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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后记二·岚烟浮云(五) ...

  •   【再次醒来,我忘了一切。
      除了我模模糊糊记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我不记得了。而且我也没能力做。
      眼前的一切都是糊的,像大雨中的世界那样,什么也看不清。
      右臂和两条腿都伤了,只剩下左手和手臂能动。腰也伤了,后脑也是。
      我只记得那件重要的事情很重要,似乎比我的命还重要,和我的手似乎有关。

      好像是要抓什么东西。

      所以我会抓东西,一摸就知道是不是。不是,我会很烦躁地扔出去——我想,我是要做这个动作。
      但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身心被烦躁笼罩,但我什么也干不了。我记得那件重要的事情在等我,但我没发去做。
      我能干什么呢?呆坐,看书。
      一切字都是糊的。我仔细辨认,但它终究逃不过被我扔出去的命运。
      如此过了本个月,除了照顾我的人外,又来了一个人。他说他是我的夫君。
      烦躁涌上心头,我并不想理他。
      他不厌我的烦,每天照顾我,同我讲他认为的那些有意思的事情。
      是很有意思,但我只想想起来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他讲,我就干我自己的事情。每次我眼疾发作,他就不讲了。

      眼疾发作,也就是眼前全黑,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但我不会问。

      我没讲过几句话,一直以来。

      但我到时候挺希望这时他讲的。因为我什么也干不了。他也不讲,那就只有黑暗与我为伴。

      每次重获光明,他就会凑上来问我在想什么。
      我从不回答。
      我什么也不会想,只会默默计算着这次失明的时间。
      我看不清,东西总是乱扔的,有几回会砸到他。这一次,砸到了他的脸上。
      我毕竟对我好,砸脸还是太不礼貌了,于是我低了头。
      他又凑的很近和我讲话,捧着我的脸,我觉得他又想亲我,但我不想被亲。
      所以我抬头,却望见一道红,我做血流到他脖子上了,是,我给他砸破相了。
      他却呆在了那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问我是不是看不清。
      原来他们不知道我看不清。
      我又低了头。我心想,给我看病的是什么破大夫。这样下去,我还要多久才能去做那件事情?
      哪怕我记不起是什么事。
      他又问我,是不是近可见,远不可见,我没回话。我突然耳鸣,心中烦躁,也不想再拖累他,便看着他说:

      “我不记得你了,你别管我了吧。”

      他抱着我哭,和耳鸣一起,很吵。

      眼疾又犯了。

      果然,他马上不哭了,耳鸣也下去了。
      他究竟怎么做到每次在这时不出声呢?
      我想我永远不会问。

      过了几天,腊八,是他的生辰。他很高兴,我很烦躁,因为头隐隐作痛,胸口也隐痛。
      我说句祝福后,他亲了一下我的脸,我忍着没理他,他又凑到我左边,想让我亲他一下,作为贺礼。
      忍无可忍,我伸手推开他,力道不小。

      推开他的一瞬间,我呆住了。

      熟悉的触感涌上心头,我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情。

      推开他。

      在那一刻推开他。

      画面涌上脑海,伴随剧烈的头痛,我想起一切。

      重要的事情就是推开阿云,因为没见到他安全。

      扔的动作和推太像,我才会一直扔东西。
      阿云关心我,我告诉他我想起来了,他又抱着我嚎啕大哭了。
      哭完却又开开心心和我讲话。
      他说我失忆时变化好大,脾气差,爱扔东西,不说话,我只说辛苦你了。

      我不会告诉他真相的。

      就像我永远不会问,他为什么总在我看不见时不出声。

      我庆幸我在腊八恢复记忆,能陪他过生辰。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也庆幸他懂我,懂那四个字的内涵——

