尊称她一声母妃。懿妃是申国人,本姓文,端庄典雅,高贵祥和,偏生了刘锐这个混世魔王,只比铭儿镗儿小一岁,却整日游手好闲。转念一想,王室宗亲,得天独厚,出几个纨绔子弟也正常。只是他和刘钿走得很近,不得不防。
      说些热烙的场面话,他赞我用兵如神,我羡他理财有道,没有真本事,难在亓过手下过日子,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不买帐。说说笑笑,不觉到了中殿,各归各座。我只是三子,次席本该是镱哥,往日种种登时涌入眼前,不禁怅然,但觉心中酸楚翻江倒海,忙死命忍住。之下是镗儿和铭儿,刘锐是老五,坐在最后。对面是大姐刘湄和郭俊同席,大姐今日着一身红绸,富贵袭人,郭俊裹着一件白貂袍子,潇洒风流,侧坐一子一女,伶俐可爱;之后是二妹刘泱,这也是文清王后除镱哥之外唯一的骨血了,因着镱哥,我常照应她,虽则自己也是泥菩萨,但求心安罢了;最后是三妹刘沁,今儿个才十五,生母媛妃是亓过的三女儿,天幸这个妹子不像她外公!对我是极好的,常让人送宫里的时鲜点心到我府上,直当我是如她一般的女孩儿贪嘴,面子上不好驳她,每次都是笑笑收下,赏给解语知忧她们,倒叫她们欢喜一番。
      这发愣的岔子,高公公正念着父王亲拟的诏书,内容无非是天佑卫国,四海皆平之类。腹诽良多,面上却虔诚贡顺。
      好容易念完诏书,父王却一指郑后:“这是曾经的郑国王后,但现下,郑已顺天之兆,归了孤之卫国。故郑后回复她应有的身份,她将重为堂堂大卫的四公主!着今日起封为崇明长公主,赏封地千亩,爵禄先按着旧制。念其在郑不忘本国,实为灭郑第一功臣,孤特准其重回崇明宫居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不免窃窃私语起来。我轻扣酒爵,猜不透父王的意图。添个女人进宫,于我大业有何影响却是不知,思及此,心下微烦。
      父王见群臣有微辞,面色不悦,但又不便发作,故示意高公公开宴。一时美酒佳肴、丝竹舞乐,倒也把众人心思引到别处去了。
      酒过三巡,父王突地开口:“这般饮酒毫无趣味,不如行个酒令?”
      安俊侯道:“卫王雅趣,酒令却不如猜谜来得热闹。”
      父王朗声笑道:“也是,酒令一出,繁琐无益。倒不如猜谜。”说着望向郑后,不,该称“崇明长公主”了,“你以为如何?”言语中含着温情,倒是叫人疑惑。
      崇明长公主微微点头:“也好。”手中握着玉清酒杯,却迟迟不饮。
      “这做迷可有讲究?”安俊侯捻着胡须,“何人做迷,何人来解,答对何赏,答错怎罚?”
      “就让他们年轻人去费神,我们只管看着就是。”父王又饮了一杯,才开口:“按着年纪来,老大说与老二猜,答对则出谜者饮一杯,答错则错者饮三杯,看谁先趴下,哈哈。”
      “那不妨如此,” 崇明长公主突然开口,“限定谜底之物为花草植蔬,谜面一律为五言或七言的句子,何如?”
      美人倡议,自是无人反对。

      刘钿是长子,站起来先给上殿的三人稽首,才缓缓开口:“玉雪窍玲珑,纷披绿映红。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好个刘钿,说个谜借了古人的句子不说,还不忘表白自己,真是无耻,心下冷笑,却不动声色。只见大姐刘湄浅浅一笑,不慌不忙站起来:“大哥说的莫不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花中君子?”
      刘钿一笑,也不答话,只满饮一杯落座。
      湄姐姐冲我笑笑,却是和身旁的驸马郭俊小声耳语几句,这才念道:“琉璃瓦上雪才消,一树红花颜色娇。翩翩佳人何须辨,万卉丛中此独俏。”
      我瞅了郭俊一眼,他却冲我灿然一笑。谜倒是不难,只是猜出来不止驳了大姐的面子,还有郭采一家的势力在后头,如何两全其美?
