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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三十九章(上) ...

  •   陆通一路疾驰,不久便回到汴梁城下,正赶上城门打开,毫无阻碍地入得城来。他腿上伤处所敷药粉极具灵效,然而数十里路奔走下来,牵动伤口,毕竟疼痛之极,当下放缓了马步,慢慢往如意坊走来。

      如意坊在朱雀门前,乃是娼寮伎所云集所在,其时在京中论起声名,仅次于烟月坊。陆通在京城厮混,这一处原是走得甚熟,这时穿街走巷,绕到了一座院子门前,门楣上挂了一牌,写了“红香馆”三个大字。

      陆通心道:“但愿我所料不错。”他素不信神佛,这时候却唯愿有个神明能向之祷祝。在门板上敲了一敲,半晌才有个小丫鬟哈欠连天地来开门,见了陆通,怔了一怔,才笑道:“陆公子可有一阵儿没来了,姐姐们昨儿还念呢。”

      陆通道:“你叫雯月娘子出来,我有话跟她说。”那小丫头答应着去了,过了一刻,一个钗軃鬓松的女子走来,笑道:“冤家!几个月不来,今日一大早就跑来怄人。”陆通抢上一步,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盒,道:“好娘子,外头给你带了东西来,你瞧瞧可喜不喜欢?”那女子开启盒盖看了一眼,登时眉花眼笑,道:“嗳,还是你个小鬼头想得到。”向陆通脸上望了一望,似笑非笑地道:“说罢,这一回又是甚么事儿?”

      陆通道:“上一回在你这里,咱们合计捉了个姓俞的贵公子,你可还记得?”雯月吃吃而笑,道:“怎么不记得!你这小鬼恁地促狭,将人家剥光了塞在床底下,茉香那丫头受了惊吓,半个月都起不来接客,被妈妈骂了个死。”

      陆通点头道:“对了,茉香,那时候俞敏天天来找的就是她。我这里有一件东西,是俞敏给她的,你拿了去给她,可别说是我带来的。再者俞敏有东西放在她那里,叫她拿了出来。”说着自怀中取出个手帕包儿,交在雯月手中。

      雯月俏目流转,不明所以,道:“这又是甚么新花样儿?” 陆通道:“好雯月,你给我办成了这件事,我重重地谢你。”

      雯月去了,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笑道:“小鬼头儿,你怎地知道俞敏有东西给茉香收着?”陆通大喜,道:“有甚么东西?快给我。”雯月摇头道:“那丫头非要自己来跟你说话。”说话间一个月白衣衫的女子低着头自里走出,只见她薄施脂粉,装扮甚是素雅,向陆通盈盈拜倒,道:“拜见陆公子。”

      陆通道:“你是茉香。嗯,上一回可是……可是多有得罪。”茉香道:“公子言过了。微贱之人,说甚么得不得罪的话。”抬起头来,道:“俞公子是甚么时候故世的?”

      陆通吃了一惊,道:“原来你也听说了外头的消息。”茉香道:“我原来不知,见到公子带来的玉镯,这才知晓。当日我同俞公子相约,他若是活着,自会回来寻我;若是请旁人带了东西来送我,那便是说,他已然不在人世。”说到最后几句,已是泫然欲涕。

      陆通一时间不知说甚么才好,有心安慰几句,毕竟记挂着更要紧之事,道:“俞敏交给你收着的物事,可还在么?”茉香道:“俞公子那时候说道,有人给我送东西来,便将这物事交给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托前。陆通一见之下,一颗心登时落了地,那物正是一枚玄石令,令头花纹两横中夹了一断的“离中虚”。

      陆通心道:“果然我猜想不错。俞敏虽然从集闲庄盗了令出来,交在无想手上的却是个赝货。他为甚么不把这令牌还回去?嗯,怕是令牌取出不易,放回去也会被人察觉。又或者他怕无想追究起来,要留着这令牌,作为以后脱身的把柄。”他既知俞敏在红香馆中羁縻甚深,当日见了那枚玉镯,便猜到是他要来讨好茉香的物事,待得无想说俞敏在玄石令上李代桃僵,心有所悟,过来碰一碰运气,居然便中,忖道:“这小子同我一般,没得旁人可以交托,将最要紧的物事都交给了欢场里的粉头。”想到这里,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知遇之感。

      茉香道:“这面令牌自然便属公子所有,只是贱妾尚有个不情之请,盼公子将他……俞公子过世时的光景,告于我知。”陆通道:“那是自然。”

      正要伸手去接那令牌,忽然间眼前黑影一闪,一人自房顶飘落天井,劈手便将那令牌夺了过去。陆通大惊,一拳向那人胸前击去,那人身子微侧,闪过一旁。便在这一刻,陆通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池彦之,还我!”

