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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还是第四次】

      她在下半夜开始发烧。

      他搭在胳膊上的手指最先发现了异样。
      冰冷的皮肤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升温,先是普通人该有的温度,然后是滚烫。
      他迅速睁开眼睛,用手背试探她的额头。猜想被证实,他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没有回应,她在发抖。
      他沉默地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还算完整的长袖内衬。这件衣服在之前的战斗和手术中已经沾了不少血污和尘土,但此刻它是唯一能额外保温的东西。他将衣服展开,尽量避开肮脏的部分,盖在她身上,然后又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些能找到的碎木和破布。

      又过了很久,她似乎有了反应,渐渐睁开一道极小的缝隙,茫然地搜寻,直到他向前倾身。

      “……冷。”
      她说完这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他的体温一直高于常人,所以即使是对高烧下的她来说,他也是温暖的。

      他想抽回手。

      这不是生死关头,他知道她注射过某个版本的血清,她存活下来的几率远超普通人。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扮演角色掩饰身份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完全没必要再和她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但他没有动。

      她还在摸索,试图起身,他伸手扶住了她,而她顺势彻底趴在他怀里。柔软滚烫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合上来,她的脸颊紧贴着他颈侧跳动的脉搏,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锁骨上,紧贴着的皮肤之间没有一丝空隙。
      他的喉结滚动,浑身僵硬,可她像被抽走了骨头,或是在火焰炙烤中一点点融化在他怀里,又下渗到每一处缝隙。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每一块肌肉都在抗拒这过度的接触带来的失控感。
      他想把她推出去,可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看向远处。

      他任由那只滚烫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任由她滚烫的额头抵着他,传递着令人不安的热度。他另一只手伸出去,将快要滑落的衬衫重新拉上来,盖住她颤抖的肩膀。

      “你们没有……找到我……你们都以为……我死了……”
      她在混沌中梦呓。
      “佩……我要回……家……”

      ——我们还会合作多久?
      ——你又会在什么时候抛下我?

      他又想起那个雪夜。

      而她自始至终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我们还会合作多久呢。
      他想不明白。

      她贪恋他的温度,柔软地缠绕在他身上,他抱住她下滑的身体,然后,在无限的迟疑和一丝试探里,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她滚烫的手指。
      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正在移动。

      她有点懵,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眨了下眼,他垂下眼睛瞥了她一下,紧了紧她正在下滑的身体。
      他正抱着她穿行在一片高耸的玉米田里。

      “我们没时间停下休息。”他说,“他们会跟着血迹找到我们。”

      是的,他们都很清楚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流血且需要救治的重伤员实在是太容易被发现的线索。

      “你可以把我扔到路边。”她一边说着,一边抱住他的脖子。“随便哪个田埂,我还挺喜欢植物的。反正只要不是垃圾堆,哪都行。”

      他又冷冷的瞥了她一眼。

      那你又在为什么生气呢?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可她还是笑了起来。
      “就是开个玩笑,别生气呀。”

      他不再理睬她,失血让她陷入一种昏沉的眩晕,她有点困,但她不想睡,所以只能继续寻找话题。

      “我记得我昨天晚上好冷,但是后来好了一点。”她问他。“我是发烧了吧?”

      “嗯。”

      “哦,低代谢体温升得慢但是得也慢降,不过有血清在我没死也正常。昨晚脑子一团浆糊,就记得冷得要命,想找暖和的东西……好像有火堆?但我感觉贴着的不是火……”

      “少说话。”他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

      她的身体随着他行走的步伐微微摇晃,一片片玉米叶从她的小腿上划过,痒痒的,发出唰唰的声音。

      她把脸埋进他散发着尘土味和淡淡血腥气的颈窝,叹了口气。他微微偏了下头。他的胸口很热,肌肤坚实柔软,她在熟悉的温度里昏昏欲睡,眼皮挣扎了一会,最终闷闷地开口:“我们应该去偷车,虽然也会留下痕迹,但是可以跑得快一点。”

      “我知道。”

      “哦,你当然知道。”她带着点认命的调侃,“那你觉得我的腿会不会被截肢?两次都是这条腿诶。我现在疼得都麻了,事实上我浑身上下都好疼,天啊我们要不要去偷一家药店,最好是止疼药管够的那种。”

      “你想截肢?”
      他反问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认真还是嘲讽。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她想起一些早就该忘了的东西。

      “我看起来很想吗?”

