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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瑞鹤仙—7 ...

  •   第十三章

      沈瞻淇过了庄明玥房间来探望。庄明玥正于西窗之下静静地针绣。沈瞻淇有一些意外,也不急于上前,召了倩桃退到院中,轻声道:“姐姐今日好生安闲。前次遣你去鲁家,打探的消息如何?”
      倩桃摇头,也低声道:“事已不谐。大公子自姑娘归来,时常到望岳园打探一事,其实大少夫人早有疑心。及至大公子到灵岩山与姑娘相会,一日未归,少夫人便笃定无疑,封锁了大公子平日用度,后来,更一一盘查出大公子积蓄资财的所有细目,夫妻大闹一场,几至反目。直到如今,大公子尚被少夫人禁足呢!事发后,连带的二公子又是一场疯疯傻傻,也足够鲁家乱一阵子的了!”
      “姐姐闻讯,都是什么反应?”
      倩桃无奈道:“姑娘叹息而已,还能怎样?不过,倒是多亏了五姑娘两月来不断的开导,姑娘如今平静多了,虽则也会失眠,但也看得开了,平日叹息,也会说些命数不好的话,不似从前,只顾不住地流泪,不肯言语一声。”
      沈瞻淇道:“这已好得多了。但假以时日,事情便过去了。”说完,便依旧进了房门,走近庄明玥,探首来看她绣的花样。绣架上是一幅荷花图,半张荷叶,一茎花蕾,一茎半开的花,三两绺草叶,花茎下还有两尾小鱼。沈瞻淇轻声赞叹道:“好一幅‘香远逸清’图!不仅花枝绰约,而且生趣盎然。姐姐描的好花样!”
      庄明玥侧首笑一笑,道:“却不是我自己描的花样,是昨日庞夫人带过来的。她还教了我新的针法,你看这两尾小鱼,可有什么不同?”她指了小鱼,教沈瞻淇细看。
      沈瞻淇俯了头,更凑近了绣架研判,沉吟道:“这鱼尾,用线密、排针虚,显得轻薄透明;而鱼身则反之,线条略粗、排针较密,更显浑厚。妙啊!无怪乎吴绣妙绝天下,果然以针作画,巧夺天工!”
      庄明玥颇有些自得,“妹妹好眼力!一语中的。这正是我昨日从庞夫人学来的技法。”庞夫人当时还不住地夸赞她果然心灵手巧呢。
      沈瞻淇欣然笑道:“姐姐绣工原本精巧,再有庞夫人这般行家从旁点拨,日后定能青出于蓝!我看,庞夫人必是相中姐姐作儿媳了!”
      庄明玥脸上竟油然飘起红云,嗔道:“胡说些什么?”
      沈瞻淇见她羞涩,已知大概,合掌道:“表兄与姐姐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如此岂非正应了我当日所言,姐姐的好姻缘来了!”
      庄明玥嗔了她一眼,不甘示弱道:“我看是妹妹的好姻缘来了!那日在席上,他的眼睛左右就不曾离开你,任是再愚钝的,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哦——”沈瞻淇一语点破她:“连这等细节都注意到了!姐姐看得可真够细致的啊!这却好办!我这就去找娘亲说,便求了大娘,为姐姐定下吧!”欣然就要转身。
      庄明玥急忙拽住她,面红耳赤道:“你少忙!再闹,我可要生气了!没的羞煞人!”迳自躲进内室去了。其实,从小,对于这位英俊不凡的裴家表兄,她芳心深处,就是有所期待的,奈何小女孩家的心事,根本就无人过问!如今阴差阳错的,没想到竟又有了这种可能。
      沈瞻淇也不穷追,笑盈盈地出了门,往梅园中来消散。在梅树下坐不多时,竟见到母亲送了兰炼师出门来,两人的脸色似乎都不轻松,而兰炼师更脚步匆匆奔苑门而去,仿佛有些急迫。沈瞻淇颇感疑惑,按说裴铎正住在望岳园中,兰炼师既不欲与之面遇,如何偏又赶在此时到望岳园来?她问晴雪:“你可知兰炼师几时来的?”
      晴雪摇头答道不知。
      沈瞻淇思忖了一会儿,吩咐晴雪道:“你不妨跟了炼师,看看她都去了哪里?做些什么?”晴雪应下,转身欲行,又被姑娘唤住,“还有,再去客苑裴家那里,打探一下究竟。”她想确定一下,到底裴家想娶庄家哪个女儿?虽然从庞夫人的态度,像是更中意四姐,但四姐方才所言,也确是实情,裴适显然并不认同继母。
      晴雪看姑娘一脸的严肃,点头记下,心领神会而去。
      正当沈瞻淇等得心焦之时,晴雪终于回来,进门便向姑娘报道:“姑娘,说来也巧了,兰炼师正是去了客苑呢!”
      “可是去见裴大人?”
      “不是。”晴雪咽下茶水,“是见裴公子。他母子二人在内室密谈了好些时才出来。出门时在廊中也遇见了裴大人,但兰炼师言语冷淡,只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显见并不是为见裴大人而来。”
      “哦?”沈瞻淇微皱起了眉头,兰炼师来去匆匆,只为见裴适一谈,究竟是何等大事?何以当日在灵岩山时竟不谈清楚呢?暂时按下这个疑问,她又问:“还有呢?裴家如何?”
      晴雪道:“据扫院小厮言道,那日相亲晚膳之后,裴家三人之间争执了好一阵子,他约略听来,议论的就是选四姑娘还是五姑娘的问题。最后裴大人定夺的是五姑娘。”
      沈瞻淇点点头,继续思忖。
      然而,次日发生的情况却是,庞夫人喜气盈盈地领了媒子,到裴雨梨处为裴适求娶庄明玥。裴雨梨心下虽小有意外,却也是欣然应允。由于裴铎休假有限,加之双方均为再婚,两家商议,一应过礼事宜均不事铺张,尽快择定吉日完婚,之后便可以随着裴铎同去盱眙赴任了。
      这个结果自然令沈瞻淇稍稍松了口气。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梅苑上下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庄明玥娇羞而又期盼的心情俨然与初婚相似。倪素月欣喜之下,身子也健旺了不少。庞夫人来得很勤,来了便要指导庄明玥妆奁的绣活。一个是好为人师,一个是谦恭谨慎,从这种情形来看,预期她们未来的关系应该是能够融洽的。
      婚期最后定在八月初十。由于离中秋也不远,庄家又盛情挽留,裴家众人便定于节后启程。

