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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三百年的沉睡,并非沉寂,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尘埃的等待。
      意识在混沌中浮沉,如同水底纠缠的藻荇,无声无息,唯有时间这庞然大物碾过灵识发出细微的回响。
      直到今夜,一丝微凉如水的月华,裹挟着清越的琴音,穿透了厚重如茧的黑暗,轻巧地探了进来。
      像高山绝壁间蜿蜒而下的一脉寒泉,泠泠撞击着嶙峋的怪石,每一个转折都带着孤峭的棱角,不沾丝毫人间烟火。
      指法更是刁钻至极,在几根单薄的丝弦上腾挪跳跃,迅疾如电,却又精准得没有分毫差池,将一曲早已失传的《孤鹜吟》演绎得惊心动魄。
      泠月灵魂深处的弦被轻轻拨弄了一下,沉寂了三百年的灵核猛地一跳,一股久违的暖流瞬间奔涌开来,激荡着每一寸灵体。
      三百年的时光,终于等来了她的新主人!
      积聚的力量轰然爆发。古拙的琴身骤然亮起,一层柔润如月晕、却又璀璨夺目的华光自内而外透射出来,瞬间将抚琴者笼罩其中。
      清辉流转,仿佛将天上的星河揉碎了倾泻而下。
      光影交织中,一道纤细曼妙的身影由虚化实,缓缓凝聚成形。
      泠月刻意选了个最优雅的姿势。
      广袖如流云般舒展开来,裙裾上以灵光织就的暗纹在月下若隐若现,流淌着神秘的光泽。
      足尖轻点,虚虚悬停在琴身三尺之上的清辉之中,衣袂无风自动,飘然若仙。
      她甚至能想象月光勾勒出她侧脸那无可挑剔的轮廓,以及颈项优雅的线条。
      三百年的孤寂等待,必须得有一个足够惊艳的亮相。
      “铮——”
      琴音戛然而止。
      抚琴者抬起了头。
      月华如水,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眉骨略高,鼻梁挺直,唇线紧抿,构成一张过分清俊却也过分冷冽的脸。
      尤其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寒潭凝练而成的坚冰,映着月光,却反射不出丝毫暖意。
      他看着泠月,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好奇,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泠月唇角微扬,正要开口,将那早已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的、既矜持又带着几分施恩意味的话语道出——
      “让让。”
      两个字,平平淡淡,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驱赶意味,像拂开一片碍事的树叶。
      泠月唇角的弧度瞬间僵住,凝结成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你挡着月光了。”他补充道,目光冷淡地掠过泠月的身影,落在她身后那片被遮住的、洒在琴尾处的清辉上。
      仿佛泠月如此精心设计的出场,这足以令凡俗世人顶礼膜拜的灵辉仙姿,在他眼中,还不如那一片用来照琴的月光重要。
      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猛地堵在胸口,噎得泠月灵体都跟着一窒。
      三百年的沉睡,三百年的期待,就换来这么一句?挡光?!
      她深深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凉气,试图稳住濒临爆裂的灵核。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你!”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带着难以置信,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有些突兀,“你可知我是谁?可知你唤醒了何等存在?”她刻意加重了“何等存在”几个字,试图唤起这木头人一丝应有的敬畏。
      “吾乃此琴之灵,泠月!绝世无双的琴道之灵!三百年来沉睡于此,只为等待一位……”
      “哦?”一个单音节打断了她慷慨激昂的自述。
      抚琴者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了泠月,但那眼神里非但没有敬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
      他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带着薄茧,轻轻地、近乎随意地拂过琴身靠近岳山下方的一处位置。那动作漫不经心,却精准地落在一个地方。
      泠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指尖落下。
      就在那岳山①下方寸许之地,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深深地、歪歪扭扭地爬在深栗色的琴板之上!
      裂痕边缘的木纤维翻卷着,带着陈年的暗沉,一直延伸向龙龈②的方向,几乎贯穿了小半个琴身!
      那裂痕是如此刺眼,如此破败,与泠月周身流淌的华美灵光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残酷对比。
      它像一道巨大的伤疤,狠狠地烙在泠月的感知里。
      “绝世器灵?”云峥薄唇微启,重复了一遍她的自封,尾音轻轻扬起,带着一种冰凌碎裂般的冷峭质感,清晰无比地砸在庭院里,“那能修好这张‘破琴’吗?”
      “破琴”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轰!
      怒火瞬间冲垮了泠月所有的矜持与优雅!仿佛沉寂三百年的火山骤然找到了喷发的裂口!灵体深处积蓄的力量疯狂翻涌,周身流淌的月华灵光猛地暴涨,变得刺目而狂躁,如同无数躁动的银蛇在夜空中狂舞!庭院里无端卷起一阵狂风,吹得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被卷上半空。
      “放肆!”泠月的声音失去了所有清越,音调猛地拔高,带着被轻视的怒意,几乎要撕裂这寂静的夜空。三百年来,她何曾受过如此折辱?明明她的存在该让一群凡夫俗子趋之若鹜!
