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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谋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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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致胜之道,天时、地利、人和。正值春夏之交,物产繁滋,万物一派欣欣向荣之态,此为天时;北部几大军镇由长城连成一线,背靠山脉,面对莽莽平原,地势实是易守难攻,此乃地利;至于人和,如今粮草充沛,朝廷也特派了卫和来,士气大增。
茅城守将余闲最近天天扬眉吐气,高兴极了。
他本就是北方边境人,适应不了朝廷空谈的风气和官员们高高在上的态度,自请回到他熟悉的人群中来。然而山高皇帝远的,余闲远离了朝廷的乌烟瘴气,也就此远离了朝廷的补给与恩惠。茅城看起来繁华又人口多,但环境、农工商业都算不上良好,守城将士们训练空闲,要么替百姓们工作,要么集体出去开荒,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强维持军营运转。
边关生乱以来,眼看朝廷军粮久久不到,拨款也不见风声,余闲急呀,夜里辗转反侧,头发一绺一绺地掉;首战落败,他看着从前相处熟稔的兄弟们死伤阵前,锥心之痛,他甚至恨不得以死谢罪。
终于,来了一个卫和,不仅从商户处调集大量粮草,还对兵家之事颇为熟悉,每日亲自督军训练;卫和身边的谋士温先生,看着文弱不堪,刚进军营时被一些刺头挑衅,转头跑到演武场过招,几下便将人撂倒,呼吸还丝毫不乱。余闲还有幸在大营听过一次温先生布局定计,当日就下定决心:他余闲,这辈子,就跟着公子卫和干了!
趁着全军上下团结一心的良机,温行俭先后安排两支骑兵小队,一支直面敌军,采用拖刀佯败的诱敌之计;另一支由卫和率领,潜行绕到敌军之后,提前切断退路。而步兵骑兵主力暂留城内,待敌军追来,再一并冲出,前后夹击,何愁不擒?
今日正式开战,敌军果然轻敌,一脚迈进圈套之中。城门大开,守军恰似涨潮的河水,将原本乘胜追击的喜悦冲刷干净;惊恐回头,一队骑兵正如利剑直直劈来,其势锐不可当。包围圈完全形成,立于城门之上的温行俭微微放松了,轻舒一口气,凝神“观赏”下方战局。
拼杀声震天,隔着扬起的风沙,他先是茫然,然后下意识地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支点。他看见了余闲,这人肉眼可见地兴奋着,一杆长戟都舞出花来。果真一员猛将!温行俭暗自赞着,一颗心仍然悬起,空空落落的,甚至升起烦躁。
他继续扫描人群,终于,瞧见了远处逆着光的一人一马。白马,额,现在是灰马,与它主人一样勇毅潇洒,面对银亮的刀光,不见丝毫惧色,坚定向前推进。马上的人,此刻头发全部收起固定在脑后,行军常用的发型更突出他五官的尖锐凌厉。血液似乎激起他一部分深埋的天性,恰如手中那柄出鞘的剑,从他的神情,到俯身收割性命的动作,都透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
战火渐渐止息,胜利的守军们张罗着拖运尸首、活捉俘虏,几人拿着工具,随便找一块地开始挖坑。城楼上的温行俭,还关注着骑马悠悠巡着的卫和。那人似有所感,转头,对上视线。那双微眯的瑞凤眼里还残留着未曾化开的冷漠,这种同类相残激发出的动物性,让温行俭感到一点被肉食动物盯上的恐惧与陌生;他探究地回望,用眼神无声询问。
沐浴在青年关怀的目光下,卫和渐渐找回一点活着的感觉,绷直的脊背软下来,紧攥着武器的、麻木的手也卸了力;心脏高速跳动着,他能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不息。结束了,没事了……卫和向高处洁净的青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傍晚时分,营地里里外外都弥漫着快活的空气。余闲抬出他珍藏的好酒,恨不得给每个人都倒上一碗;乐怡也着人送来酒肉,犒劳三军。
“哈哈,嗝……好啊!今日我们,不醉不归!”半坛不到,余闲已经酒色上脸,偏偏还强行站起来,迈着他不听使唤的四肢,钻进人群里跳舞。
“想不到余将军酒后竟如此……狂放可爱。”乐怡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温行俭举起酒碗,挡住唇上笑意:“余将军率性坦荡,不失赤子之心,也是可敬之人啊!”