      * * *

      八月初十黄昏时分,兰苑与客苑已然灯火辉煌,大礼过后便是喜宴。虽然并非宾客如云,但气氛也足够热烈喧闹。男宾聚集在外厅与前院,女宾在后厅,正厅则是两家的亲近眷属,家长在正中,依例照旧是男子位左,女子位右。沈瞻淇便随了姐姐妹妹们在右首落座。向对面望去,是家中的几个兄弟及姐夫,唯一的外人只有沐长风,他是作为裴家的亲友被邀请来的。
      喜宴在欢声笑语中进行着。正当男人们酒酣耳热之际,一些不胜酒力的夫人姑娘们便陆续地退席到后院去饮茶。沈瞻淇也退身出来,但却没有随着她们到后院凑趣,悄然穿过后厅、□□,往荷塘边的石子小路行去。置身他人的喜宴,非要说无动于衷,便是矫情了。年岁渐长的女儿久字不嫁,总不免成为亲眷关注的对象,虽然亲眷们不至于将此直接作为笑柄谈资当面议论,但言笑间的神情,对家人、对自己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离席时,沈瞻淇没有过去召唤晴雪,只想一个人缓步徐行、清静些时。这段时日以来,先是裴家的三媒,再是陶家的六礼,喜笑颜开的媒子不时地登门,说着些吉祥谄媚的话,使得整个望岳园都显得十分喜庆。尽管婚事与自己无关,但是,作为五姐的自己若是迟迟不嫁的话,多少总会影响到六妹婚期的择定。虽然庄采蘋没有明说,但是,她积极探询的态度却明白地告诉沈瞻淇,希望自己尽早嫁出的人又多了一个。她苦笑了一下,这倒是不曾预料过的。
      荷塘边,虫鸣蝉唱不绝于耳。半轮明月静静地斜挂在垂柳梢头,微风中散溢着桂子的清香,恬淡而怡人。
      沈瞻淇一路想着些有的没的,随意地轻摇着手中的纨扇。然而,除了秋虫的嘶唱此起彼伏、不时地夺人安宁之外,恼人的“嗡嗡”蚊鸣也渐次萦绕到耳边。虽然已是中秋时节,没想到蚊虫仍是不少,这荷塘水边确实不是静思遐想的去处,不如还是回到梅苑去,在梅树下燃一缕清香,品一盏香茶,更为惬意。于是,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便迈步快速地离开了荷塘。
      走不多远,身后有轻捷的脚步声迅速趋近,沈瞻淇回头看时,却是庄云飞。
      “三哥如何提前离席了?”沈瞻淇返身站定,随意地问。
      “五妹如何也提前离席呢?”庄云飞反问。
      沈瞻淇一笑,道:“我想回梅苑清静些时。”
      “只怕不仅如此吧。”庄云飞怀疑道。
      沈瞻淇好笑问道:“那么三哥以为,我又能去往何处?”
      “五妹的去处,旁人自来不好揣测,愚兄也不例外。”否则,也不至于一去半载而无人想到她在何处。
      “原来,三哥担心的是我再次出逃。”沈瞻淇闻言,目光黯然下来,冷淡道:“若如此,三哥但可放宽心了,我如今确无这般打算。三哥前次说的不错,这一年来,小妹行止,有欠思量,‘一味任性擅专,关注者唯己而已’,确非孝悌儿女所当为。是故这些时日以来,小妹反躬自省,心有愧怍,渐悟前非,既为庄家女儿,便当为亲慈分劳,而不该屡屡烦劳家人操心费力、甚而兴师动众四下找寻。”
      庄云飞叹息一声,道:“愚兄前次言重,还望五妹不要介怀。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人既生于世间,便不可无拘无束、为所欲为,于国求治,于家求安,自然未必人人都能称心如意。五妹诗礼精熟,不下男子,这些道理,原本不该我多舌,只是愚兄以为,或许五妹一时还有迷惑,故而言之,亦出自善意,但有不妥之处,也请五妹莫予计较。”
      沈瞻淇也叹道:“三哥克己全礼,君子风范,小妹远不能及。所谓‘一言之善,贵于千金然’,三哥善言,小妹谨记,断不至怨怪三哥。不过,小妹亦有一言,不知……”她停顿了一下。
      庄云飞伸手道:“请说!”
      不知为什么,今日二人相对,分外礼让客气,尤其显得生分。
      沈瞻淇点头道:“三哥行事,多以退为进,少以一己之私为谋,自是谦谦君子之风。然则如此,便未免责己过苛。但有一些情形,不妨纵容一分,其实事在人为,未必不能。有时,事物表里,亦未必如一,转过一念去想,或许便是柳暗花明。”
      “五妹?”庄云飞见她又想旧事重提,不禁出声制止。
      沈瞻淇却抬手示意,执意把话说完:“小妹建议三哥,闲暇上一趟灵岩山,相找芥山师或兰炼师一谈,或能发现别有洞天。”
      “姑娘?姑娘!”晴雪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来。姑娘离席时不曾唤上自己,多亏三少爷细心,及时发现了,将她唤了出来,嘱她随后,他自己先行去寻找。若是这回又将姑娘丢了,她可真的担待不起了。
      “我在这儿,没事!”沈瞻淇应道。
      “你们随兴吧,我先走一步。”庄云飞转身快步离去。
      沈瞻淇欲唤不能,只好随他,回头来对晴雪道:“我原不过想先回梅苑而已,实不必如此紧张。而且这深宅大院的,便作我想走,也非易事。更何况大娘对我可谓着力关注了,你看——”她伸手指给她看远处花树丛中时而闪过的仆从身影——如此家大业大的庄园,不可能因为办一场喜事就疏了防范。
      尽管如此,晴雪也不免低声埋怨道:“那姑娘临去,也当唤上小婢一声,便不是失踪,任是其他闪失,小婢也是不堪担待的呀。”
      沈瞻淇敷衍道:“好了好了,再无下次便是。你这丫头,如何也变得这般聒噪了?”

