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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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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案司刑房。
火苗摇曳,烛影幢幢。
排排刑具的暗影映在布满苔藓的墙壁上,似无数厉鬼在张牙舞爪,诡异森然。
一明丽少女端坐上位,与周围昏暗潮湿的环境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少女屈指敲着桌案,冷眼瞥向老鸨。那老鸨被锁链紧紧锁着,动弹不得,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鬓边接连滑落,可她还是嘴硬得很,半个时辰已过,还是不肯说出实情。
少女的耐心已被耗尽。
“前日子时,张公子与妓女毙命于天字房;昨夜丑时,你抱着装着笑面皮的盒子,从后巷溜出。”
“最后一遍!要往何处?是谁主使?再不老实交代,那就……”话未说完,少女瞥了瞥身旁的刑具,眼神冰冷刺骨。
老鸨虚弱的脸上挤出一抹笑:“郡主冤煞老身。那日老奴只是去当铺……”
“当铺?”少女轻笑击掌,官差应声抬进一件烧焦的屏风残骸。
“巧了。”少女笑意愈深。
“寅时,城东当铺走水,烧坏了王御史寄存的西域屏风。”说着,她忽用指尖挑开残骸夹层,里面夹杂着数十片金箔,金箔四周泛着诡异的红色。
“本郡主听说,坊间有一古怪方子,用鲛人之血浸泡金箔,可使妖力增强,不知老鸨可听说过?”她笑得愈发灿烂,眼神却暗含杀意。
见老鸨脸色渐渐面如死灰,她向前几步,耳语道:“妖物食尽精元便蜕皮新生,下张皮……”说着,一把将真言药粉倒进老鸨咽喉,“该换知情人了吧?”
“况且你儿子……”
“是王御史……逼我的!”老鸨身子猛的一晃,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待稳定心神后,崩溃晃动锁链。
“他用我儿性命要挟,让老奴把屏风摆进天字房引欢客。那蜕皮妖每每吸□□元后,便会蜕一张皮,王御史说要用十张笑面皮炼延寿丹……”
少女冷笑:“早这般痛快多好。”
她早就疑心这件事与王御史脱不了干系,已命人暗中盯梢他。谁知那老狐狸着实狡猾,连着数日都没露出破绽。
兴许是昨日,他急需新的笑面皮入丹炉,才派人去取那张皮,顺便让人将屏风毁掉,好销赃灭迹。
王御史派的人虽行事极其小心,到底是被她窥见行踪。可那人当场就服毒自尽,未留只言片语。
林暄索性专注于那个老鸨与屏风。之前因苦于凭据不足,她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她便可下令逮捕王御史。
可如今仍不知,那只蜕皮妖现藏在何处?如何抓住它?
她身为妖案司指挥使高徒,将来要执掌整个妖案司。师父为历练她,便命她查办此案。她也绝对不能让师父失望。
方一转身,却见一俊逸少年倚在门边,正是她的从小到大的死对头——清远侯世子江凛。
他俩虽同拜妖案司指挥使门下,但司内皆知,不过数载,江凛便会离开妖案司,巡查四方妖案,日后便唯她一人主掌妖案司。
还未回过神来,就见江凛抱臂讥讽道:“林暄,你审个老鸨也要用真言药粉?好生威风啊。”
“总比某些人强。”她反唇相讥,“蹲守一夜连妖毛都没摸到,还大言不惭说要替我抓住妖怪。”
说完,她转身朝老鸨浅笑:“告诉本郡主,那妖总何时出现,我可保你儿一命。”
老鸨如释重负,但仍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嘛,是在男女寻欢之时才……”
二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别开脸去,异口同声道:“还有其它法子吗?”