      “我可以帮你。”

      “……”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最后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是故意的吧。

      他还是没有表情。
      但他的步子似乎更快了。

      她又叹气,把整张脸埋在他身上,声音闷闷地从胸口传来。

      “你到底是谁呢。”

      他的脚步骤然停下。

      高大的身影在玉米田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低下头,那双冷淡的眼睛静静地审视怀里的女人。而她抬起眼,迎着他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嘴角上扬,带着一丝近乎挑衅的揶揄。

      “你不是巴基。”她说。

      “但你也不是冬兵。”

      “那……”
      她停顿一下,眼里闪过一阵漫长的茫然。

      “你应该是谁呢?”

      是啊,那他应该是谁呢。
      他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

      “士兵?”她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他继续向前走去。

      答案无声,而她只是不知道。

      “睡觉对你有好处。”
      他说。
      “除非你想截肢,那随便。”

      他手臂往上提的时候不轻不重地颠了一下,她小声叫了一声,很快就不说话了。

      她再次醒来是在一堆干稻草上,他叫了两遍她的名字,她困得睁不开眼,含混地说我不想截肢谢谢。
      他继续摇醒她,告诉她自己要去找辆车,最后嘱咐那把鲁格还别在你腰后。
      她还是太困了,相较于睡眠,这其实是失血后的昏迷。他很快就把那辆半旧的雷诺开了过来,还进行了一番“试图偷停车场最贵的车但是失败了的蹩脚盗贼”的伪装。他把她放在副驾驶上,没有再叫醒她,她在半途短暂地醒了一会,但很快她又握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

      他行驶到一处小镇停下。手套箱里放了钱包,他买了东西回来,看见她正睁着眼睛发呆。

      “把这个喝了。”他把一盒葡萄糖递给她。

      “你怎么还敢买这个。”

      “拿的。”

      她咧了咧嘴,“S-T-E-A-L,”她清晰地吐出那个单词。
      “偷。是偷的。”

      他扫了她一眼,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她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直接将葡萄糖液灌了进去。粘稠甜腻的液体呛得她作呕,他又拿出几粒颜色可疑的药片,一股脑塞进她嘴里。动作干净利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填装弹药。

      他回到驾驶位,破旧的雷诺蹿了出去,强大的推背感将她狠狠按在椅背上。他的反应在她的预料之内,她扶着车窗剧烈咳嗽,想吐但又什么都吐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她摇上车窗,看向他。

      “你知道吗,”
      她的声线因为呛咳而沙哑。
      “你那群管理员做得最蠢也最聪明的事就是,他们一直在骗你,骗你相信九头蛇是在做拯救世界的大好事。”
      她停顿了一下,伤口在抽痛,她最终还是说道。

      “士兵,你好天真。”

      邪恶的九头蛇培养出了一个道德感奇怪但确实存在的天真杀手,她对此表示:自己甚至有点想笑。

      安静。

      他的左手在方向盘上留下深痕,前方出现弯路,他立刻毫无预兆地猛打方向盘,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猛地向右侧倾斜,巨大的离心力将她毫无防备的身体狠狠甩向车门。
      她的头重重撞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右腿上的伤口隐隐渗出点点红色。她的眼前瞬间发黑,痛呼噎在喉咙里。

      车子在弯道拉出凌厉的弧线,冲回直路时,一切又恢复正常,就像根本没有人差点捏爆方向盘,也就像根本没有人一头撞在玻璃上——才不是!