      灵力在泠月虚悬的指尖凝聚,压缩成一个危险的光点,发出滋滋的低鸣。
      她今天一定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让他明白,对一位绝世器灵出言不逊的下场!
      就在那毁灭性的灵光即将脱手而出的刹那,泠月的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钉在了云峥指尖划过的那道丑陋裂痕上。
      目光穿透了狂怒的火焰,穿透了暴涨的灵光,穿透了那道深褐色、翻卷着腐朽木茬的裂痕表层……
      在那裂缝的最深处,在那被岁月尘垢与琴木朽坏完全掩盖的幽暗里,一丝极淡、极细弱的幽芒,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熟悉得令泠月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这怎么可能!
      所有狂暴的灵力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指尖那危险的光点无声熄灭。膨胀的灵光骤然收敛,庭院里狂乱的风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泠月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玉雕,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忘记了。
      唯有那双睁大的眼眸,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穿透那道狰狞的裂口,死死锁定在那裂缝最幽暗的深处。
      视线如同被冰水淬过,变得无比清晰、锐利。剥开层层叠叠的朽木尘埃,穿过漫长时光堆积的阻隔……她看清了。
      一缕青丝。
      细若游丝,色泽早已褪尽,呈现出一种枯槁的灰败。但它依旧倔强地存在着,没有被彻底湮灭。
      它以一种极其复杂、极其精微的古老结绳方式,缠绕、盘踞在裂痕最底层的木质纹理之中!
      那绳结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微小的收束……那是她……是她三百年前,在陷入无尽沉眠前一刻,耗尽最后一丝清醒的灵识,亲手系下的!
      封印!
      为了锁住……
      泠月脑海中翻江倒海,她有些不可置信的一遍遍诘问自己,为了锁住什么?她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
      寂静的庭院里,她激荡的灵体荡出一圈圈灵光,和着洒落的清光,带出朦胧的,如临仙境的梦幻。
      可唯一的目击者却毫不在意,眼底的不耐烦明晃晃的挂着,配上那仿佛千年寒冰一般的气质,镇定效果出奇的好。
      “发完疯就一边呆着去。”他不容置疑的开口,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抬起,极轻又极稳,缓缓扫着几根有些古朴的琴弦,广袖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摩擦在琴木和桌案上,仿佛在替他扫去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埃。
      泠月此刻心情激荡,也懒的再和这个木头人掰扯和她说话的态度,她细细感受着心底升起的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痛。
      她把头埋在臂弯间,一头青丝如瀑,舒展开笼罩在她的肩头,犹如温暖的避风港,带来无声的安抚,她本就身形纤瘦,在那一刻竟透出一股令人怜惜的脆弱。
      清冽的琴音如初春解冻的第一滴冰泉,自万仞绝壁之巅坠下,“铮”然一声迸溅开来,那声音不带一丝暖意,冷冽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直抵灵台深处。
      泠月不自觉的坐直身体,安静的聆听着。
      她是琴灵,自然对音乐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她能感觉到这音乐深处的孤寂和沉思,如同当头巨浪,压的人喘不过气。
      一曲终了,云峥站起身,他抽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公事公办的擦了擦破旧的古琴,将其放进家里人交给他的琴袋中。
      一甩一挎,就牢牢地把琴固定在了自己身上,他看也不看一旁的泠月,抬脚便走。
      “等等!”泠月连忙叫住他,声音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
      她这么大个美人,这死冰块是怎么做到熟视无睹,旁若无人的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云峥停住,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黑漆漆的眸子盯着泠月,不再是先前如寒潭般的平静,而是像淬了冰的薄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制的锐利锋芒,无声的切割着空气。
      泠月懂了,这个死人脸又不耐烦了。
      她瘪了瘪嘴,用谴责的眼神瞪着云峥。
      “我可是琴灵,你要带着琴,也得带上我啊!”
      云峥嘴角勾出嘲讽的弧度。
      “失敬,我以为你这个‘绝世器灵’该长腿了。”
      语罢,他利落的转身,留下泠月目瞪口呆怔在原地,少顷,她终于反应过来,足尖一点,借着法力飘出老远,一下就追上了先走一步的云峥。
      “死冰块!本姑娘和你没完!”
      她的手高高扬起,一点寒芒乍现,裹挟着剧烈的寒风,发出“嗡嗡”的声响,随即毫不留情的砸了下去!
      三百年就三百年,大不了再睡一觉!她今天要和这个死冰块不死不休!什么完美主人,几百年后总会有的,先解决掉眼前这个,一切都好说!
      然而,和她预想的把云峥这个讨厌鬼直接砸的脑袋开花不同,一道屏障凭空升起,结结实实的拦住了她的攻击,接着,只听“biu”的一声,那光球原路返回,直冲她美丽的脸庞!
      泠月:!
      她急忙闪身躲开,那光球就拖着绚丽的尾焰势不可挡地砸上了凉亭的一角,瓦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伴随着“轰!”的一声,凉亭拦腰折断。
      像是风烛残年本就苟延残喘的老人被熊孩子当胸踹了一脚,只来得及怒骂一声就驾鹤西去。
      泠月:!
      云峥:……。

      ①:在琴头
      ②:在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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