      若我出事,那也是我对他的告别与遗言。

      人有七情六欲,谁也逃不过。我有,阿云也有。但显然在他身上更明显,很显而易见。
      同样很显而易见,我的身体不能再给他想要的。那我只能把自己给他了。
      我想似乎确实是这样,他比我结实壮硕得多,或许他在上才是对的。
      所以在伤没好时,我一个劲撩拨他。他一直馋我,有什么办法呢?
      伤好之后他仍让我休息两天——第三天早上是有事的。
      我心里只存了撩拨他的心思。反正他今天不会动手的,我这样想。
      想错了。
      他欺负得实在过分,至少我从没这么对待他,虽然可能是我做不到。
      早上刚醒,我脑中还没什么想法。我示意他扶我起来,但就在他的手处碰到我的一瞬间,我没法呼吸了。

      动不了,说不了话,直到坐直那一刻,呼吸的本事才重新回到身上。

      我刚刚离死亡只有半步。

      眼泪决堤,恐惧、后怕、庆幸、不舍,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蔓延着。

      我哭着骂着他过分来掩饰真实想法,他在说什么我全然不知。
      如果我刚刚真的死了,他会多难过?多不明所以?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
      我要写封信以备不患。
      我这样想着,悲伤盖过了其他情绪,我嘴上更骂他过分了。
      如果他再这样,我真的很怕陪不了他多久了。
      我没有办法,我是亡命之徒,我的每一息都是我贪恋的。
      不想死的欲望达到最强,无力感席卷而来,我我在被窝里哭。

      我不想死。

      我想陪阿云长命百岁。

      我想叫他一声阿云。

      至于早上的事呢?本是同军队会和,他说昨天下午收到消息,大雪阻路,要晚一天到。
      他被罚晚上分开睡。
      晚上我就写了封信。包括我身上的浮云和其他从未告知他人的真相,而后收进了那个满是秘密的盒子里。我的遗物他总会收拾的,会看到的。
      其实我挺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因浮云而死+——我怕他觉得是因为他的出现。
      但我还是选择写进去了。死了,总得告诉他真相吧。
      又过了两天,我们到达了黄疆。这一次,我是以国相“济”的身份辅佐他这个大将军。
      所以平常我们是没有太多交流和接触的。
      也因此,我会纵容他做任何事,提任何要求。虽然他不会。他知道我身子不好,从来都照顾。

      和他的第一个除夕在交战。

      和他的第一个元宵也在交战。

      人生总归都是遗憾。

      一月的最后一天,我们照计划,对外宣称在营帐里商量了一天。

      我们抵死缠绵半天,我也哭了半天。刚开始我就落了泪,阿云又忧又慌。

      我笑说我是高兴,后天就一切结束了。
      他笑说我心怀天下,心系苍生。
      我落着泪,任由自己最后一次沉沦。我早已决定,后天战争结束,我便回烟云山。
      我的身体撑不下去了。
      我很庆幸,我陪他到了现在。他仍要攻打皇城,但我没法再陪他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止呼吸——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至少,我不想看见他悲伤的神情。

      我是很自私的。自私地什么也不告诉他,一切都置于死后。

      我自私地爱着他,瞒他,孤独地痛苦着,祈求上天让我多活几天。

      终究还是迎来别离。
      我换回一身白衣,见证回归。然后我和阿云说,我累了,我先回烟云山。
      他说,这次结束,就和他在一起,就成亲好不好,成亲以后去漫游天下。
      我笑得很开心,说好。

      泪要涌上眼睛,我倔强地逼回去,说到时候他穿嫁衣,不用盖盖头。

      他说好。

      于是一吻为别。

      将他的面庞刻进灵魂呢,我转身离开,策马,再未回头。
      泪水洒落在遍地黄沙上,我在心中和他永别。

      对不起,阿云。

      似乎从遇到你开始我就在骗你。

      这次也是。

      多想骗你一辈子,骗你的一辈子。

      回到烟云山的小屋,屋内堆放着乌沽投运回来的经。朋友们打理得很好,什么也没变。
      我将经放进柜子里,着手写字条。这间屋子都要归阿云了,总要告诉他每样东西是干什么的对吧?
      心中的悲伤都化为纸上的欢快留言,不停落下的泪偏固执地违背我的心意。

