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说》梁*云

44、幻影

　　形式严峻。
　　有黑熊在，遭受的痛苦不会以生命为代价，可惜龙眼没给治疗的时间。冰箭连发，以肃清之势，朝入侵者喷射出来。
　　“退出去，快退出去！”黑熊指挥大家躲避箭矢，向洞外奔逃。
　　阿克斯扑到哈莱身上，抱着连滚三圈。每支箭都有投石之力，从耳边擦过，呼啸着插入对面的山壁，或者身前身后处处开花，直接碎裂金刚般的地表，直没入柄。这些箭自有意志，紧紧追随阿克斯运动的轨迹，几次险些命中，亏得他身手矫健争取一丝偏差，才带着哈莱成功避过去。
　　他们将后背交给运气，一鼓作气地跑，直到离龙眼很远距离。
　　“等等！”卡迦回头，火焰仍在升腾，龙眼仍显愤怒，但……“它停止攻击了。”
　　黑熊立刻为哈莱治疗，汗却瀑布一样下来：“不行，没用。”
　　第一次，治疗魔法完全无能为力，蓝色火焰笼罩的伤口血流不止，大家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流逝的不仅仅是血，还可能是生命。
　　找不出原因，也没时间找原因。哈莱面色惨白，空气贯通伤口，从肺部轻啸而出。阿克斯紧紧抱住他，似乎只有这样，深浓的血水才不会滴滴答答流淌一地。
　　石乳后出现鸡毛狂吠的身影，它已经一个来回，并带来令人振奋的消息。
　　卡迦深吸口气，盯着哈莱竭力不肯闭合的眼睛，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翻滚。他指着石乳后的台阶：“如果那真是神龙之蚀，或许他还有救。”
　　阿克斯眼睛也亮起来：“我去！”
　　卡迦抽出弓：“我掩护你。”
　　“挺住！”阿克斯极快地亲吻哈莱的额头，拿下他颈间的琉璃瓶，套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将少年转交黑熊，取过唯一的铁斧，义无反顾朝龙眼奔去。