      我略一思索,假作不知:“大姐真是蕙质兰心,出个谜也是红颜如玉香气袭人的,锶儿还以为大姐说的是自个儿呢。”说着自饮了三杯,下面大臣也有议论的,只不去理会。
      刘湄掩嘴娇笑道:“卫三公子可是智勇双全,怎会被区区一介女流难住?”
      “湄姐姐可是才貌双全,连堂堂才子郭俊郭大人都拜于石榴裙下,可见一斑。”我半真半假调侃一番,倒是湄姐面嫩,红着俏脸狠狠瞪我,郭俊忙拍拍她的背,惹得大臣阵阵暗笑。父王和安俊侯却也面含笑容,点头暗道:“老三这嘴真是名不虚传。”
      且不去管他,我接着吟道:“冰雪着此身,匿迹远俗尘。忽发一夜香,散作万里春。”念完冲着二妹刘泱一笑。
      刘泱却是一愣,只管看着我,我粲然一笑,鼓励的点点头。她亦释然,眨眨眼睛抿嘴笑道:“三哥真糊涂,还说猜不着大姐的谜,这回子却把大姐的谜底偷来使,以为换了自己的袍子我就认不出了么?”只管望着我的月白袍子笑,我假作以为酒污衣襟,检视一番,惹得对面女眷窃笑阵阵。
      我站起来只朝她一稽:“好妹妹,真是卫氏一门上天庇佑,女子个个赛须眉!”说完又饮了一杯。刘湄却不放过我,打趣道:“好弟弟,心中莫恼,这叫战场得意,酒场失意。”
      我只管苦着一张脸:“好姐姐,明明自个儿是无往不利,偏生来寒碜我?”转头望向郭俊:“不知姐夫怎么习得护身大法,改日也教教我。”
      一番话只说的上上下下笑逐颜开,一团和气。安俊侯却望我一眼,眼光凌厉,我只作不知。
      好半天,刘泱才笑缓过劲儿来,说出谜面:“劲风西来水流东,素色洁枝远寺钟。无意争俏万芳里,闲话解语广寒宫。”
      镗弟满脸含笑:“二姐说的清雅,偏偏辛苦了吴刚,砍了千百年,却不见有损分毫。”二妹点点头,自饮一杯。镗弟望着铭儿一乐,“该你猜我的,可想仔细啦。非是殊颜添锦铂,何惧寒苦香远落。绝妙好辞输清俊,原是王冕池中墨。”
      铭儿跳起来,一指镗儿就对着父王说:“父王啊,这可是欺负人。”
      父王大乐:“铭儿怎生说话的?”
      “老四的谜分明取巧,说的是和大姐三哥一个物件,可是,可是,…”说着急急望着崇明长公主。
      崇明长公主却以袖掩唇,语带笑意:“虽是谜底规定要说花草,却没说一定要是活物,那王冕的墨梅可是天下驰名呢。”
      铭儿只得瞪了镗弟一眼,饮下三杯。想了想,才对着刘锐道:“君子心怀远,临潭羡碧渊。青衫湘妃泪,超然赛众仙。”边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凝神一想,心下了然,不禁失笑。这小子,真真小心眼,只怕刘锐要着了他的道儿。
      果然,刘锐一脸鄙夷的开了口:“这么简单?不就是竹子么,雕虫小技,也不怕贻笑大方!”
      铭儿得意洋洋:“谁说是竹子啦?不信问问父王。”
      安俊侯忍不住捻须而笑:“好个五王爷,真是水晶心肝的玲珑人儿。六王爷却也是大意了。”
      刘锐这才回过神来:“哼!湘妃竹也是竹子,怎能算我不对?”
      刘铭斜着眼睛作个鬼脸:“竹有多种,怎好一概而论?方才大姐的红梅,三哥的白梅,四哥的墨梅,难道你也是一句梅花就打发啦?真是…”
      “罢了五弟,还是快听六弟的谜语吧。”我忙打断铭儿,这小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别惹祸上身。刘锐可不是省事的主儿。
      “呵呵,六弟还是先自罚三杯吧。”刘钿似笑非笑,话是冲着刘锐,眼睛只管看着我。心中不悦,面上却含笑举杯,他也举杯回敬。
      刘锐虽不悦,却也喝了三杯:“好,我说一个,却不像你们那般女气。”说着望着父王一稽,“傲立娇柔群芳丛,遒劲苍远似蛟龙。艳阳寒雪何所惧,遥祝康健与君同。”
      父王满脸堆欢:“好,好!”