      *   *   *

      庄家嫁女,二少夫人陆氏的娘家也派人携礼前来道贺。陆家庄园位于苏州西南的西洞庭山。西洞庭山是太湖中的一个大岛,景色秀丽、山水相融、风物清嘉。据传,自夏禹在此治水以来,还有吴王夫差曾偕西施在此消夏避暑,秦汉之交的“商山四皓”也在此避乱隐居。宋室南迁之后,岛上又新增了不少寄情山水的庄园,陆家便是其中之一。陆氏兄长谈起庄园的水产,有银鱼、白鱼、白虾、莼菜、螃蟹、鳗、蚌、蚬等等,不一而足,风味鲜美,说得一干年轻人都不禁食指大动、心向往之,加之陆家兄长又适时地作出邀请,便更加蠢蠢欲动,尤以庄云扬为最。
      庄云跃在兄弟头上叩了一记,笑斥道:“你臊也不臊?老大不小的,一听到吃食,便满眼放光,要不要教姐妹们借了镜子与你照照?什么模样!”
      庄云扬头一扬,毫不示弱道:“好吃有理!孟夫子云:鱼,我所欲也;孔夫子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圣贤夫子都如此,何况我乎?”
      庄云跃又叩了他一记,“乎什么乎?上了两年书院,只学得些个断章取义的皮毛,便之乎者也起来,你真当我目不识丁啊?”
      庄云扬摸着头上痛处,忿忿然撇嘴嗤道:“‘丁’字你确识得,只是‘妹妹我思……’啊!”话犹未完,被庄云跃猛塞过来的一只大梨强行堵住了嘴。那可是庄云跃出的大丑,庄云扬一次自书院归来,洋洋得意地拿了新作的文章炫耀,庄云跃惯于与他拌嘴,一见文中竟有“妹妹我思”之句,自以为得计,便大笑他春心浮动,庄云扬与他争辩,直气得脸红脖子粗。兄弟们讶然,好奇来观,但看过庄云跃的“依据”,霎时面面相觑,然后哄堂大笑。原来,所谓的“妹妹我思”,其实是“昧昧我思”!此事自然成为庄家众人的大笑柄,也是庄云跃的最大忌讳,自然不能让外人听了去。他怒瞪着兄弟,警告他不要轻捋虎须。
      庄云扬见好就收,挑挑眉,干脆地吃起梨来。
      语笑喧然间,裴雨梨与陆家客人往来客气了几句,便应承了陆家的邀请。一向财大气粗的庄家自然是不会空手而去的,不能让陆家太破费是其一,更不能教亲家小觑了。
      于是,八月十三这日,庄家众人兴冲冲地起了个大早启程,近黄昏时分到达太湖岸边。陆家唯一的大画舫已经在湖边等候,另外还有几只轻快的小船,拟作装载物品之用。然而,庄云跃却看中了那几只小船,向庄云扬挑衅道:“四弟,可敢与我赛舟么?”
      “有何不敢?”庄云扬满不在乎地接战,“你就等着认输吧!”
      “输的是你!”庄云跃满怀信心,那日被四弟抢白,险些要在大舅子面前出丑,他可是一直耿耿于怀的。现在,四弟既然答应赛舟,等会儿他输了,定要教他当众好好服个软,以报那“一箭之仇”。他大步过去,吩咐正要向小船上搬运的仆从,教把部分箱笼转移到大画舫上,腾出了两只小船,自己腾身就跃到其中一只上,在晃动的小船中稳稳站定,然后转身向四弟招手,“来啊!”
      “怕你不成!”庄云扬也跃入另一只小船中,小船晃动,他有些站不踏实。庄云跃见状,一脸得意之色。庄云扬瞪他一眼,不服气地转身,到船头操桨,就要与他比一个高下。二嫂陆氏却在此时也上船来,笑道:“四弟!我来帮你!”
      庄云跃自然不干,召了沐长风作自己的帮手,却引起庄云扬的怪叫:“二嫂是女子,你却找个男子相帮,胜之不武,你懂不懂?”
      庄云跃涎脸道:“你倒也找一个愿意帮你的男子啊!”
      “找就找!别指望我输给你!”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赢的本事!真不行就爽快承认,也省下这许多闲扯的功夫!这可不是你舞文弄墨就能解决的!”
      “还就是了!今日小弟便要教你见识见识,非但舞文弄墨你不行,操桨划船你照样不怎么的!”
      兄弟二人相争不下。
      沈瞻淇笑着站出来,“二位兄弟莫争了,我到二哥船上去可好?”
      二人停下拌嘴,看着她,都在思量着她能起多大的作用。沈瞻淇趁此机会,也学着陆氏的姿势,跃上小船,然而小船却大晃了起来,惊得她低呼出声,正双手招摇之际,一双大手牢牢地扶稳了她的腰身。
      “姑娘小心!”沐长风低声道,见她终于站稳,方才放开了手。
      “多谢援手!”沈瞻淇定定神,客气地道谢,然后道:“我已无事,沐公子可以下船了。”
      沐长风于是与她换过位置,准备下船。
      “等等!”庄云跃及时地唤住了他,转头问沈瞻淇:“五妹可会操桨?”
      沈瞻淇笑道:“不会!但是我善学……”
      庄云跃不耐道:“不行!你下去!沐兄弟不能走!”这句话又引起庄云扬的大叫,两兄弟又要吵起来。
      “好了好了!”陆氏高声打断二人的争吵,向岸上召唤道:“三弟!莫再袖手作道学先生样了!就你了!快来!”这才终于平复了兄弟二人的争闹。