      “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她抱怨着大叫。
      “你是个小心眼的幼稚鬼!你是个器量狭小的混蛋!”

      他没有回答,车速却平稳下来,她捂着右腿哼哼一声,他迅速瞥了她一眼,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动了动,他又清了下嗓子。

      “那不是……报复。”
      他依旧没有看她,仿佛在对着挡风玻璃外的虚空说话。
      “是你太吵了。”

      回应他的是一记瞪视。

      他的声音不算高,甚至还带着点莫名的客观。
      “你的血清不是万能的。剧烈颠簸或者情绪激动都可能让你的股动脉再破一次,你剩下的血流干不需要一分钟。血清可管不了这个。”

      威胁吗?好像又不是。但报复是真的,而且是两次!
      车速已经完全降回了相对可控的范围,她依旧在瞪他。过于直白的目光甚至有些灼热,他牢牢盯着面前的大路,努力忽视身侧的视线。

      还有力气骂人只能说明本来就没那么容易死或者药起效了——但他没说这句。

      “现在,安静。”他最后说道。

      她又瞪了他一眼,抱起手臂背过身去。

      车里足足安静了近一个小时,直到他们开始驶入下一个城镇,她扯了扯黏在腿上的裤子,伤口缠的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我们要去哪。”她又补了一句。“而且这辆车该换了。”

      他看了眼油表指针,汽车向右驶入小镇,他们在一家超市外停下,天快黑了,他熄了火,她看着他,知道自己除了保持安静以外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她只能学会保持安静。

      他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了。他说找到了一栋空房子,房主人应该是出门了,根据判断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他要先去处理掉这辆车。路上他注意到一个水库,他认真清理掉了车上遗留下的痕迹,拿走了车里全部值钱物品,然后把车推进了水里。

      “我会永远怀念那块撞了我头的玻璃的。”
      她在他走过来抱起她时意有所指道。
      “我也会永远记得是谁让我撞在玻璃上的。”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像没听见一样,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稳稳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以为他顶多又会无视,或者顶多再冷冷甩出一句“安静”。

      然而,就在他抱着她走向那栋空房子的路上,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铺直叙,就像在汇报任务细节。

      “玻璃不会怀念你。”

      他抱着她走上门口两级台阶,脚步平稳得没有一丝颠簸。

      “它碎了。”

      ……???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莫名其妙的陈述句是什么意思。

      他走到门前,微微侧身,似乎在调整抱她的姿势好空出手来开门。然而就在这个调整里,他抱着她的手臂向内侧回拢,就像是怕她的头又撞在门框上一样按着她头顶向内靠。
      这个动作再寻常不过,普通到就像是为了抱得更稳又或者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磕碰而做的自然调整。但却精准无比地让她被玻璃撞过的额头猛地贴在了他金属的左肩。

      “唔——”
      她吞下了会引人注意的痛呼,脑袋硌得生疼,尤其是撞过的地方。她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想缩头,却被他稳固的手臂圈着按在肩膀上,动弹不得。

      他仿佛毫无所觉,脚步节奏没有丝毫变化,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专注地走着路,好像刚才那个微小的、角度刁钻的调整完全是出于无意识。
      但她分明感觉到自己抽气缩头的那一瞬间,他抱着她的手臂似乎短暂但稳固地固定了她一下,坚定地阻止了她的逃离。
      他依旧沉默,没有任何解释,甚至没有任何得意。只有肩膀的金属连接处依旧稳稳地“承接”着她撞伤的额头,一下,两下,三下,和他迈出的每一步完美同步。

      ——我也会永远记得是谁让我撞在玻璃上的。

      人怎么能小心眼到这个地步呢???
      她拼命克制住情绪。

      他用不知道哪变出来的细铁丝无声地弄开了门锁,走过这段“毫无报复意味”的小路,小心地将她放在玄关的椅子上,动作甚至算得上“轻柔”,还特意避开了她的伤腿。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他俯下身,凑近她,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捕捉着她脸上并不愉快的表情。

