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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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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立学院的第八个夏天,和过去七个夏天没有什么区别,直到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一切开始改变。
学院广场上的尖塔教堂背光而立,顶层的大塔钟忽然燃起一簇青色的火苗,在夕阳下异常惹眼。大塔钟缓缓摇动,响起一种悲凉的钟声。
哈莱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注视着面前的女孩,把刚才听到的话又重复一遍:“你是说,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薇薇安不敢看他的眼睛,这双曾经吸引她的冰蓝色眼睛,此时充满了意外和痛心:“是的,我讨厌你,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你讨厌我什么?”
“我讨厌你去小酒馆打工,你身上老是有一股难闻的烟酒味道。”
“还讨厌我什么?”
“你总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圈子,没有势力;一个没有势力的人,将来是绝对不会发达的。”
“继续说,还讨厌我什么?”
“我讨厌你每天给我带的糟糠饼,天啊,难道我就配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还有呢?”
“我讨厌你,你只对你姐姐好,你看她的眼神,比看我的特别得多。”
哈莱沉思一会儿,他想,既然我有那么多让你讨厌的地方,当初你又为何看上我?但他什么都没说,朝女孩鞠了一躬,礼貌地转身离开。
广场上的钟声越来越响,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情绪,久久不绝,响彻四方。很多人从教室、宿舍、图书馆跑出来,仰望大钟,惊惶而疑虑,直到有人大声喊起来:“皇帝陛下!是黄金城传来的丧钟!皇帝陛下去世了!”
哈莱知道,这是帝国最高规格的丧钟,青色火苗从首都黄金城每隔十里传递而来,通知帝国所有的民众——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费鲁兹十世驾崩了。但此时无论发生什么事,哈莱都缺乏感知力,木然地走在人群里,诅咒这悲情时刻。他觉得,这该死的丧钟其实是为他而鸣的吧?
吃过晚饭,在香塔山找到姐姐哈兰,后者一如既往埋首书堆中。哈莱坐到边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一口一口喝着库鲁。库鲁是一种口感低劣的粗粮酒,哈莱并不常喝。但伤心的时候,他会不惜花十个欧递喝上一杯。
香塔山在学院图书馆后面,是一座存放旧书的小砖房。自奥尔比姐弟来到学院,便俨然成了他们安静看书的栖息地。
哈兰合上书页,摘下眼镜:“不该看这本书,真是不好的预兆,皇帝陛下怎么会突然去世呢?”书的封面在油灯下泛着赤黄,上面几个斑驳的烫金字体——《陨落皇朝气数录》。
哈莱哼了一声,漂亮的蓝眼睛里闪过嘲讽的情绪:“陨落,什么都能陨落!一朵花,一条生命,一段感情!”
“传说费鲁兹皇室的人都很长寿,皇帝陛下也没上年纪,现在居然国丧了,你难道一点不好奇?”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人的死亡好奇?”
“瞧你,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公民该说的话。那是我们敬爱的皇帝陛下!告诉你,晚饭前我看了魔法小报,上面说陛下死于花粉过敏。”
“哈,多么新奇的死法!”
“别做出那个表情。”哈兰的语气分明带着少女式的憧憬:“不知道这位死在花丛中的费鲁兹十世长什么样?”
对此哈莱更不感兴趣,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酒杯,浑浊的酒水印出少年迷茫的脸,他不禁又想起薇薇安下午说的话。
哈兰问:“身体不舒服?”
“没有。”
“被酒馆老板开除了?”
“没有。”
“考试不及格了?”
“没有。”
“被薇薇安甩了?”
“……”
哈兰生气地掀了桌子——谁都不能否认她是位文静的淑女,但若有人惹了她宝贝的弟弟,哈兰立刻会爆发地像座活火山。
哈莱一把拉住她,火山很激烈,但哈莱永远知道怎么在最快的时间内熄灭它:“我觉得你比她更漂亮,有这样漂亮的姐姐,还需要别的女人吗?”
哈兰抬起哈莱的下巴,凶巴巴地盯着他:“虽然我不看好你们俩,但我知道,你真地用心对她。”
哈莱眼里流露出一丝年轻男孩特有的困惑,但只是平静道:“恋爱是种经历,失恋也是。”换言之,一件事只要被解读为一种经历,就无所谓得失。
哈兰发觉随着年龄增长,这男孩越发表现出一种年轻人少有的淡定。他内心受挫,表面冷静,若非亲近如她,谁能看出他担了什么心事?他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时间,让时间治愈一切,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安慰。哈兰叹口气,拍拍弟弟的肩膀:“日子照样过,明天还有考试呢。”
这晚哈莱看着教科书,书上文字化成往事,在眼前一一飘过。
和姐姐哈兰在这所开立学院已经待了八年,学习文法、历史、算数、地理等常规课程;除了每年定时从赞助人那里领取够额的学费,他还要去镇上的小酒馆打工,赚取微薄的生活费寄给远在落日岗的母亲;埃里森老师的短筒马鞭经常悬在头上,只要考试不及格他们就会挨揍;哈兰唯一的兴趣就是读书,各种稀奇古怪的书,阅读几乎占了她所有可以支配的时间;他们非常清楚自己将来的任务,也对各自的人生有着童话式的憧憬和最现实的期待,并且对憧憬和期待之间的差别有着清晰的认识;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去世了,也许他昨天还活得好好的,当然,可能只是老百姓以为他还活得好好的,但是今天,他去世了;帝都黄金城向全国人民发出丧钟,通知这个噩耗;他花去一个晚上的薪水,买了一杯名叫库鲁的酒来哀悼自己逝去的感情,顺便为皇帝陛下默哀。明天,埃里森老师恐怖的历史考试即将进行。
“我身上很难闻?”哈莱看着书本,低声道。
“谁说的?”
