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他看我时,雪是哑的 ...
-
课间的嘈杂像一层厚厚的油脂,腻乎乎地糊在空气里。黎汐雨的声音尖锐地穿透这层油腻:“我靠岑思萌和班生分手了!”
边薄汐立刻凑近,眼睛里闪着八卦的精光:“真的假的?细说!”
“真的!岑思萌太作了,班生受不了了……”黎汐雨语速飞快,手势夸张。
柏朝缩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卷起的边角,把它碾平,又卷起。那些名字和情节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无法在她停滞的思维里留下任何痕迹。她的视线没有焦点,落在前面椅背上一块掉漆的斑点上。
一片阴影挡住了侧方的光线。申梓轩站在那里,校服拉链拉到头,抵着下巴。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柏朝低垂的头顶上,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柏朝,”他的声音有点干,像砂纸擦过粗糙的木面,“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抠弄书页的动作戛然而止。柏朝的肩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松懈下去,变成一种更深的蜷缩。她没有抬头,视线依旧黏在那块斑点上,极轻微地点了一下下巴。“好。”
边薄汐猛地扭过头,眉毛竖起来,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猫:“滚!申梓轩你滚不滚?”她的声音又脆又利,划破了周遭的喧闹,“少来烦她!听见没?”
申梓轩没看她,也没接话。他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带着某种沉郁的力度,钉在柏朝身上。下颌线绷得很紧。他沉默地转身,率先走出了后门,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等着。
柏朝缓慢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拖沓的声响。她没看边薄汐气鼓鼓的脸和黎汐雨探究的眼神,低着头,跟着那道阴影走了出去。
走廊相对安静些,但嘈杂声依旧从两端的教室门里泄漏出来,形成一种模糊的背景音。申梓轩站直了身体,面对着她。他的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柏朝,”他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更哑,像含着沙砾,“对不起。”
柏朝终于抬起眼,目光却落在他校服领口下方第二颗纽扣上,不与他直视。她的眼神空茫茫的,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枯井。
申梓轩像是被这空洞的眼神刺痛,呼吸滞涩了一下。他艰难地继续,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我每天……想起我们俩个那会的点点滴滴……我就想哭。”他的声音里真的带上了一种压抑的、潮湿的哽咽感,但并不明显,很快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目光紧紧抓着她躲避的视线:“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空气凝固了。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爆笑,显得这里更加死寂。
柏朝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翅,脆弱不堪。她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声音,嘶哑,轻微,却像冰锥一样锐利清晰地刺破沉默:“对不起。”
她停顿了一秒,仿佛需要积攒力量说出后面更重的几个字。喉管轻微地滚动。
“我有喜欢的人。”
申梓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拳头击中。他盯着她,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有什么东西迅速碎裂、黯淡下去。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咬得更紧,喉结上下剧烈地滑动了一次,咽下了所有未能出口的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有了实体。
几秒后,他极慢极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的气音。
“……嗯。”
再无他言。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脚步有些踉跄地、快速地走向走廊另一端,背影透出一种溃败的仓促,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柏朝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刚才说出那句话时,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个人的模糊轮廓,心脏像被细线猛地勒紧,泛起一阵尖锐的酸疼。那感觉清晰又短暂,很快又被巨大的空洞吞没。
她抬起手,用指尖极其快速地、用力地蹭了一下自己的下眼睑,那里干燥无比,什么都没有。然后她也转过身,慢吞吞地挪回教室门口那片喧嚣的光亮里。
午后的教室空旷得能听见尘埃碰撞的声音。柏朝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指尖捏着一根快要断掉的HB铅笔,在草稿纸边缘无意识地划着一道道短促凌乱的线。铅笔芯猝然断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啪”声。
几乎是同时,前门被推开。气流微动。
她没有抬头。但整个脊椎像被瞬间灌入了低温的钢水,一寸寸僵直,固定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弯曲弧度。所有分散的感官猛地收束,聚焦于一点——那个步入教室的脚步声。稳定,清晰,每一步的间隔都精确得可怕,敲在水泥地上,也敲在她骤然缩紧的心室壁上。
是叙春阳。他来取忘在桌肚里的竞赛讲义。
她的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要嵌进锁骨窝里。视线死死焊在草稿纸上那道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纸张的深刻痕迹上。呼吸被强行压制,变成胸腔里微弱急促的起伏,肺部传来细微的刺痛。
他的脚步声没有停顿,径直走向他的座位。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弯腰,从桌肚里拿出那份讲义的每一个动作细节。衣料摩擦的窸窣,纸张被抽出的声音。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不是朝向门口,而是……朝着她的方向。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膜里一片尖锐的鸣响。他过来了。为什么?她的手指猛地攥紧,断掉的铅笔芯狠狠硌进掌心软肉,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绷紧到极限,感知着他每一步的靠近,计算着距离。空气似乎都因他的迫近而改变了密度,变得粘稠,沉重,压得她无法动弹。
他在她课桌旁边停住。不是正前方,是一个微妙的侧方角度。一片阴影落下来,笼罩住她摊在桌面的半张草稿纸,和那只死死攥着断笔的手。
他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声音。只是站在那里。
柏朝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像是午后天光晒过的干净布料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清冽的墨水和纸张的气息。这味道霸道地侵占了她的鼻腔,淹没了所有其他感知。她的喉咙干涩得发烫,吞咽动作艰难得像在碾压砂砾。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他忽然动了一下。极轻微地调整重心,校服裤腿摩擦,发出几乎不存在的声响。
然后,他的手臂从她视野的边缘出现。修长,线条利落。他的手越过她摊开的习题集,目标明确地伸向她桌角那个被遗忘的、孤零零的班级公用橡皮。一块用得只剩半截、脏兮兮的白色长方体。