      “下次记得抱紧。”

      ……

      不,他的道德标准其实相当有待考量。
      她翻了个白眼。

      “……你赢了,士兵。”她选择认输。
      “你心胸宽广,你宽宏大量,我简直爱死你了。”

      他俯身的动作一顿。
      黑暗中,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距离她极近,清晰地捕捉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那毫不掩饰的嘲讽、疲惫,还有一丝强撑的虚张声势。

      他没有立刻直起身。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就在他以为他又要用沉默来忽略她的存在,又或者干脆再给她脑袋上来一下时,他开口了。

      “爱是弱点。”
      他说。

      ——爱是弱点,是拖累,是任务失败的万千种原因之一。

      她嘴角那个讽刺的笑意凝固了。

      然后,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几乎完全遮蔽了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他没有再看她,转身开始在漆黑的房间里搜寻,检查门锁、窗户,确认房间的布局和安全死角。

      “这里不安全,只能短暂停留。”
      他对她说。
      “天亮前必须离开。”

      她的脑海里出现短暂的嗡鸣,但很快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冷静。
      “药呢?”她问,“你‘拿’的那些药。”

      他从背包拿出来一包五颜六色的东西,准确地抛到她没受伤的那条腿旁边,又把她抱到了浴室的地面,走到一扇窗边,小心地拉开一条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街道。
      “如果医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染,那里斯本就是逃亡的终点。”

      【“你忘了……我以前……就是个医生……”】

      她压住了那声叹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打开袋子,用刀割开腿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临时包扎物。
      有点疼,不,其实是很疼。可她心里更烦更乱,她甚至故意动作粗暴,让自己的腿渗出血来。
      可疼痛让人清醒,或者至少也能转移一点注意力吧。

      他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沉默地看了一会。

      “……医生?”——水平存疑。

      “别叫我医生。”
      她皱了下眉,手下的动作更重了。
      “我早就不是医生了。”

      她终于割开了所有的扎带,皮肉翻卷处还在流血,但不多,她在纱布上倒满酒精,然后干脆利落地按了上去。

      他眯了下眼睛。

      浴室里有人剧烈地喘息,但并不完全是因为痛苦,很快,她又换了一卷新的纱布,然后用并不专业的工具开始重新缝合。
      他蹲下身,从袋子里找出几片独立包装的强力止痛药和抗生素,撕开包装递到她面前。

      “谢谢了,‘拿’药专家。”
      她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

      “我们需要重新制定路线。无论是偷渡还是假身份过境,港口盘查都会很严。”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
      “新的交通工具也要解决。”

      “知道了知道了,士兵。”
      她一边缠着绷带,一边没好气地回应。
      “等我能活着走到厨房喝口水,再跟你讨论怎么偷渡去葡萄牙吃蛋挞。”

      水龙头被拧开又关上,他递给她一杯清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把药吃掉了。

      “所以,”她说,“我们明天不光得找到新的交通工具,还得换一身不会引人注意的衣服。”

      “衣服的事我今晚会解决。”

      她带着捉弄的语气问:“需要我告诉你‘拿’什么尺码的吗?”

      “需要我汇报你的尺码吗?”
      他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一遍,似乎是再一次确认数据。

      她看着他的眼神,迅速赶在他精准开口报出一串数字前拦住了他。
      “当我没说。”她立刻抬手阻止,“你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

      他终于收回视线。

      伤口处理好了,熟悉的缝合针脚带来些遥远的回忆。她尝试站起来,不是很成功,勉勉强强,基本上是单脚独立。
      “这样太明显了。”她自暴自弃地胡言乱语。“我装不了正常行走,这样根本没法出现在人多的地方,要不然你还是把我随便扔在哪吧,我不想活了。”