　　果然，一进龙眼百米内，冰箭再次发动，一窝蜂地射出来。
　　阿克斯尽量沿左侧洞壁前进，有箭射向右腿，他斜起脚踩在洞壁上，凌空一跃，漂亮地躲过去。落地时，等待他的是更猛烈的攻击。幸亏三支小小的铁箭，精准捕捉到冰箭与空气摩擦的火花，在它们即将扎进阿克斯灵巧挪腾的身体前，将其稍稍击偏。
　　这段距离说短不短，阿克斯以快为先，躲不过的流矢索性不躲，一副全然交托之态。卡迦全神贯注，手下毫不逊色。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突兀地，身后传来一种咔咔咔的声响，缓慢，但具有迫人的威胁性，像某种穿透时间意义的大范围龟裂。卡迦没机会去看发生什么事，而可以回头的黑熊和三名骑士，站在身边奇怪地没了声音。
　　忽然他们惊跳起来，比看到魔鬼更害怕。卡迦终于意识到身后的危险比眼前更甚，于是不得不回头看上一眼。
　　就这么一眼，卡迦也呆住了，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应该承认这种超越常识的存在。
　　扎进地表的冰箭像开启地下世界的钥匙，那些尘封的、刚才还被认定毫无生命迹象的龙骨在扭曲，在挣扎，在不断向外拱。
　　地表微微震颤，很快，庞大的躯体脱离石层的禁锢。那是六只完整的巨龙，白骨组成的身段飞沙走石般腾地而起。高昂的龙头上眼窝凹陷，闪出阴森可怕的蓝光。
　　黑熊抱着哈莱后退，骑士们颤抖着拔剑相向。他们害怕的不仅仅是形体，还有巨龙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这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一根锐利的尖爪抵得上一个人的身躯。当巨爪向入侵者们抓来，根本没人抵御得住。
　　意外的，一道厚实的冰墙遁地而起，直没山顶，瞬间将龙爪隔绝在外。
　　他们吃惊回头，发现奇迹完全来于身后斗篷飞舞，面容淡定的男人。他沐浴在圣洁光芒中，额上有一抹触目的紫色印记。
　　黑熊的见识足以让他判断出印记代表的含义。他惊骇地瞪着他，如果这时他还认为卡迦只是一名普通的星相师，那就太蠢了。
　　卡迦瞥了眼气若游丝的哈莱，对呆若木鸡的黑熊吼：“保护好他！”
　　必须争分夺秒。
　　前面的阿克斯就地一滚，正猛然弹起，两支冰箭从脚下穿过，射进石壁。此时他离龙眼不过几步之遥，而翻过的地面也有血迹。
　　好一个风神之怒！
　　卡迦射开一支飞向阿克斯面门的箭，大喊道：“用斧头！”
　　身后的冰墙被猛烈撞击，爪尖划过冰面响起刺耳的呲呲声，骑士们盯着开始碎裂的冰墙及后面映出的黑影，瑟瑟发抖。
　　阿克斯终于跃至石乳前，举斧就砍，岂料它们坚硬无比。
　　石后这片狭长区域也在龙眼射程内。阿克斯一站定，忙坏了后面的卡迦。现在只有靠他手中这张不起眼的铁弓来保护他了。
　　冰墙坍塌，身边骑士一阵尖叫，被白骨龙破冰而来的巨爪抓起，甩上洞顶，落地后成了一块流血的肉饼。
　　快点……再快点！卡迦手中不停，心中祈祷。
　　终于，石乳碎裂了，阿克斯钻过去，消失在后面的台阶上。
　　龙爪掠过头顶，卡迦转身，于千钧一发间念出咒语，一股鲜活的猛浪自身后鼓出，冲向龙身，将它冲开一段安全距离。
　　抱着哈莱的黑熊却被另一条白骨龙的爪子围住，抓离地面。
　　水浪像一匹柔练的缎带，瞬间缠上去，骤然收紧，让它不能将人甩出去。
　　卡迦一咬牙，嘴角有血流出，痛苦爬上冷汗津津的脸颊。但他用力操纵水浪，犹如两个比拼手腕的猛士，直到龙爪敌不过水浪的拉力，不得不将人放回地面。
　　第三只巨龙冲上咆哮，展翅欲刮，卡迦倒地避开，一分神，水浪的力量突然变小。那只巨龙再次将两人甩到空中。卡迦一手按地，咒语频出，又一道水浪由地而生，像稳妥的大手般伸过去，托住落下的哈莱。
　　黑熊没那么幸运，直接从高处落地，七窍流血，痛苦不堪。他想治疗自己，蓝色火焰尚未成型，一只巨大的龙爪已经罩头踩下。
　　这样下去不行！
　　卡迦清楚，一个人不可能挡住六头巨龙的攻击。
　　关键时刻，人总会冒出一些奇思妙想。卡迦决定一试。
　　透明的水球随着咒语将哈莱护在空中，他同阿克斯一样，向龙眼石奔去。
　　巨龙们领略这个人类的厉害，对剩下两个软脚骑士不感兴趣，一路追随卡迦而去。
　　前方冰箭飒飒袭来，身后掌风刮破衣衫。卡迦腹背受敌，躲过的冰箭全部射向巨龙，又从骨缝间穿过，没有造成伤害。
　　体内一团烈火在烧，是什么卡迦很清楚，但同样清楚的是，现在他绝不能倒下去。
　　用水球将自己保护起来，站到龙眼石前，毫不犹豫把手伸进滚烫的石眼里，像从母体内拉出新生胎儿般，用力拉出一副冰雕大弓。通体泛着耀眼光芒，带着悖逆和傲气。
　　是它！
　　龙族圣物——风神之怒。
　　它是弓，又不是弓，它是龙族力量的象征，又是龙族魔力的寄托者。
　　卡迦将它紧紧握在手里，像握着最后一丝希望。
　　张弦拉弓，转身就是一箭。其实没有箭从手中射出，但追在前面的巨龙确实被一支冰箭射穿胸骨，巨大的后挫力将它往后拖了几十米。
　　风声之怒入手时过于沉重，他们在互相适应，不过一刻，它就轻便无比。卡迦觉得这辈子没拿过这么顺手的武器，所有的箭都朝白骨龙的蓝色龙眼射去……。