“老奴……只知这一条法子。”老鸨抬眼瞧见剑拔弩张的二人,小心翼翼道:“那妖专挑露水鸳鸯下手。前几个死鬼……都是正快活时被抽了魂。”
她顶着二人想要吃了她的眼神,哆嗦着:“二位装作恩客搂……搂紧些,像老身腰间的鸳鸯玉佩那样,妖物才现形啊。老奴实话实说,万万不敢欺瞒郡主……”
林暄盯着玉佩上交缠的鸳鸯图案,指尖捏得发白。
如今长安城内妖物渐多,妖案司本就急缺人手,且都有各自的紧要事务。不然师父怎会留他二人处理同一妖案,谁不知晓两人势同水火?
况且死人是淑妃的亲弟弟,此事传出,有损皇家威严,上头要求早日结案,压下此事。
王御史可交于大理寺处置,但这妖案,只能由他俩……
眼下,只能凑合了……
江凛突然冷笑:“行啊。但约法三章——第一,敢碰我腰带,剁手;第二……”
“第二,眼珠子敢乱瞟就剜了。”林暄反手抽出佩剑,刀光泛着阵阵寒意:“第三,妖物伏诛后,你去泡香浴三天。”
“成交。”
二人嫌恶地打量彼此,随即又转过头去,背对背商量下一步的动作。两人暗暗咬牙,心想:定要将这妖物大卸八块,好发泄心头恶气。
***
青楼天字号房,烛火抖动,腻香缠人。
屏风后,两道人影摇晃;啜饮声层峦叠嶂。
话音未落,高大的身影如饿虎般猛地倒下。
电光火石间,一阵阴风凭空卷起,火烛瞬间熄灭,屋内黑黢黢糊做一团;尸体的腥腐味,直往人七窍里钻,熏得人头脑欲裂。
黑暗中,妖风里传来阵阵吞咽口水的声音,听得人胆寒心战,汗毛乍起。
然而,屏风后的人毫无反应。
这股妖风打着旋,愈转愈疾,中心处竟渐渐凝出实体。
它周身裹挟着灰白色雾气,看不清面容,悄无声息滑向屏风后。
忽地,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骤然降临,妖气张开大嘴,仿佛要将二人吞噬进去……
两人身影猛地一顿,刹那间,江凛反手挥出一张符纸,直直飞向妖物。
那妖非但没躲,反而狂笑起来,不,是在嘶鸣!
“雕虫小计……”它不屑一哼。
紧接着,猛地向前扑去。
就是现在!林暄猛然滑出,挥手一洒,药粉纷飞。反手拔剑,狠狠刺去。
“滋啦!”刺耳的锐响在黑夜中炸开。
林暄转动剑柄,运足内力,挥剑砍去,直剜妖丹,动作狠辣、老练,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妖怪痛地发狂,扭动全身,妖力遁走,妖光四射,轰然爆发。
二人遽然往后一躲,江凛低叱一声,指尖符箓无风自燃,化作巨大火球,直冲妖怪面门,在要接触妖怪的刹那,瞬间炸开,火光冲天。
不等妖怪有所反应,江凛又飞身向前,抬手挥出无数符箓,直面妖怪,以分其神。
林暄看准时机,人随身动,迅如闪电,飞身到妖怪背后,咬破指尖,用鲜血涂抹剑身,灌注全身气力,一剑猛刺,妖丹陡然间裂开一条缝隙。
二人眼神交流,配合默契,前后夹击。
妖怪浑身一抖,惨叫一声,向前扑去,喷出一股粘稠液体,江凛闪身一躲,一点粘液也未曾沾上。
哪知妖怪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躲开,一阵狂暴妖风刮过,粘液变换方向,铺天盖地,涌向江凛,他闪转腾挪,堪堪躲过粘液攻击。
林暄见江凛有些被动,咬紧牙关,再次灌入内力,剑身陡然灵气缠绕。她狠命捅向妖怪,妖丹炸开,化成稀碎粉末。
妖怪倒下,瞬间化为一摊粘液……
二人长舒一口气,收剑入鞘。
哪知这妖怪似因有些怨念,仍冤魂不散,化最后一丝气力,飞速扑向江凛。江凛未料到还有这一手,已来不及闪躲,被粘液糊了一身。
刚才还神采俊逸的少年郎,现在浑身写满了“狼狈不堪”四字。
林暄看了眼江凛,没憋住,笑得前仰后合,脸上的肉都笑僵了,边笑边说:“姑奶奶我累了,要小憩一下,你……。”