      他没有回应她的抱怨,开始处理地面的血水,她挪了地方,想要跳到沙发那里,但是每跳一次的震颤对伤口来说都没有好处。她停在浴室门口,短短几步路几乎耗空了她的体力,然而身后突然伸出手臂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放在了沙发上。
      他说自己要去找物资了,进来的时候路牌显示附近有一家折扣百货店,在那里丢几件衣服不会有人很快察觉。
      她其实想说自己不介意偷点房主的衣服,但是一想到不能留下痕迹,于是想想又算了。

      “那车怎么办,那明天我们去哪?”

      他们选择回来再说这个问题。

      她睡了一觉,直到他再次把她叫醒,他递来一个袋子,她大致看了一眼,东西倒是挺齐全。而且还有几根西芹。
      西芹?

      她立刻拿出来咬了一大口。

      突然又想活了,哈哈。

      她说要洗个澡再换衣服,因为血腥气让她像条死鱼。他看了她的腿一眼,不太支持但也没反对,总之还是把她抱到了浴室。他背对着浴室门站着,门关上,她迅速脱掉旧衣。
      水有点凉,但是没关系,她在腿上贴了胶布,沐浴露打滑,但总算没摔倒伤上加伤。东西确实准备的很齐全——干净的棉质内衣,她挑了下眉,尺码相当合适。
      她开始套衣服,穿裤子的时候有些困难,但她不准备求助。冬兵背对着玻璃门,在她明显搞了半天也没成功后敲了一下门示意要进来。她说没事,一切顺利。实则一点也不顺利。
      两分钟后她终于结束了战斗,裤子比较宽松,伤口尚且还能自由呼吸。她推开门,一蹦一蹦地坐到桌子上,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他的速度明显更快,她在水流声里闭上眼睛还没睡着一会,他就换好了衣服走出来。半长不短的黑发还挂着水珠,那双眼睛藏在湿润的水汽后面,有种奇异的清澈。

      “我们几点走。”她问。

      “天亮之前。”他把所有需要处理掉的垃圾塞进一个袋子。“你还可以睡四个小时。”

      “那你呢。”

      “守夜,这儿不安全。”

      “……你多久没睡觉了。”

      他没有理她。

      “你为什么帮我。”她又问。

      【你为什么帮我。】

      熟悉的问题,现在又换了个提问的人。

      他似乎是厌倦了她的废话连篇,不耐地看向别处。但她不依不饶地跟随着他的目光来到他视线的落脚点。

      你又为什么躲闪。

      他终于看向她的眼睛,微微皱眉。

      什么是“帮”?他现在没法否认,因为这是事实。
      为什么“帮”?他也不想否认,但他不是没有答案。

      可还是她先开口了。

      “我之前帮你,”她说,“是因为我知道和你一起跑路对我来说有好处,可是现在呢?我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你为什么还会帮我。”
      “三十二张沿途各国的假身份都在背包里,还剩七八卷的钞票也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拿着包就走?为什么还要应付我的废话?难道你自己一个人上不了路?拜托士兵,我们都清楚现在上不了路的人是我,遇到追兵拖后腿死定了的也是我。但是,为什么呢?你说过如果我想寻死你不会拦我,想继续合作下去你也不会拒绝。但是,为什么呢?”
      她就像非要揪出一个答案一样。

      所以为什么呢,士兵。

      他站在黑暗里,沉默而驯顺地站在她面前,在所有的为什么里,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长久地承接了她眼中的固执。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扫过她受伤的右腿,扫过她惨白的脸颊,最后落回她那双在黑暗中执着地映出一点微光的绿眼睛上。

      “因为你需要。”
      他说。

      “你需要。”
      他重复了一遍,像在强调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
      “你说什么?”