　　阿克斯没想到石乳后还有如此冗长的台阶，但他的确看到尽头的天光和天光下黄金色的巨大盛器。背后有声轰鸣，阿克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确定卡迦会保护好凯米尔。而他时间不多。
　　鸡毛引路，盛器终于完整出现在面前，阿克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这是长途跋涉的最终目的，他为那些没能看到它的人默哀。而凯米尔，他不能让他有这种遗憾。
　　这部分的山体直通外界，光线沿圆形洞壁洒下来，照耀着直径足有一丈的黄金大盘。
　　盘形如浅显的碗，盘壁光滑，没有装饰，以人类眼光看相当朴实。有什么关系？它神圣的意义远非人类的价值观可以判断。
　　盘中氤氲着淡蓝的薄雾，阿克斯小心用手拨开，下面一汪清澈的水，堪比世上最纯净的天泉。
　　取下琉璃瓶，灌满。那间隙，水中自有人的倒影。
　　太过清澈的水面最能反映被时间尘封的真实。
　　为什么入世？为了一颗好奇的心？不，那不是全然的理由。某种不期然的际遇提供从未经历的震撼。那是一根针，在白纸上戳破洞眼，心将洞眼无限扩大，后来成了一种想去尝试无限可能的执拗，驱使着超越时间的孜孜追寻。
　　有一刻，阿克斯看着水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鸡毛咬住脚趾，他徒然回神，这是干什么？对镜垂怜？他疯了吗？

　　意识有片刻脱离，即使身体不受控制地抛起、落下，也没有将哈莱从无边的黑暗中拉回。那种因压抑而迷人的黑夜并不陌生，像由来已久的栖息地，后来由于出生所感知的一切……日光、成长、感情……都是最末端上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放任自己沉沦黑暗，像羊水保护的胎儿般安全。那黑夜里辉映着一双清冷的眼，犹如一抹最清冷的寒月，融合严厉和柔情两种相反的情绪，哈莱认出来，那是姐姐哈兰。在这种目光注视下，作为人的感觉又回到哈莱体内。
　　睁开眼，脸上有尘沙和滴下来的水,他绝不相信那是卡迦的泪水，因为汗在卡迦颊边汇聚成河。而阿克斯正向这边奔来，琉璃瓶在手中闪耀。顾不上未来种种可能，哈莱顺利地喝下神龙之蚀。
　　再生的血肉像数亿爬虫的侵袭，若非被紧紧抱住，他必定痛苦地嘶滚。可当他勉力站起，所有的疼痛如散去的烟云，重生的活力像鲜活的泉水般涌入身体。
　　原本，卡迦抱着哈莱渐趋冰冷的身体，呼吸已不可寻。重现的恐惧攫住他的心，人遭遇过一次失去，无法接受第二次。可怀里人轻微一颤，在毫无生命迹象的征兆下睁开眼睛，卡迦简直不敢相信突来的惊喜，直到少年安然起身。这个过程，卡迦没有将他交还阿克斯，他必须在自己怀里康复。
　　是的，必须！

　　不能再待下去。
　　四周插满冰箭，阿克斯有理由相信现在的山崩地裂和面前狼狈的景象直接关联。原因不得而知，但他确信卡迦一定知道。
　　看见被大石压垮的某处，石下露出一角黑色披风，一颗充血的眼球孤单地滚落在旁，不难猜测是谁。阿克斯尽量让自己的视线离开那副惨景，指着满地散架的龙骨，不可思议道：“……你做的？”
　　卡迦耸了耸肩：“冰箭能伤害你我，自然也能对它们造成威胁。”
　　龙眼石犹如老者般干化腐朽，摇摇欲坠。阿克斯揣测自己不在的这点时间里，是否错过什么？
　　这时，一种慑人的隆隆水声从远处传来，地表不断摇晃、震颤。
　　“是海啸……！”阿克斯敢打赌，他甚至闻到水的咸味。
　　跟着卡迦和哈莱躲避头顶掉下的巨石，回去神龙之蚀，重新灌满琉璃瓶。剩下两名骑士双手比划，要求尽快退出这里。
　　卡迦断然拒绝。于是骑士们再也顾不上三个蠢蛋，自顾自朝外奔逃。
　　阿克斯反而笑了：“你不怕？”
　　卡迦不停咳嗽，看得出是因为透支：“地震是很可怕……更可怕的是海啸……就快来了。”
　　哈莱盯着神龙之蚀。他为它付出太多，得到的也不少。它像一架天平，将过往成长所得在此称量，而另一边是死亡。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担当这种角色，他活了十八年才遇到它，必须将它的样子铭刻在心。
　　卡迦推动黄金大盘，确定它不是固定在地，且没有看起来那般沉重后，高兴地呼出一口气：“太好了！”
　　接着哈莱差点失声，因为他看到卡迦居然不甚利落地跳进盘中，抽出腰间麻绳，示意他们都进来。
　　外间浪声更大，地表也摇晃得厉害。阿克斯抱起鸡毛，拽着哈莱一起进去。用绳子把哈莱的身体牢牢固定在大盘把手上，鸡毛由他保管，然后他对自己做了同样的事。三个人像三个大字绑在盘中。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
　　阿克斯抬了抬腿，啧啧两声：“浸在神龙之蚀里，多浪费。”
　　卡迦道：“没关系，早晚会湿的。”
　　哈莱道：“为什么要这样？刚才和他们一起退出去，也许还来得及。”
　　卡迦道：“不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而是从来就没有退路。”
　　哈莱吃惊道：“怎么会？我们可以从石塔回去的。”
　　卡迦笑起来，笑容并不好看。