      在庄云跃争取下,他们又赢得了一些时间,以让沈瞻淇熟悉木浆的操作。庄云跃翻着白眼在船头叹气,他才没有沐长风那般诲人不倦的耐心。然后,赛舟开始,众人都奋力地划桨。可是,沈瞻淇毕竟初学,力道和方向都不熟稔,小船眼见着前行的趋势少、转圈的趋势多,沐长风和庄云跃忙不迭地左右补救。而庄云扬那只船却直直地往前冲了出去。庄云扬不忘哈哈大笑,气得庄云跃懊丧地叫苦连连:“完了完了!我死定了死定了!”
      沐长风镇定地招呼他:“庄二哥莫急!你且只管在右舷,其他的都由我来照应。”
      “正是正是!”沈瞻淇附和道,“此时最忌急躁冒进,但定下心来,同心合力才是正理。”
      庄云跃无奈,只得深深吸了口气,静下心来一意在右舷猛划。而沐长风配合着沈瞻淇,很快便找到了居中的力度,又经过一番对比,感觉三人之中自己的力道最大,于是,便教沈瞻淇到右舷相助庄云跃,而由自己独力操纵左舷。一番调整之后,三人同时尽全力挥桨,小船全速前进起来。庄云跃心情顿时大好。
      此时,庄云扬的小船已经超出大画舫一个船身了,庄云跃才方近前来,采蘋、采荇、云舒并几个小丫环倚在船舷大声地喧嚷鼓噪,三人却无半点回顾的功夫,终于也超了过去。
      西洞庭水岸越来越近,两只小船相距也越来越近。庄云跃求胜心切,更加猛划,却没顾得招呼船尾的沐长风同时加力,到他惊觉,小船已然加速,要向庄云飞舷侧撞去。
      沈瞻淇惊呼:“沐公子!当心左舷!”
      沐长风沉着应道:“无妨!姑娘自己小心!”
      他二人的无心应答,只怕听在他人耳中,却是另一番风味了。
      陆氏手下不停,扭头向后大叫:“左舷着力!左舷着力!”
      “哦!是!”庄云飞赶紧调整着力方向。
      两只小船已经并驾齐驱。船头的两兄弟又开始打嘴仗,企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其结果是互相牵制,速度都较先前慢了下来。
      沐长风道:“姑娘乏累了,不妨歇歇手,有我便足够了。”
      沈瞻淇道:“我很好!紧要关头,也助你一臂。”
      显然,庄云跃的这只船上,船尾的舵手方向的掌握比庄云扬船上的舵手要稍高些,在紧张的最后竞渡时刻,庄云跃的船终于超出了庄云扬一头,以小半个船身之差险胜。
      不待小船停稳,庄云跃便喜不自胜地冲下船去,后力过重,以至于小船激烈地摆荡起来,正在起身的沈瞻淇一个趔趄,便向船侧歪倒,幸好后面有人,及时地将她揽住,才没有掉进水里去。
      “二哥!”沈瞻淇含恨大叫。
      “何事?”庄云跃没好气地回头,他还急着找四弟讨还前债呢。
      “我们助你获胜,你便这般过河拆桥吗?险些害我落水!”沈瞻淇不满道。
      “小丫头!”庄云跃不屑道,“要是没有你,我和沐兄弟能更快些!”
      “庄二哥此言差矣!”沐长风扶了沈瞻淇下船,“你我力道有差,正是庄姑娘居中平衡呢。”
      庄云跃想想也对,便向沈瞻淇敷衍地一揖,“五妹对不住了!”迈步就去找四弟纠缠了。
      陆氏下了船,低声询问庄云飞:“三弟,你是累了还是怎的?可惜就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你若能再坚持一会儿,我们也不至教那粗人赢了去!”
      庄云飞抱愧道:“二嫂对不住!小弟前夜贪凉,染了些许风寒,今日仍有些头晕恍惚,是故……”
      “哦,这样啊。”陆氏释然道,“二嫂不知,临时点将,倒是难为你了。今日这般劳动,可要紧么?”
      “无妨的,只是小恙而已。多谢二嫂关切。”庄云飞忙道,“小弟本是医家,自能调理。”
      陆氏笑道:“正是呢,我倒又忘了。”
      庄云飞笑一笑,不再接话。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另一只船望去,沈瞻淇已不在船边,而是和沐长风并排站在离岸稍远的葭苇丛旁,不时地用手中的绢帕轻拭着额际颊边的汗水,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沐长风对话,时而轻盈浅笑着。他的胸口莫名地抽搐了一下,赶紧收回目光,转而望向烟波浩渺的太湖,大画舫正向着这边水岸徐行,融入归帆点点、鳞光跃金的湖上风景,悠远而怡然。
      陆氏忽然轻笑道:“我说五妹为何上了那粗人的船呢,原来郎才女貌,真真一对玉人!”这句话说得听者才方平复些许的心,又一阵颤然闷痛。
      而画舫船头,裴铎轻笑着对裴雨梨道:“姐姐家中,果然喜事又近了。”
      裴雨梨苦笑道:“只望这回再无变故。”