      他抬眼,用那种阴暗角落里随时准备一击致命的眼神看着她。

      “你选择把你的死亡送到我面前,所以我知道。”

      【“你觉得我们这次能躲多久?”
      “那我们又会合作多久呢。”
      “我会去华盛顿……反正都是去寻死,告不告诉你没区别。”
      “处理……尸体……要干净。”】

      ——我知道你需要。

      他们几乎同时想起那些时刻,那些在她看似无所畏惧的遮掩下的恐惧。她用她的恐惧织成最细密的巨网,在九头蛇的追捕之外将他困住。
      她需要他堵住她自杀的枪口,需要他摘掉他曾经亲手射出的子弹,需要他抱着她穿过田野,需要他一次又一次选择同行。甚至,她需要他回应她的讽刺和嘲弄,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无论是否会迎来他带着微妙报复意味的反击。

      她需要他让她一直这样活下去。

      但这不完全是因为她织就的蛛网,因为他一直都可以挣脱。
      在瑞士,在法国边境,在农舍,甚至在现在。他有无数的机会,就像丢弃一件损坏的武器,将这个累赘彻底清除,然后轻装上路。

      但他没有。

      明明“合作”早已名存实亡。三十二张假身份和七八卷钞票对现在的他而言,唾手可得,也毫无意义。他不需要那些也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容易。只有她才是最大的“麻烦”,一个无法行动、因为存在而必然暴露,随时可能引来追兵导致最终死亡的巨大风险。

      帮?
      这是客观的事实,但不是主观的结果。

      她微微吸了一口冷气,避开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她还在追问。“我需要,所以呢?你不需要我。”

      “你可以一个人死得悄无声息,”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在边境,在田埂,像你说的那样,只要不是垃圾堆。但那不是我需要的。”

      他不需要一个累赘的死亡。他不需要再一次面对“处理尸体要干净”的抉择。他不需要她以那种方式消失在他的逃亡路上。

      “你的问题根本没有意义。”他冷静地指出,“它们低效,对逃亡根本没有任何帮助。但如果你今晚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那我可以给你答案。”

      “因为冬兵不需要拯救任何人的生命,但是——”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不是机器。”

      在装满柑橘的货车上,他紧紧抱住她正在流逝的生命。
      冬兵不需要拯救任何人的生命,但他想紧紧抓住怀里柔软易逝的呼吸。

      在连绵无尽的碧绿田野,玉米叶轻轻擦过她的小腿。
      而她问,那么,你到底是谁呢。

      他不算是那个布鲁克林的巴基,但他也不是冬兵。

      他不是冬兵,那他也不是机器。

      他因他的血与肉而存在,他因他的本心站在这里。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彻头彻尾的无力。

      “……你好天真。”
      她的笑声苦涩。
      “九头蛇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最好的杀手其实是个圣人——哦不对,他们知道,他们清楚得很。”

      他们清楚得很,所以他们骗你这个世界是那样运转。
      他们骗你一直在做拯救世界的大好事,然后让你相信Hail Hydra。

      她颓然地坐回桌面。

      “四个小时。”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窗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仿佛刚才那些对话从未发生。

      “睡觉。或者安静地等天亮。”

      “是你应该去睡觉。”
      她一步步跳到他面前,在马上要跌倒前抓住他的手臂做支撑。
      “我睡了太久了,我现在睡不着。”

      “你的伤口需要你睡觉。”

      “我不知道你血清的上限,但因为我需要——”腿很疼,她不得不扶着他的手坐到窗边,“——因为我需要你,所以你现在必须去睡觉。”

      她又歪了下头,“怎么,你觉得我不可靠?”

      他盯了她一会,在确定她真的不会去安静地闭上眼睛之后,他坐到了角落里开始休息。

      “哈。”她又开始说一些没有营养的揶揄。“所以你现在是觉得我很可靠咯?”

      “你今晚的问题全都毫无意义。”他说。

      “是啊,我知道。”
      她笑着叹了一口气。
      “但你也说过,爱是弱点。”

      他没有再回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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