　　逃出石洞，外面的世界不像进来时那般和善。树木拔地，地表开裂，整个小岛都遭颠覆。
　　两名骑士慌不择路，但他们很幸运，没被地缝吞噬，倒下的树干也没能伤害他们，直到亲眼见到岛的南部，数十丈高的海啸犹如张开大口的猛兽向岛上冲击。
　　“快找通天塔，那个洞口！”凭记忆朝树林跑去。洪水迎面而来，必须在遭遇前躲进塔里，这是唯一送回地面的生路。他们甚至想好拖多少倒地的树木来掩盖那个不大的洞口。
　　“啊……！！！”树林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是的，他们跑到那里，找到洞口，趴着看下去，可下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塔，没有木梯，甚至不是漆黑的。
　　那就是一个洞，一个贯穿岛屿，能一眼看到下面漩涡的空洞。
　　他们惊恐地趴在地上。剩下这点时间能做什么？互相确认再确认？可是半天前，他们确实努力穿过下方的通天塔来到这里。
　　他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就再也不可能想明白。
　　洪水来了。

　　“一切都是幻觉。”卡迦解释道：“从第一幅壁画开始，就是我们跨入草原之初，发生的一切就是幻觉了。”
　　“你是说，那些蟾蜍、大海、冰原和暴风雪都是幻觉？这怎么可能？”
　　“也许……还包括通天塔。”
　　“太可笑了！我们到底怎么来到这座悬浮岛的？”
　　“如果都是幻觉，自然也无法保证，我们现在一定在天上。”
　　“那神龙之蚀……？”
　　“这是真的。我想应该这么理解——我们成功抵达神龙巢穴，这是一条试炼之路，神龙安排这些场景，我们是不幸进入的角色。在里面，我们体会疼痛、饥寒、恐慌和绝望。但首先，我们必须被自己战胜，然后才有资格，收获所得。”
　　阿克斯问：“是的，没有一则传奇的诞生是不通过考验的。而你得出这个结论，只因看到最后空白的壁画？”
　　“在塔里做了不真实的梦，我就开始怀疑，究竟塔的原因还是其他。看见那幅壁画，不过进一步证实这种猜测，其实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攸关一切的只是我们是否意识到这点。”
　　卡迦唇边尚有暗红印痕，且难掩憔悴，他是第一个躺下来的人，也许不仅是为了将自己固定。哈莱心悸，但没问怎么回事，他为他们添的麻烦还不够多？他只是道：“那两个人……？”
　　卡迦沉默，摇了摇头。
　　阿克斯大笑：“还是担心自己吧。多狂妄的赌局啊！”
　　洪水咆哮，冲进山洞。他们握住彼此温暖的手，在过激的震动频率中，仰望头顶自由的天空。
　　善用生命，即使太多因素导致失败。山崩地裂海啸席卷下人命微不足道，但没有旁路可走。他们有的只是信仰——他们相信不会有事，他们相信能挺过去，他们相信一切会延续下去。
　　是的，他们相信！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