她眼珠一转,上下打量江凛,越走越近,忽地捂住口鼻,往后直退: “你离本郡主远点。一身妖物粘液,臭不可闻。熏坏了本郡主的新衣裳,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江凛连一个眼神也不施舍给林暄,冷着脸,自顾自快步往前走。少女跟着,虽离着八丈远,眼珠子却似粘在了他身上。
江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凶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剜掉。”
林暄可不管他说了什么,继续嘲讽他。
可紧接着,她似乎又想到些什么,正经道:“当心有残留妖毒。”
随即,她几步向前,掩着口鼻,取了一些粘液于随身小瓶中,小心收好。
“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妖案司述职,再寻问这粘液有无毒性。”
没多久,两人步入妖案司偏殿。
一白发老者端坐在木质藤椅上,用手捻着胡须,笑嘻嘻打量两个徒弟。
“师父安好。”江凛恭恭敬敬行礼,林暄却一溜烟跑到师父跟前。
“今番行事,可还顺遂?”老者垂眸,含笑问道。
“回禀师父,妖丹已碎,诸事具安,唯一事棘手……”说着,她斜眼撇向江凛。
“您瞧瞧他,连这种东西都躲不开,这些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林暄似挑衅般直勾勾看着他,欲让少年自己说个明白,好在师父面前出出丑。
江凛还身着那身沾满粘液的绛红玄金衣袍,低头待命,眼角余光扫到少女那张欠揍的脸,却只做不知,拱手向前几步。
“那怪妖与寻常妖物不同,乃天地怨气所化,专门吸食男女精元,必须破其妖丹,免其复活。”
“可徒儿不曾知,那妖丹破后,仍可化为一摊粘液,弄到徒儿身上。现在我二人无计可施,特来向师父讨问一二。”
老者早就看出端倪,闻言一笑,“妖丹已损,便无大碍,不会危及性命。可此妖乃怨念化成,黏液仍含怨气,会诅咒沾染者。”
“不过万妖万咒,具体是何种诅咒,为师也不清楚,且行且知吧。”
江凛闻此,如遭雷劈,登时知觉天旋地转。他从小天资卓越,实为天之骄子,长安城内人人称赞。只不过一时大意,反倒成了千古恨。
他咬了咬嘴唇,垂下头,低声道:“是徒儿大意了。”
老者捻了捻胡须,笑意更深:“万物有劫,有因有果;十二因缘,环环相扣。”
“长安城内妖案愈多,必有蹊跷。你们身担重任,切勿掉以轻心。时候不早,都回去歇息吧。”
二人拱手,告辞离开。
刚出了偏殿,二人就开始斗嘴。
“喂,江凛!你那双眼睛是摆设吗?查个案都能压到本郡主的千金之躯。还不速速跪下赔罪。磕三个响头,本郡主勉强考虑原谅你。”
林暄尾音上扬,字字带刺,边说边回想当时等妖现身的场景:
两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并要像鱼一般蠕动,摇摆。之前,她的大丫鬟玉螺还提醒她,要用嘴含住胳膊上的肉,用力嘬出声音;并不断低吟,以求尽善尽美。
林暄虽不懂其中奥秘,但还是尽力做到。
“只要能捉住妖物,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便是她的毕生追求。
江凛神色一动,似忆起那事,冷玉般的脸上终是掀起波澜,咬牙切齿道:“你身形如猪,重达千斤。我还未曾抱怨你压到我手,反倒是你恶人先告状了。”
“放肆!你敢污蔑本郡主。”林暄气得猛地踹了他一脚,可被他躲过,更是愤怒:“本郡主金枝玉叶,身轻如燕,你这双眼睛是摆设吗?竟敢说本郡主重。”
她边说边扬起下巴:“哼,懒得同你争辩,平白辱没了本郡主的身份。起开,别挡着本郡主回宫。”
说罢,她刚想用力推开挡在前方的江凛,又看到他一身粘液,嫌恶地抽手。加快脚步,能走多远有多远。
忽地想起什么,她脚步一顿,猛地一回头,“本月十五,宫里会宴邀群臣。同时那日,也是妖物妖力最强之时,而且如今长安城内妖案频发,宫内人手不够,所以需你我暗中护驾。戌时,老地方见。”