“薇薇安说我身上总有一股小酒馆的烟酒味道。”
“这种味道叫做成熟!”哈兰疼爱地把他脑袋按进怀里,男孩那头整洁的亚麻色短发,在姐姐的蹂躏下立刻乱得像个鸟窝:“小家伙长大了呢。克里兹说:我们用汗臭换取金钱,用金钱实现心愿,我们无怨无悔,能正视这个过程的人,是谓成熟。”
哈莱在哈兰的臂弯里微笑起来。
第二天的历史考试对哈莱来说一点不难,但他希望经常被埃里森老师的马鞭教训一下,所以放了一点小水,和别的同学一样愁眉苦脸走出教室,等待两天后宣布的考试结果。
是夜,当他把小酒馆里所有的杯子擦洗干净,地板拖洗干净,垃圾清理干净,终于拿到赚的十个欧递时,已是午夜时分。揣着小酒馆卖剩下的糟糠饼走出店门,哈莱才想起来,薇薇安已经离开他,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为她准备早餐了。
在无人的大街上溜达,路过校门前的白色魔法树,随手摘下一片最新版的白叶,叶子感受到人的体温,上面慢慢浮现文字。
“果然是花粉过敏。”哈莱扫了一眼,对这种皇室发布的皇室新闻,兴趣远远没有哈兰大。
半夜的学院广场极其幽静,哈莱放下点心,脱下沾了油腻的粗麻外套沿着广场跑起步来。他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汗流浃背。广场的左边是尖塔教堂,右边是图书馆,中间是弥漫的夜雾。哈莱每天都在夜深人静时这样跑步,从教堂到图书馆,从图书馆到教堂,这个硕大广场的两端,一边是信仰,一边是知识。八年前入学的那一天,哈莱已经清楚地知道两者之间的关系。
体能训练是必须的,他希望自己尽可能长得结实。跑完步是俯卧撑,每天一百个。今天晚上,他不止做了一百个,一想起薇薇安的脸,他就觉得自己能一直做下去。直到终于累瘫在草坪上,附近有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是不是失恋的人,精力总是特别旺盛?”
迷雾中渐渐出现一个身影,披着昂贵的丝质睡袍,居高临下,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哈莱。
开立学院和大多数私立学校一样,有着基础学科和不同的专业课程。这所学院建立一百五十余年,在算术和历史两门学科上形成自己的特色,虽然和帝都黄金城里的顶尖学府相比,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但它就像一颗特立独行的石子,安逸地坐落在这个偏远小镇上。
哈莱进入开立时不过十岁,这些年几乎不曾离开过开立镇。所以在第四年修习的高阶算术课上遇到格尔达•达尔格里斯•斯拉姆时,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这人是谁没有关系,重点是他在学院待了四年,却对斯拉姆家族一无所知——这着实让哈兰吃惊。
当哈莱因为某些事被格尔达揍成猪头的时候,他才想起询问这个家族的历史,哈兰不可思议地以极高的分贝熏陶他:你竟然不知道斯拉姆家族,那你总该知道开立学院的创始人乔伊斯•达尔格里斯•斯拉姆吧!
哈莱掏了掏被震聋的耳朵,终于想起来,学院广场的黄铜人形雕像下面,刻的好像就是这个拗口的名字。
哈莱喜欢算术,因为算术单调的形式和丰富的逻辑。他觉得这种矛盾折射出来的光辉足以支撑起人类思维的框架。他喜欢心算,习惯以公式化的思维极快地得出一些结论,以此丰富自己的生活。比如,哈莱喜欢在小酒馆擦拭酒杯时计算每只酒杯的擦拭面积,杯子个数,所花时间和所得报酬的比,从而知道每花一分钟擦拭一个杯子的所得,与洗碗的时间所得做对比,看究竟是把杯子擦得澄亮赚得多些,还是把油腻的碗洗干净赚得多些。再比如,他喜欢假设以同等质量的雨水来计,多少滴雨落在广场上那个黄铜人形雕像的脑袋上能将它的头颅击穿,及真地实现这点可能花费的时间。
由于在教室里和哈兰无所顾忌地讨论这个问题,招来格尔达的注意,他气势汹汹地抓住哈莱的衣领威胁道:“再说,小心把你揍成猪头!”
起初,哈莱以为格尔达是因为自己的计算不正确而发怒,后来才知道,例子中将被击穿头颅的人形雕像,是乔伊斯•达尔格里斯•斯拉姆——斯拉姆家族最引以为傲的成员之一——格尔达的曾曾曾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