      第十四章

      西洞庭山缥缈峰,山不高而清秀,水不深而幽逸。
      庄云扬与庄云跃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争先恐后地又开始较劲。采蘋、采荇同着几个陆家的姑娘也兴致勃勃地一路说笑着,步履轻盈地前行。
      沈瞻淇却渐渐落了后,不得不在路旁山石上坐下歇脚。前日赛舟到底是动作激烈了些,当时不觉有什么不妥,但次日一早起来,便肩臂酸胀,几乎不能抬手,而且腰背之上,牵扯着也同样疼痛。虽然临睡之前,曾经涂抹了膏药,可是收效不彰。想来还是要归因于这一年多来养尊处优惯了,偶尔劳筋动骨,便不堪其苦。
      沐长风在前路久等沈瞻淇不至,又返了回来,见她在路旁歇脚,关切地问:“姑娘累了?可是前日劳动太过的缘故?”
      沈瞻淇道:“原本这些于我都算不得什么。”
      晴雪在一旁嘟囔道:“偏是姑娘最好逞强,就连三少爷,不也推辞不来了么。”
      沐长风在小径对面的山石上坐了下来。
      沈瞻淇诧异道:“沐公子不再游山了么?缥缈峰林泉山石之胜,可是太湖之最呢。”
      沐长风摇摇头,“林泉山石,不过大同小异,游赏也不急于一时。我看姑娘行动不便,留下来或可照应一二。”
      沈瞻淇忙道:“不敢有劳沐公子。我有晴雪陪伴,一切无碍。但歇过之后,我们便直接下山了。”
      沐长风一笑道:“我便陪了姑娘下山,也是一样。”他不是诗人雅客,游山玩水,在他本无多大兴致。
      沈瞻淇讶然,全未料到他竟然对她的拒绝故作不知,淡笑一下,道:“看来沐公子作派,与往日大有不同了。”
      沐长风缓缓问道:“听姑娘此言,似乎此前便深知沐某?”
      沈瞻淇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沐长风笑着也反问道:“难道是吗?沐某初识姑娘不过数日,实不知姑娘何以有此定论。或者,姑娘将沐某与他人错认了,也未可知。”
      沈瞻淇笑了笑,不再深究,换过了一个话题,问道:“据闻令尊乃是南康通判,沐公子想来也是恩补有官,何以竟有这等闲暇,在苏州逗留多日?”
      沐长风答道:“我尚未补官,官场那些个虚与委蛇的繁文缛节,着实拘束,我只怕忍受不来。如今只在家乡约略经营几亩茶园罢了。”
      “哦,原来如此。”沈瞻淇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庐州(今安徽合肥)巢湖。”
      沈瞻淇暗自点头,这就是了。“好吧,已经歇了些时,可以走了。”晴雪闻言,扶了姑娘站起身来,准备下山。
      沐长风迳到路旁树上劈下一段树枝,删了细枝树叶,递过来让沈瞻淇当手杖。
      沈瞻淇接过来,自嘲道:“人未老,倒先扶杖了。”冷不防挺了手杖就向沐长风疾刺,沐长风本能地轻捷一闪,不料手杖却又迎头劈来,一阵毫无章法的乱舞。
      晴雪张着嘴,惊呼不及出口,只眼花缭乱地看着沐长风几度腾跃闪躲之后,蓦地反手一抓,便牢牢握住了手杖,问道:“姑娘可还好?”
      沈瞻淇赞道:“沐公子好身法!”
      沐长风无奈道:“姑娘何至如此?”心下也知道,沈瞻淇已经有了定论。
      沈瞻淇笑道:“无他,聊为一戏。还望沐公子莫要介怀。”
      沐长风道:“罢了。走吧。”
      众所周知,山间行路,下山倒比上山难,因为下山时每踏下一步,都要靠双脚为身体减速,故而双膝应稍微弯曲,身体不宜后仰,保持稳定的步伐,还可以使用手杖助力。沈瞻淇双臂酸痛,即便有手杖,助力也谈不上,脚下速度控制得并不均匀,好在山路不陡,倒也没有大碍。然而,到底仍在涉过溪水时,由于石上苔滑,脚下一个没踏实,滑进水中,轻呼一声,立即皱紧了眉头。其他二人匆忙搀了她出水,扶到溪边山石上坐下。沐长风蹲身握了她脚踝,轻轻一捏,沈瞻淇又是一声轻呼,可见已经扭伤。
      晴雪愁道:“这可怎么好?早知今日便不该出门。”
      “是!”沈瞻淇哂道,“便陪了太夫人、老夫人、夫人、少夫人们在园中闲聊,倒是轻省不少。”自然少不得要轮番应对夫人们关于夫家何家、几时大礼之类的问题,一再地尴尬。
      “我先背了姑娘下山再说。”沐长风提议道。
      “不用不用!”沈瞻淇连声拒绝,“但歇息一会儿,自然无事。”然而最终拗不过二人,便由沐长风背了,直到山下,找了乘小轿回陆家。进了陆家,晴雪旋即找来几个仆妇,七手八脚地把姑娘直接抬到了三少爷的住处。
      庄云飞本也随了一干年轻人一起出发的,却走不多远,便借口赛舟劳累又返了回来。此时,正在案前书写,听见人声,停了笔转头来看,见是沈瞻淇,竟匆忙取过一卷书册,掩在素笺之上,这才站起身来。
      沈瞻淇道:“三哥真所谓‘雅客’也!客居数日,也手不释卷,想必太湖风物,又引动情怀,再度新曲了吧,不妨让小妹也赏鉴赏鉴。”
      “哪里!”庄云飞谦辞道,“不过闲来抄得几行《诸子》,涂鸦而已,何来新曲。”
      “哦?”沈瞻淇自然不信,却也不急于深究,待庄云飞问过伤情,仔细察看她脚踝红肿时,朝侍立的晴雪打了个眼色。晴雪心领神会,悄然地挪到书案前,取了书卷下被掩住的那张素笺,笼到自己袖中,再悄然回来依旧侍立。
      一回到住处,沈瞻淇便向晴雪要了素笺,展开一看,上面是一阙新题的《踏莎行》:

      兰桨莼波,双舟竞渡。遣谁着意分胜负?
      佳人笑语入蒹葭,烟凝紫翠天将暮。

      错落亭台,参差花树。楼高望断无寻处。
      新凉半枕梦惊回,都来此恨无重数。

      沈瞻淇看罢笑逐颜开,尽管他遣词婉转,但对于蕴藉的筠卿而言,这可是一阙不折不扣的相思词!带着酸涩的失落与无奈的怅惘。“遣谁着意分胜负”?从表面看来,是两个兄弟在争胜负,但看他酸酸的诗意,分明在说计较这场“胜负”的,还另有其人,显然这“胜负”也不在赛舟;“佳人笑语入蒹葭”,夸张!当时,她是和沐长风在葭苇丛边闲话,但她笑得有那么大声吗?只怕是有心人听来太过刺耳了吧。