说完,脚尖轻点,飞身而上。就听到身后传来江凛的喃喃自语声:“是什么诅咒呢……”
话音未落,就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
烛龙初燃,大宴启焉。
殿角九枝灯树次第亮起,映得夜空如昼。教坊使击柷三声,百官趋入。
一窈窕少女懒洋洋躺在大树上,胡乱摆弄着树叶,哼着小曲,好不自在。
林暄靠着树干,等了一会儿。眼见马上要开宴了,可江凛仍迟迟不来。
她耐心已达极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眼里似有团火在汹汹燃烧。
她翻身爬起,迅疾跳下树来,气势汹汹地到处寻找。
找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后,她定要狠狠揪住他耳朵,把他数落个遍,好发泄这口恶气。
“长安城里,还没人敢让本郡主久等。这江凛真是狗胆包天!”
她踩着琉璃瓦,施展轻功,四处寻找。终于,在御花园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少年。
黑暗里,少年半蹲着,看不清脸。但是,林暄敏锐的嗅觉告诉她,除了那个总爱装模作样的江凛,还能有谁身上有那种澡豆香?
可她仍不敢确定,毕竟,就凭他那副眼高于顶的自负劲儿,能做出这种躲在犄角旮旯里的蠢事?简直荒谬至极。
“喂,本郡主命你抬头。”她命令道。可那少年似是执拗的很,头连动都不动。
林暄又压着性子喊了他好些遍,可他还是无动于衷。最终气急了,双手捧住少年的头,像拔萝卜似的往上一拔,“你……你给我抬头!”
少年似乎终于有了反应,猛地抬起了头,惹得林暄连忙后退几步。
二人四目相对,都吓了对方一跳。
这人正是他的死对头——江凛。
“你今日又发什么疯魔?躲在这面壁思过干什么?”林暄咬牙切齿道,紧走几步,用手毫不客气地拽起江凛前襟,拉着他就往主殿去,动作蛮横至极。
可任凭她路上怎么讥讽他,从“蠢笨如猪”骂到“行为鬼祟”,江凛都像哑巴了一样,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林暄大脑飞速旋转,越想越不对劲,这人怎得如此老实,实在奇怪得很。
难道,是幻妖假扮的?她倒吸了口凉气。
可此人周身毫无妖气,即便是再高明的妖物,也断然做不到如此。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
他故意气她。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她停下脚步,猛地一转身,反手将一包药粉灌入他喉中,弄得他连连咳嗽。
这药粉本是审理犯人所用,能使人短时间内知无不言。今日反倒用在了江凛身上。
“说说,你独自一人跑到御花园作甚?”林暄撇撇嘴,狠狠盯着他。
“你问我,我又怎知。”江凛倒说得理直气壮,又恢复了平常盛气凌人的样子。
“你你你!你要气死我不成?还有,本郡主金口玉言,约你在老地方会面,你为何爽约?你当本郡主的话是耳旁风吗?”
林暄一口气问了十几个问题,越说火气越盛,甚至扬起了手,想扇他几耳光。
忽地一抬头,对上江凛认真的神情。她一惊,心想:“这小子不会真被自己吓傻了吧?但也可以确认是他了,只有他说话才这么气人。”
忽然,她想起那日,师父所说的诅咒,不禁汗毛乍起,出了一身冷汗。
他真被诅咒了?
若他真被诅咒,这诅咒具体为何?
来不及细想,就见皇后的贴身婢女沉璧慌慌张张跑来,踉跄几步才停下,双腿抖如筛糠,连行礼都忘了,面色惨白,结结巴巴道:“郡……郡主,大殿上有人……”
还未说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