      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的眼泪比我固执,比我坦诚。

      我在贴留言时,惊奇地发现浮云草长在盆中。我想,大概是马没有毁了根,它自己又长出来了。
      那时正是黄昏,红霞漫天,离我最多的时日刚好还有十六个日夜。
      我处理过浮云草后回去写每日记录,刚叙完喜悦,鲜血将我打回现实。
      我呕着血,血从指缝滴落,像要浇灭我最后的生命之火。

      希望与绝望并存,这才是我的人生。

      我怀着希望,畅想着未来。成亲,回家,游历。
      我想到要给阿潇讲经历。我不可能一直讲的,也带不回记录,所以我决定写一本自传。
      一天完成了大概三分之一的样子。
      后面三分之二,似乎都和阿云有关了。到时候阿潇会不会吐槽啊?

      又花两天完工,书名就叫《岚烟浮云》。

      真是浮云伴我一生,生也浮云,死也浮云。

      日子一天天过去,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白衣上一直带着血,我很讨厌。
      现在呢,已经是二月十七。还有一刻钟就要研制药粉了。药已熬好,在我手边渐凉。
      我的眼中满是期待。
      阿云见到我黑发会惊讶吗?得知我中浮云怕是又要自责一番。那些留言我一直没揭下来,一会儿就去,通通烧成灰。
      阿潇现在是守在树下吗?他是不是忐忑得很?

      最后两刻钟了,两刻钟不到了,我祈求上苍赐我一生。】

      而后是另一个人的字体。

      【二十三岁生辰,阿云回来接我了。几天后,我们开始在各地漫游。

      二十四岁生辰,阿云下厨,做了一大桌菜给我,还有一碗长寿面,

      二十五岁生辰,阿云和我在山顶过了一天,吹着风我那个,吃着烤肉,喝着酒。他头一回醉,我头一回没醉。

      二十六岁生辰,阿云和我在林里迷路了,走吃时,刚好是满天火烧云。

      二十七岁生辰,阿云给我唱了一天的歌,晚上刚好到山顶。】

      书后面还有空白的纸页,墨水在这里完成了他的使命。

      纪兰潇抹了下泪,仰头吸了下鼻子。

      到底是谁说文字没有温度?

      纪兰潇把书放到一边,才把头埋进枕头开始放纵自己的眼泪流下。
      最后那一个月,他都守在树下。他每天都去跪拜祖宗,祈祷哥哥平安。
      那一天,他透过梨枝看满天火烧云,红光照得梨花很红,加上梨花本身的剔透,很像血色的琉璃。
      他想,等哥哥回来,要给整个雪泠挂上红色的东西,然后把族长的位置交给他。
      再然后,他就从大伯那里要来归家玉,出雪泠去玩去。
      他又觉得不对。让别人当族长,他们出去玩。

      他想着,勾着唇,“咔”声贯穿了他的耳朵和大脑。
      他瞪大了眼,血色琉璃擦过他的面庞,轰然落地。
      他呆滞许久,颤抖着想弯腰捡起枝条,腿一软就跪在地上。
      衣襟在呆愣时已经湿透,他蜷在地上抱着枝条大哭。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给足希望,又给足绝望。

      他不知哭了多久,哭睡着了,醒时在床上,还死死抱着枝条。
      十八一过,他成了族长。大伯说,他以后就不是小孩子了,把归家玉递给了他。纪兰潇否定了他。

      “我永远是那个等哥哥回家的小孩子。”

      等不到也等。

      纪兰潇从枕头里抬头,抹了泪,下床拿出自己的盒子,取出那张保存完好的家谱。
      他要和嫂子一起给哥哥过生辰呢。
      他刚要推门出去,又返回拿过床上的书,往上补上了结尾。
      结尾的字同这本书大部分的字有八分相似,应和了那句有始有终。
      纪兰潇将书收进盒子,踏入夜幕。

      “二十八岁生辰,我回到了家。阿云和阿潇一起给我过生辰。”

      “我们终于团圆了。”

      (后记二·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后记二·岚烟浮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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