      * * *
      大画舫平缓地行进在太湖烟波之中。
      年轻人聚在船舷边,意犹未尽地谈论着太湖水产的美味,缥缈峰上的美景,争渡的激烈,悠游的闲情……
      沈瞻淇同着采蘋、采荇一道,向娴静的庄明玥描述着赛舟和登山的乐趣所在,庄明玥虽然不多话,但脸上掩抑不住的盈盈笑意,却比几个叽叽喳喳的妹妹把兴奋和喜悦述说得更彻底。
      庄云扬碰了碰庄云飞,“三哥,这桂花陈酿也不宜多饮,后劲足,极易醉的。”
      “哦。”庄云飞漫应了一声。
      庄云扬看了他一眼,自作主张自他手中取下了酒盅,凑到嘴边抿了一下,奇怪道:“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啊,感觉还不如我们自家庄院送来的香呢。”
      沐长风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庄云跃无心接口道:“你懂什么?所谓饮酒,第一饮的是心情,其次才是酒。”
      庄云扬不屑地反驳:“你才不懂呢!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就说你不行吧,偏爱卖弄,看你那模样,也就叫‘牛饮’合适。”
      “我‘牛饮’,你最多也不过是‘马饮’、‘羊饮’……你给我闭嘴啊!有外人在此,小心我真不客气!”庄云跃威胁着又想用杀手锏对付他的四弟。
      “你丑事多了!”庄云扬哪肯善罢甘休,“即便赛舟险胜,也完全是沐公子在帮你独撑危局,否则,就凭你……”
      此时,嘉禾靠近少爷,低声道:“五姑娘教晴雪送了张素笺过来,说是前日取自少爷书案的,现在奉还。”
      庄云飞苦笑一下,当日沈瞻淇走后,他检点书案便发现才题的素笺不见了踪影,就已经知道落到了谁手里。他接过素笺,迟疑了一刻,终于还是展了开来,纸上,在自己题词之后,又有了新的墨迹,却是一阙同韵相和的《踏莎行》:

      竹下听琴,清商新度。早将天意分胜负。
      灵岩有幸遇仙家,久长不在朝与暮。

      一样冰心,两行《诗》赋,淮南烟雨凝眸处。
      扁舟散发羡陶朱,风光浩荡从头数。

      仍然是她轻快洒脱的文风。读罢他自己似乎也深受感染,心头顿时轻快起来,仿佛浩荡的春风正在不停地鼓舞着他的心,一股热切的暖意弥漫着升腾而起。相对于她的潇洒,自己的酸涩与惆怅竟显得那么小气了。取过酒壶,他又斟饮了一盅。

      * * *

      梅树下,琴声铮琮和缓、音韵低回,看得出弹奏者情绪平和而心无旁笃,连身后人来了好些时也不曾察觉。
      倪素月轻舒一口气,在小女儿终于缓缓收手后,才出声唤道:“明珠!”
      沈瞻淇回头,诧异地起身迎道:“娘亲何时来的?为何不唤一声?”
      倪素月笑道:“来了些时,不便搅扰,反正闲来也是无事,便作回雅客也无妨。我虽不谙琴道,但当年在洛阳时,姐姐随师学琴,我也曾同往过,约略听得几句。我看女儿如今,虽则技艺尚嫌稚嫩,但形神专注,已得‘入境’之心。”
      沈瞻淇道:“多谢娘亲鼓励。不过,娘亲此来,不会是只为听琴吧?”
      “自然。”倪素月知道明珠素来不事忸怩,也便开门见山道:“料来你也猜出大概了,我便直说不妨。昨日,裴大人亲自作伐,为沐公子提亲,今日已向大娘递了草贴了。只是大娘正忙于同南洼田庄总管议事,便嘱我先来与你议一定论。”
      沈瞻淇闻言微微一怔,在西洞庭山时,虽隐约有所预感,却不想终有此日。
      “怎么?我儿又不愿么?”倪素月探询道。
      沈瞻淇沉吟道:“此事……可否容我再斟酌一二?”
      “这都好说,毕竟终身大事,草率不得。”倪素月松一口气,女儿这种态度还是前所未有的,此前与她一提议亲,她总是先摆出抗拒的姿态,如今却沉吟着说要“斟酌”,看来是要用心考虑了。倪素月打量着女儿,试图游说女儿早作决断:“不论如何,以娘亲看来,这沐公子,品貌年岁都正与我儿匹配,又是裴大人亲自保媒,定然不差。”
      沈瞻淇笑一笑道:“娘亲放心,女儿明白。”
      “这就好。”倪素月又道,“据裴大人言道,沐大人只此独子,倍加爱重,而沐公子亦事亲至孝,同僚无不交口赞誉,更在家乡,还有仗义疏财的美名,那沐家在庐州可是远近闻名的积善之家。”
      沈瞻淇随口道:“家风使然,想来如此。”
      “怎么?”倪素月疑道,“我儿莫非不信?裴大人所言,难道还会是诳语么?”
      “不是不是。”沈瞻淇连忙解释,“以女儿所知,也确如裴大人所言。”
      倪素月闻言又不免疑惑道:“听我儿所言,莫非与沐公子是旧识么?”
      沈瞻淇沉吟着,思量着是否该向娘亲言明当日安庆故事,见倪素月探询更深,只好回道:“女儿确与沐公子相识,还有三哥,也一并认识的。”
      “哦?”倪素月道,“这却奇了,你们相识,如何却不曾听你说起?我看三公子与他相处,似也不像旧识啊。”