他的指尖碰到橡皮。没有立刻拿起。而是在那粗糙的表面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小拇指的指尖几乎、几乎要擦到她摊开着的手背旁的一页书角。
柏朝的呼吸彻底停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只手背,皮肤下的血管突突狂跳,产生了一种即将被灼伤的幻觉。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铁锈味弥漫开来。
他拈起了那块橡皮。动作自然,毫无滞涩。
然而,就在他拿起橡皮,手臂收回的路径上,他的校服袖口——那硬挺的、蓝白色的布料——极其“偶然”地、轻轻地刮蹭到了她放在桌沿的、那本半旧笔记本的边角。
力道很轻。真的非常轻。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她来说,却不啻于一场爆炸。接触点像被瞬间注入滚烫的岩浆,那触感沿着神经末梢闪电般窜遍全身,激起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战栗。她猛地一抖,肩膀缩紧,像一只被弹弓惊吓的麻雀。
叙春阳的手臂已经完全收回,拿着那块无关紧要的橡皮。他依旧没有看她,没有说一个字。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真的只是一个无比自然的、意外发生的、微不足道的物理接触。
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平稳地,不疾不徐地,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柏朝还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断掉的铅笔芯从汗湿的掌心掉落,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住。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用冰凉的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刚才被他袖口刮蹭到的笔记本边角。
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可她指尖下的皮肤,却像被烙铁烙过一样,滚烫,持久地灼烧着。
“叙春阳,你为什么那么吸引我,我好讨厌好讨厌你,又好喜欢好喜欢你。”
放学那会,柏朝的手指死死抠着帆布书包带,粗糙的麻质纤维磨得指腹生疼。她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块模糊的水泥地裂缝,仿佛能从中看出宇宙诞生的奥秘。身边的黎汐雨和边薄汐像两只雀跃的鸟儿,声音清脆地穿透午后沉闷的空气。
“所以我就说那家新开的奶茶店冰块放太多……”
“根本不是!是糖浆劣质,甜得发齁……”
叽叽喳喳的声浪包裹着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每一个音节传入耳中都变得模糊不清,无法在她停滞的大脑里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词句。她只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点头或摇头,回应着那些并不需要她真正回应的评论。
人流裹挟着她们向前移动。就在教学楼拐角,那片常年背阴、地面有些湿滑的地方,空气的密度陡然发生了变化。
柏朝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刺骨的麻木。她不用抬头,甚至不需要用眼睛确认。某种更深层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已经尖叫着预警——他就在那里。
叙春阳。
他和几个高二的男生正从另一条岔路走来,声音不高地谈论着什么球赛的比分。他的声音不高,略微低沉,像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轻易地切开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黎汐雨的声音戛然而止。边薄汐也猛地收住了话头,胳膊肘下意识地碰了碰柏朝,传递着一个无声的、惊愕的讯号。
那群男生的说笑声也几乎在同一时刻低了下去,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这边,带着一点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故作不经意的打量。
空气彻底凝固了。像一大块突然被冻结的琥珀,将所有人、所有声音都死死地封存在里面。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尴尬和某种隐秘兴奋的张力。
柏朝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折断颈椎。视线死死锁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鞋带松散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的,像实物一样落在她的发顶,缓慢地、几乎带着重量感地向下移动,掠过她滚烫的耳廓,烧过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最后定格在她死死抠着书包带、指节泛白的手指上。
她的呼吸彻底停了。肺部尖锐地抗议着缺氧的疼痛。喉咙里干涩得像是吞下了一把粗糙的沙砾。
他也没有动。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在他周身垒砌。
他的一个朋友,似乎试图打破这诡异的僵局,发出一个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单音节,声音干巴巴的,很快又湮灭在沉重的寂静里。
边薄汐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受不了这令人崩溃的沉默,她扯了扯柏朝的胳膊,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夸张的、试图恢复正常的热切:“走了走了!再磨蹭小卖部的辣条要被抢光了!”
这股力量拽着柏朝踉跄了一下。她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被动地被拉着向前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
擦肩而过的瞬间,空气被极度压缩。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校服布料摩擦带起的微弱气流,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像是阳光晒过干净棉布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清冽的皂角气息。
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
只是在交错的那一刹那,柏朝一直死死抠着书包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了一下,指甲无意中刮过粗糙的带面,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嘶啦”。
与此同时,叙春阳那只随意垂在身侧的手,食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内蜷缩了一下,指尖抵住了掌心。只是一个微小的肌肉收缩,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错身而过。
柏朝被边薄汐和黎汐雨几乎是架着拖走了好几米,背后的那片空气依旧像是凝固的冰块,沉重地压在她的脊背上。
直到拐过另一个弯,彻底看不见那个角落,黎汐雨才拍着胸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声音还带着点惊魂未定的颤抖:“我的妈呀……刚才那是叙春阳?吓死我了……气氛也太可怕了……”
边薄汐没接话,只是侧头看着柏朝。柏朝依旧深深地低着头,露出的那一小段后颈皮肤,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那只刚才抠着书包带的手此刻无力地垂着,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而就在她们离开的地方,叙春阳站在原地,没有理会同伴投来的疑惑目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微微蜷起的手,目光极淡地扫过自己的指尖,然后望向她们消失的拐角,眸色深沉,像结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