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灯》吾笑

14、第十一章（下）

　　五月，宣帝将宋王独女舒云赐婚于夜亭华。大婚当日正是烨亲王丧妻一月之期。十六人共抬的喜轿，轿沿处高悬着龙凤呈祥玉，四角垂着火红流苏——依旧是漫天的红，灼伤了多少姑娘的眼！
　　夜亭华骑着高大的枣红马，马蹄踏着青石的地面嗒嗒作响，却是淹没在了高亮的唢呐声里。宣帝亲自主持了婚礼，说是续弦，事实上却比夜亭华当年迎娶前王妃时更来得排场浩大。
　　在宾客里，有人看到了前王妃的父亲钱大人。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似乎四周怜悯或是嘲讽的眼神都入不了他的眼。
　　新人已经拜完了天地，新娘正由丫鬟领着送入洞房。或许是盖头遮得太过严实的缘故，新娘在转身的时候脚下一绊，眼看着就要摔倒，幸而夜亭华及时扶着。夜亭华经平日里都穿紫色的衣衫，今儿个一身大红少了邪气却多了几分戾气……他扶着新娘的手迅速放下，然后微微侧身，人群里那人一身白衣分外显眼。
　　夜琅华也在大堂内，就在离萧月下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看那对刚刚拜完天地的新人，也没有理会周围喧哗的人群，一双眼睛却是直直地看着那坐在高堂之上的宣帝。宣帝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夜琅华看着那笑，嘴角也渐渐弯出笑意。他半眯着眼回首，五月的日子里，外面阳光亮得晃眼！

　　王府四处张贴者大红的喜字，夜亭华喝得有些高。他捧着酒坛，怔怔地看着门上那对带花的双喜字样，然后猛地一抛，那酒坛被扔出几丈开外，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他的新房，里面，是他的新娘！
　　门被推开，屋子里依旧是漫天的红，大红的锦被，大红的幔帐，大红的喜烛——还有新娘大红的盖头！那盖头之下也应是一张羞红了的脸……他有些晕眩，这个情景几年前便出现过，而今却是换了新娘……
　　可仍旧是被逼无奈——他以为几年之后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同那个男人相抗衡！
　　夜亭华看着近在咫尺的新娘，总有一天，他要站在整个日曜的最高处，俯瞰众生！

　　宫里的魏美人有了身孕，宣帝晋了她的位分，升做正二品的昭仪。魏美人在宫里向来受宠，而今阶品扶摇直上，一时间风头无两。
　　这是夜琅华第一次见到魏美人，不，应该说是魏昭仪。一身鹅黄的衣衫衬得魏昭仪有几分少女的娇俏，有了身孕的缘故，又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不得不说，那是个美人——可也仅止于美，并不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其实，对于泠妃的相貌，夜琅华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那种神韵仍旧记得。那恣意的火红安静地立于树下，回首时却是嘴角含笑，那眼神竟是整个天下都入不了双眸——
　　七分相似的面容，举止神态却相去甚远！
　　此时，魏昭仪正带着宫女在花园里捕蝶。她追着一只彩蝶一路小跑，吓坏了身后那群宫女嬷嬷。
　　“主子，您慢些跑，仔细着脚下！”小宫女追上她，然后道，“您要甚样的蝴蝶，奴婢替您去捕！”
　　魏昭仪眼看着那彩蝶飞远，失望地哀叹一声，撇了撇嘴角，“你捕到的怎能同我亲自动手相比呢？”
　　“哪有什么不一样呢，不都是蝴蝶么？”小宫女歪着脑袋道。
　　魏昭仪拍了拍那宫女的脑袋，“不和你说这个了！彩儿呐，咱们回去吧！”转身时，才发现有人就站在那湖边的柳树下，正打量着她。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袍，身上无一饰物。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眼睛半眯着，嘴角轻轻勾起，那笑竟同身后粼粼的湖面一样晃眼——那衣衫的颜色并不惹眼，可是她仍旧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你是谁？”她走近几步，眨了眨眼睛，脸上带着些好奇。
　　“夜琅华见过魏昭仪！”
　　“夜琅华？”她喃喃念了一遍，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他，“帛亲王夜琅华？”夜琅华未答，显然是默认了。魏昭仪低头思索了片刻，有些懊恼道：“堂堂亲王向我这昭仪行礼——唔，乱了礼数！”
　　“说起礼数，魏昭仪这自称似乎也不大符合礼数吧！”
　　“本宫哪里有？”她争辩，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一张脸也气鼓鼓的。
　　“嗯，现在是没有了！”夜琅华摊了摊手，“本王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夜琅华出御花园的时候，嘴角染了些笑意，那魏昭仪的性子倒同以前泠妃的贴身宫女极为相似。

　　五月五，宫里祥妃的寿辰。祥妃自十多年前就封了贵妃，三夫人之一，正一品，在这三千后宫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祥妃向来不受宣帝宠幸，在宫里从未有过隆宠的妃子位分却是越来越高，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怪事！
　　祥妃出身士族门阀，早些年在宣帝刚登基的时候就入了宫，说起来倒是现在宫里头资历最长的。只是入宫二十多年，却无所出——这个也许就是祥妃一直不受宠的原因，但是，真相怎样，谁知道呢！因为性子冷清的缘故，祥妃的人缘一向不佳。据说多年前倒是同泠妃的关系不错，后来泠妃病故，便再也没见着她同何人走得亲近。
　　宫里的女人，美好的年华向来短暂。双十的年纪，本是大好光景，于这后宫之中却已经是旧人了。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祥妃十四岁入宫，在宫里呆了二十五个年头，终于站在了顶端——
　　长祥宫里仍旧冷清，没有半分生辰的喜庆。宣帝早早赐下了绫罗锦缎，珠宝珍玩。祥妃坐在窗边有些出神，池里的莲叶长得正旺，一叶叶地带着盎然的生机。她下意识地握紧双手，直到指尖发白，那指甲在手心留下深深的弯月状的印迹居然煞是好看。这暮春的天气里，她只觉得全身发寒——终究是忍不住了么？
　　她低头盯着桌上那块镂刻着雪莲的玉饰。曾经，那是她一直渴求的。在还年少的年纪里，她以为那东西便象征着允诺以及那可笑的爱情！这辈子，她总是不如那个人，她没有那个人看得远，也没有那个放得下——可是，即便这样，那个人也不是赢家啊！
　　很多时候，她不懂那个人，不懂那个人要的是什么。很久以前，她一直以为那个人是她最大的敌人，然而后来呢——不过都是被宣帝玩弄于鼓掌之间罢了！
　　她仔细地看那玉，上好的寒玉啊，可惜却早早地失去了主人！
　　那个她仰望了一辈子的男人，赐了这个做她的生辰礼啊——她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倦了！
　　门口的宫女通传帛亲王到了。 “儿臣祝母妃仙寿永昌！”夜琅华在她面前跪下，声音铿锵。
　　她转身，那藏青色的身影竟渐渐同那个人重合，夜琅华其实更像他的母亲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