      “大概三哥尚未察觉端倪,其中自有缘故。”沈瞻淇想,三哥缜密,岂有不察之理?碍于当日所言,沐长风必然不肯暴露旧时身份,否则便应了庄云飞预言,落下了以恩义压人的口实,是故不得不煞费苦心,只用一般求亲者的身份,按部就班、遵从礼俗,遣媒求诸家长,若是家长允下亲事,那就纯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与恩义无涉了。这样,对于庄云飞,即便确认了他的身份,在这桩婚姻上,到底是事外之人,便没有理由说破。
      “却是何等缘故?”倪素月见女儿沉吟,推测道:“难道是沐公子也有劣迹,曾教我儿见识过?”
      “不是不是!”沈瞻淇赶紧声明,“沐公子非但没有劣迹,而且还是女儿的救命恩人。”既已说破,也无需再多隐瞒,原本是光明磊落的事情,若是遮遮掩掩,反倒暧昧嫌疑了。“女儿原不想令娘亲担心。前次离家在外,女儿在安庆时遇一无赖纠缠劫持,幸有沐公子仗义相救,才得免死。”
      倪素月讶然道:“这等大事,你竟只字不曾提起!三公子也知道,难道也同意么?”
      “娘亲息怒!”沈瞻淇劝道,“事情已然过去多时,女儿安然无恙,一切无碍。当日女儿怕的就是娘亲担忧,不免又急怒攻心,何况当时,还有姐姐返家诸事,女儿实不想雪上加霜。娘亲康泰,才是女儿福气嘛!”
      倪素月难得见到她也有小女儿态,摇头无奈道:“你呀,若有明玥一半乖顺,我的日子才得安生!话说回来,便是这沐公子,如此人品,真真打着灯笼也难找。所谓为善不欲人知,是为大善,如今沐公子就在我家,对此事竟能只字不提,想来必是不愿以恩义压人,如此更显得他高风亮节,与那柴家行径不啻天壤。难怪我儿对他别有不同。”更进一步道:“我儿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似这般仁孝重义、文武双全的人才,我儿切莫错过,不然后悔一世!好了,莫犹豫了!我这就到兰苑去。”倪素月起身,就要向外走。
      “娘亲!”沈瞻淇唤住她,“娘亲可是要去告知大娘?”
      “自然。”倪素月道,“这是好事啊!又不是不可告人。如此佳婿不选,你还想嫁何人?!这回你若再生事端,莫说是大娘不能容你,便是我也不依!”说罢迳自离去。
      “娘亲!”沈瞻淇唤她不住,颓然坐下,心中已然预感到,这回是无论如何势必出嫁了。若是不曾道破恩义一节,或许还有些许与大娘推辞的余地——尽管也是希望渺茫,但如今看来,已经事成定局。沐长风于己有恩,确是事实,对此她绝不可能昧心不认。不管沐长风到底是如何思量的,总之他不言恩义之举,着实是棋高一招啊。
      沈瞻淇叹息,直到晚膳前大娘召唤,犹自迷朦不清。微垂着头,她心绪缭乱,大娘具体说的什么,在她脑海里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总不过就是盛赞沐长风的品行,再不忘一些软硬兼施的话语。
      “明珠!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裴雨梨抬高了声音点醒她。
      沈瞻淇忙收敛心神,回道:“女儿没有!”强颜一笑解释:“只是恍然有些不能适应,一切似乎太快了些。”
      裴雨梨微笑着安慰道:“这正是女儿家即将出阁共有的心态,不必烦恼。素月对我说,这回再无差错了,我看确实如此,令人欣慰。”然后,又状似无意道:“先前我到竹苑,还与云飞谈起沐公子之事,他对沐公子也是赞不绝口,可见沐公子人品当真是百里挑一。这桩姻缘,实在是女儿的福气,也不枉你等到如今。”
      沈瞻淇一惊,大娘先前在竹苑?将她嫁入沐家,难道也是竹苑主人的迫切愿望吗?她心思一震,很快道:“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哦?”裴雨梨疑惑,“难道你又想反悔?”她脸上的不悦再明显不过。
      “不是!”沈瞻淇忙道,“女儿是想与沐公子先行商谈一番,若是谈得融洽,日后自然诸事遂顺,若是谈得不顺,女儿要做到心中有数、未雨绸缪。”
      裴雨梨闻言莞尔,“你与素月真是心性迥异!不过也可知,不论你嫁到谁家,总之不会吃亏,这我就放心了。”免得到头来又像明玥一般,被人欺负,还要靠了娘家出头讨还公道,令她操心劳力,不堪其累。她略作思忖,应允道:“好吧,晚膳之后你可以去见他,只是不可久留,到底与礼不合。”
      “谢大娘。”沈瞻淇谢过退出。
      一旁的二娘柳氏等她出了门,凑近裴雨梨道:“姑娘不怕五姑娘又起是非吗?我看她就是想找个碴儿,好教沐公子又来退亲。”
      裴雨梨并不担心,道:“那沐公子早到了我家,却直到如今方才打定主意,想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点小事吓不走他,明珠心下也明镜一样。我们尽可放心。”何况,现在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明珠就是想翻腾,也打不起几个小水花。