      该着是小妹刘沁了。刘沁今儿个才十五,比起上回子见长高了些,一双眼睛就像乌金,闪闪发光,煞是好看。可惜还小,将来必是个美人。且看她不慌不忙的站起来:“锐哥哥说的可是不老松?”
      刘锐一点头,此次倒是爽快的饮了一杯。
      刘沁却不放过他:“锐哥心本是极好,偏是把其他花草看扁了,沁儿不服。”声音清脆,倒像山中鸣涧。
      刘锐一愣:“三妹,这…”
      “锐哥且听听沁儿的。”刘沁摆摆手,“遥看灿若雪,近观洁似月。虽则茎叶嫩,敢与秋风决。”
      心中一动,词句虽欠精雅,气势倒是非凡,若是男子,必是凛然大气的好兄弟。正想着,已有人出声称赞:“不愧是王室子弟,见识气魄终究不同凡人。”
      凝神看时,却是安俊侯的二郡主。
      明眸皓齿,琼鼻玉颊,乌发漆目,倒是个美人。眯着眼睛,打量这一身鹅黄的缎子,却不知里面的心肺是红是黑。她却注意到我的目光,我坦然一笑,她却脸现红晕,别过目光:“滟儿虽比三公主痴长一岁,却自叹不如。一方白菊在公主口中也有了英气。如今方知天上地下,人外有人。”
      安俊侯大笑:“早告诉过你,这几位哥哥姐姐都不是一般人,你偏不信。这回子吓得不敢说话了吧?”
      “六侯爷真是爱说笑,天仙似的二郡主文雅得体,哪像我们兄弟这般混闹的。”刘钿笑嘻嘻的回了话,安俊侯也不接话,只管敬酒。刘钿讪讪的,有些尴尬。
      “六叔真不是一般人,”我忙接口,“自个儿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多年也不来看看父王,让他老是怪责我们做小的得罪了您。现在我可算明白六叔这些年都干什么了。”
      安俊侯绕有趣味的问道:“你这鬼精灵又知道什么了?”
      “你六叔那是躲着养了好女儿,想来献宝!”父王也是难得高兴,接口说过去,两人一阵大笑,互敬一杯。
      “难得来一次,不妨多住些日子。滟儿是第一次来东也,好好逛逛。”父王回头看着我,“锶儿啊,你也是刚回东也,先别忙着回兵部去,带滟儿走走吧。”
      该来的躲不了,只当开了小差照拿银子。我点点头,望着二郡主笑道:“刘锶粗人一个,只怕委屈了郡主。”
      刘滟低头一笑,却不回话。我也懒得多说,父王就和安俊侯对饮,不时也和崇明长公主说些什么,三人笑声朗朗。主子心情好,奴才方敢松口气。大臣们放松不少,一时殿上笑语盈耳,丝竹美酒,浑是太平盛世的景致。
      好容易父王倦了,与崇明长公主回了内宫。我被大臣灌了些酒,虽没醉,只胃里不好。强撑着辞了安俊侯、各王室子弟并诸大臣,出了宫门,披上子敬带的银貂袍子,骑上快马就往府里赶。
      寒风吹过,只觉头皮隐隐发麻,斜眼看去,新月如钩。暗香阵阵,这才发现夹道梅树早已绽开点点白蕊。有些压抑,但不知为何,心头重重叠叠,好似塞了些棉絮,堵得慌。
      回到府中已快二更,身子疲软难当。强自撑了这一日,早像散了架似的。一进门,胃里翻江倒海,实在撑不住,吐得心肝脾肺肾都要呕出来似的,慌的一屋子跑前忙后。解语喂我喝下解酒汤,知忧替我除了靴子、擦了身子,喝了药,子敬扶我上床睡下。我早困倦不已,一沾枕头眼皮就粘上了,一宿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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