“当然当然。来,咱们喝一碗!”乐怡又把酒满上,与温行俭碰杯,各自饮下。
卫和就坐在温行俭对面,乐怡旁边。他不好酒,今日只陪衬性地浅酌几杯:这整片空间的欢快氛围,还有对面青年泛起红晕的面颊,已让他醺醺然如在云端。他觉得有满心的话要对温行俭说,可真要说起,又是一团乱麻,抽不出头绪来;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太正常,也贪恋着温行俭的关爱。他只是害怕,倘若温行俭对他没有那种感情,这层窗户纸又被他戳破,那么如今的一切,都会变成泡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放空地惶恐地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乐怡的声音,带着故作天真的引诱:“行俭(我可以这样叫你吧?),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乐小姐当然是极好的……”
她鼓起勇气,打断了他:“我若以整个乐氏为嫁,行俭可愿意……”
“不!他不愿意!”是卫和,此刻他的心在震动、在崩塌,他不想听到温行俭的答案,冲动之下脱口而出,接着便慌乱地看温行俭的神色。
“公子,您醉了。”乐怡有些尴尬,也转头去看温行俭,“行俭,你怎么说?”
温行俭有些意外。【作为男主的官配,这……怎么向我求爱了?】吐槽归吐槽,他面上一派值得依赖的兄长模样,柔和地看进乐怡那双满是恳求的杏眼里:“行俭与乐小姐不过初识,但也知道你放达随性、真心待人。今日小姐竟草率地将终身大事托付在尚不了解的我身上,可是有什么苦衷?”
一句话正戳中乐怡心底,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来。
“我就是不甘心!只因为我是女子,纵然是嫡是长,父亲还要将他一辈子苦心经营的乐氏交给我那庶弟。他若成器,交给他也不妨;可是他撑不起家业,成日沉溺声色犬马之中,乐氏交给他,不出一年就能败光了!”
“我想着,如果找到一个足够优秀的夫君入赘乐氏,立起门庭,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行俭,我知道你心有所属;我也直说了,我图的是你的才能,和未来的权势……你愿意帮我吗?我可以替你们遮掩的!”……
心有所属,这四个字,砸得卫和脑袋“嗡”地炸开,连通五感的神经都紊乱起来,他什么也听不清,也说不出话,只呆呆地在模糊的视野里寻觅温行俭这一抹颜色。
夜渐深了,庆祝的人们各自散去。温行俭将乐怡安抚走,回来发现卫和还在枯坐,顺手拍拍他肩膀:“走了,回去休息!”
眼看卫和兴致不高,他只当是累了,挑些有趣的事情讲。
身边人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你答应乐怡了?”
“没有,我还要跟着公子……”
“只是这个原因?”卫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紧盯住温行俭双眼,“如果没有我们的约定,你就会去吗?”
“不……”“那么是为了谁?你心有所属的那个人?”
温行俭这才明白卫和在为什么纠结,顿时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若说,是呢?”
卫和没有立刻回答,他抓住温行俭双肩,微微俯身平视他,眼里燃着两簇隐忍的火焰。
“那最好不要告诉我他是谁,否则说不准哪一天他就消失在世上了,因为我嫉妒他。”火焰升腾着,将他的理智吞噬干净,“行俭,不论你属意着谁,我,属意于你啊。我不求你回应我,只求你不要自此疏远我——我们还是死生与共的同袍,是亲密无间的知己,可好?”
他不再多言,卑微地等待着审判,然而颤抖的双手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安。面前的人轻笑了一声,声音遥远地像在天边,又近地就在他面前。“怎么会呢,公子亦是我梦寐以求啊。”
温行俭揽上他脖颈,唇间甜丝丝的酒味醉了相拥的人,也醉了繁星与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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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闲最近觉得,公子和与温先生,有点奇怪。军营里那么多大老爷们儿,营帐就这么点数量,同吃同住是免不了的;只是……像他们这样形影不离的实在少见,公子和简直恨不得就挂在温先生身上,还时不时搂搂腰、对对视,这黏糊劲儿,跟城里那些十七八的小娘子们似的。难道……?
终于有一天,他私下找上温行俭,还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偏僻无人的地方。
“余将军?这是怎么了?”
大咧惯了的余闲一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就感觉有些难以启齿,支吾半晌,还是说了:“温先生,咱打开天窗说亮话。额,你告诉我,嗯,公子是不是伤到了那处?”担心温行俭没听懂他的意思,他还伸手向下指了指。
“啊?没有!”温行俭一愣,十分奇怪,“何出此言?”
听完余闲的解释,温行俭也被他的脑洞震惊了,是夜狠狠嘲笑卫和成日粘人,平白在余闲那里丢了面子。而卫和的回应呢,则是身体力行地向他展示,他“绝对没有伤到”。
在北方逗留最后半个月,边境又大大小小地冲突,他们也主动出击了几次,终于彻底安定下局势。估摸着接下来几年内北人不会再来犯,温卫二人便打算班师回朝:毕竟朝中还有不少人与事需要料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