      * * *

      月缺一角,在婆娑的竹影上空高挂。
      竹青无言地侍立在案边,看少爷缓缓地将杯中的桂花陈酿抿进口中,又缓缓地筛上一盏。他默数着,这是第八盏了吧。就怪二少爷多事,说少爷在船上饮得不够尽兴,回家后,非教人抬了两大坛到竹苑来,害得少爷这几日还真就总惦记着这两坛桂花酿,不时就叫他取出来斟饮,以前,竟不知少爷的酒量还真不小呢。只是人喝得微醉入眠,大概睡得并不踏实,夜间他仿佛总听见少爷在辗转。日间少爷依旧会去米行理事,闲来也依旧奏琴,并不见他有任何异常之处,但竹青觉得,他在少爷的神态中看出了一丝有甚于以往的疲惫与倦怠。
      嘉禾快步近来,低声禀道:“五姑娘就在苑外,是否请她进来?”
      这般光景,她来做什么?庄云飞一凛,脱口道:“请她回去吧,就道我今日不适,已经歇下了。”
      嘉禾领命而去,却没走两步便被唤住,只听主人沉吟道:“还是……我自去吧。”
      沈瞻淇在苑外等得心急,总算见到嘉禾出来,正要询问,又瞥见跟在后面的人,立即迎上来,问道:“沐公子提亲一节,三哥可听说了?”
      庄云飞点头,“恭喜五妹!”
      “罢了!”沈瞻淇急切道:“三哥当还记得当日安庆所言,小妹想请三哥与我一道……”前去劝说沐长风,不要再接着下细帖了。
      可是不等她说完,庄云飞打断道:“愚兄当日,不过随口戏言,何况,当日你我确有欺人之嫌,却难得他牢牢记得,此番求亲,只一字不肯提及过往,遵礼求亲,可见他确实是诚心实意的。”
      沈瞻淇心中一凉,不禁冷了语气道:“如此说来,倒是小妹一早便错会了三哥的《踏莎行》了。”
      庄云飞叹道:“五妹!这一年来你也闹得够了,年岁日长,总该有个消停的时候才是!”
      沈瞻淇扬手打住他,“如此,小妹搅扰三哥了!这就告辞。”转身就走。
      庄云飞只能目送她离去,见她并不是转向南面梅苑的方向,却是向东而去,不禁诧异,追上来急问:“你,这是去哪里?”
      沈瞻淇冷然道:“去哪里总之是请示过大娘了,三哥不必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庄云飞讪然辩白,“也不是愚兄不肯帮你,只是你……”别被气得不分东南西北了。
      “你不必解释,我尽皆明了。”沈瞻淇哂然道。
      庄云飞苦笑,“那,你这是要自己去找沐公子么?”
      “正是!”沈瞻淇道。
      庄云飞摇头,劝道:“五妹不去也罢。沐公子深思熟虑之举,断不致因你三言两语而改变;再者,他也没有任何劣迹可予你口实。我看,五妹还是回梅苑吧,你如今更多应当考虑的是婚后夫妇相处之道。”
      沈瞻淇讽道:“谨遵三哥教诲!小妹现下正是要去与沐公子探讨日后的相处之道。请三哥让开道吧。”
      庄云飞哑然。沈瞻淇带了晴雪,绕过他就走。他犹豫着,终究还是忍不住追了过来,“你,不会是又有什么主意吧?”
      沈瞻淇反问道:“我哪桩主意三哥会不知道呢?”
      庄云飞沉默以对。
      沈瞻淇又道:“也是,反正我所有主意都在三哥意料之中,所以逃也无益,又何必?如今我想,嫁予沐公子也不坏,至少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她紧盯着他的脸,可是上面依旧无波无澜,并无一点异样,于是,轻叹一声又道:“而且,还能有个可以放纵情意的郎君。这么想来,岂止是不坏,应该是太好了。”
      庄云飞愕然半晌,不自觉吐出了一个轻若无声的字:“你……”
      沈瞻淇追问:“三哥可是想说些什么?”
      他掩饰道:“没什么!你去吧!”闪开一旁,让沈瞻淇二人过去。
      临去,沈瞻淇幽然叹道:“小妹唯有一言相劝,三哥一叶障目,以致分别取舍辗转犹疑,其实跳脱事外,才能知别有洞天。此中法门,若上灵岩山请教于兰炼师或芥山师,必然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迷迷糊糊中,庄云飞觉得自己似乎曾听过类似的话。一旁的嘉禾在轻轻地拽他的衣袖,他低首看看,仍不作声。
      “也好!”沈瞻淇轻喟一声,盈然一礼,辞道:“今日此别,日后再见只怕遥遥无期,三哥善自珍重!小妹去了。”然后,再不回头,毅然决然而去。
      庄云飞怔然,一时间只觉喉间异常堵塞,竟不能吐出一字。
      渐渐地客苑在望,沈瞻淇却慢下了脚步,直到站定。
      晴雪轻问:“姑娘?客苑将到,可要前去叩门?”
      沈瞻淇回神,断然道:“不必了!我们回去。”既然事成定局,又何必再旁生枝节。所有的一切,一年多来在庄家的一切,是该有个彻底的了断了。

      * * *

      次日,裴铎带媒子携了细帖,为沐长风顺利过了二礼,亲事便告底定。沐长风也随着裴家一起告辞,兴冲冲地赶往南康告知父亲,再回庐州打点彩礼,准备亲迎。
      到九月中,沐家的彩礼送到,两家议定了十月十六日的吉期。梅苑又一次忙碌起来,为月余之后即将远嫁的明珠置办一应陪嫁的衣鞋绣被。至于箱笼、首饰、田产等,则早有裴雨梨安排妥贴。管事每有明细帐目送来沈瞻淇过目,她都要亲自查点核实,倒还真教她查出了二三纰漏之处。
      裴雨梨对倪素月笑道:“明珠不愧我庄家女儿,只这一份精明,你我便大可放心了。”
      倏尔间已是吉期。梅苑里乱作一团,众人早早起来,张罗整理,女儿由家长领了去拜辞家堂宗祖,然后是母亲反复叮咛嘱咐的一些话,再然后才是上妆、冠帔。
      “来了来了!”柳二娘领着一个仆妇一路小跑着进门来,“花轿已到门前了!”花轿一般来得都早,女家在前堂忙着待茶,披红挂彩、吹吹打打的,且得闹上好一阵子,即便新人已经登轿,那些抬轿赶车的也得等到讨够了赏钱,才肯“起檐子”动身。
      “五姑娘呢?”柳二娘未见明珠,忙问,“冠帔可都穿戴好了?”
      倪素月道:“二姐莫急!都打点停当了,先前说是要到梅树下再弄一曲,聊作告别,这会儿就要过来了。”一边着了仆妇去请。
      柳二娘松了一口气。
      梅树下。一曲终了。
      晴雪近前道:“姑娘,嘉禾等了有一会了。”
      沈瞻淇回头,只见嘉禾正抱了一张琴,在一旁侍立,问道:“可是‘绛河藏珠’已成了么?”
      嘉禾将琴递与晴雪,躬身回道:“回姑娘,尚未成。这是‘白石流泉’。少爷说,时日仓促,来不及等到‘绛河藏珠’完成,所以,便将此琴相赠姑娘,好在这是现下姑娘最喜爱的一张。”
      “如此,则代我谢过三哥了。”沈瞻淇召晴岚低声嘱了两句,晴岚离去,又对嘉禾道:“我也有一回赠,烦请转交三哥。”
      嘉禾又躬身谢道:“嘉禾先代少爷谢过姑娘!”
      晴岚回来,在姑娘示意下将锦盒递给了嘉禾。
      沈瞻淇道:“这是养父传我的镇纸,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留与三哥做个念向倒也使得。”
      嘉禾回竹苑,转达五姑娘的回赠。
      庄云飞正在书写,听完回报,并未抬头,嘉禾也不好擅自离去,看着少爷从容起身,又到书架前翻拣。
      “姑娘都在做些什么?”庄云飞沉吟着,终于还是问道。
      “姑娘在奏琴。”嘉禾答道。
      “奏琴?”庄云飞皱眉疑惑,临上花轿了,还有闲心奏琴?“胡说!此时哪得闲暇奏琴?”
      嘉禾委屈道:“姑娘确实在奏琴。”
      “那你倒说说奏的什么曲?”庄云飞问。
      嘉禾思索着道:“似乎正是少爷自度的那一曲。”
      《秋水云天》!那令他们初识的琴曲,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分别的绝唱!他心头霎时晕开的不适令他扶住书架方才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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