      来人正是岐山派掌门池彦之。只见他手持那枚玄石令,微微冷笑,道:“陆通,非业在甚么地方?”陆通道:“你问他作甚么?”拔了短刀在手,心道:“你要夺了这令去,小非儿再也活不成了。老子武功虽不如你,也得跟你拼了。”雯月见状,忙不迭赔笑道:“陆公子,这位公子,大家好好地说话,可别伤了和气。”

      池彦之道:“我还欠了非业一件事未办,这一事不完,总如有块大石悬在头顶,教人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你既然回来了京城,他自然也在这左近,你教他过来,我要同他说话。”

      陆通心道:“你是皇帝家的狗腿子,花会擂台上向小非儿出手偷袭,现下又要寻他,决计不会有甚好事。”道:“你忘恩负义,非业才不来同你这小人说话。”

      池彦之冷笑道:“他要寻这令牌,自然便会来寻我。”将手中玄石令弹了一弹,转身欲行。陆通叫道:“留下了令牌!”呼地一刀,向他背后砍去。

      池彦之侧身避过,跟着反手拔出了长剑,叮地一声,刀剑相交,长剑登时被削去了剑尖。这一柄刀黑黝黝地毫不起眼,竟然锋锐之极,断精钢有如切朽木。便听“啊”地一声,两人都是惊呼出声,只不过陆通是欢喜,池彦之却是懊恼。雯月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向外跑去。茉香却站着不动,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并不惧怕。

      池彦之一凝目间,登时认出,叫道:“湘南木夫人的破虚刀!这是杨继武的刀啊,这……这逆贼,居然吃里扒外。”

      陆通不去理他,刷刷刷连砍三刀,俱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直似要同对方拼个同归于尽。池彦之武功远胜于陆通,然而一上来便被削断剑尖,锐气大丧,这时候碰到这等拼命的打法,竟被迫得手忙脚乱,连退数步,第三招上终于不得不以长剑相架,嗤地一声,长剑又被削去了一截,拿在手中的已不足一尺。

      他情急之中,忽地将手中断剑向陆通迎面掷来。陆通听得锋刃破空之声,这一掷内劲贯注,力道惊人,急忙闪身躲避。池彦之便要争得这一瞬间歇,猱身而上,直撞入陆通怀中,肩膀在他胸前“璇玑穴”一撞,左手抓向他肘部,右手跟着便去夺他刀柄。陆通手臂酸麻,眼见刀便要被他抢下,忽然五指松开,短刀向地下急堕。

      池彦之一怔,正要伸手去抄那刀,陆通飞起一脚,在刀柄上一踢,那刀跳了起来,向池彦之身前飞来。池彦之“啊哟”一声,身子急转,那刀紧贴着他胁下飞了过去。便听砰的一声,陆通身子被池彦之带得飞出,在廊柱上一撞,重重摔在地下。幸而池彦之急于自保,手上并未使出真力,倒也未受内伤。

      池彦之惊魂甫定,站直了身体,只觉胁下火辣辣地疼痛不已,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原来刀锋虽未及体,所带锐气已然割破了衣物,幸而自己见机得快,只伤了皮肉。不禁满心大怒,骂道:“小贼!”提起手掌,正要向陆通头顶击去,忽地想起非业,便凝掌不发,道:“我今天饶过你性命,便算完了从前向非业立下的誓愿。你回去叫非业过来,替我办一件事,我便将玄石令给他。”陆通一跃而起,叫道:“少废话!你今日不把‘离中虚’的令牌留下,老子便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道:“池掌门,‘离中虚’原是我集闲庄之物,还请赐还。”脚步声响,一男一女并肩走入院来。那男子是个身材瘦小的青年,正是集闲庄的少庄主俞攸,那女子却是金乌堡的危月燕堂主莫红乾。陆通大奇,心道:“咦,这两人怎地凑作了一处?”跟着便想:“糟糕,糟糕!要抢玄石令的一个还没打发,又来了一双。”

      池彦之哼了一声,却不答言,他在洛阳花会上见过两人出手,知道莫红乾身手颇佳,俞攸更是武功了得,以一对二,自己便万万不是对手。转眼却见俞攸右肩上密密裹了绷带,心中一喜,忖道:“他那日给华菁捏碎了肩骨,我虽失了长剑,也未必战他不下,只这姓莫的女子却有些棘手。”正思忖间,莫红乾已扬声道:“池掌门,你拿了玄石令出来,大家化敌为友,否则却莫怪咱们不客气了。”

      池彦之嘿嘿冷笑,道:“莫姑娘,只几日不见,你怎地便同集闲庄少主化敌为友了?你那华师哥呢?”莫红乾脸罩寒霜,道:“华菁欺师罔上,意谋不轨,师父已将他开革出门,你又提他作甚?我奉师命协助俞……俞公子查探他庄中俞敏的死因,金乌堡与集闲庄江湖一脉,正是份所应当。”池彦之啧啧赞叹道:“原来如此,人道是女子水性杨花,果然不错,旧人才去……”

      莫红乾大怒,纵身跃前,五指成钩,自上而下抓落下来。池彦之正要激得她出手,一招“偷梁换柱”,反扭她手腕。俞攸喝道:“莫师妹小心!”左掌向池彦之头顶劈去。池彦之不躲不闪,抓住了莫红乾腕脉,将她身子一拉,挡在自己身前。俞攸这一掌到了半路,生生停住,池彦之乘势一拳向他右胸打去,俞攸右肩重伤未愈,不敢同他硬接,向后退了一步。池彦之抓住了莫红乾,趁势向后跃出,随即点了她两处穴道。

      俞攸沉声道:“放开了莫姑娘。”池彦之哈哈一笑,道:“俞公子,后会有期!”将莫红乾向旁用力一推,一个转身,跃上了旁边屋顶。

      忽听得下面一人道:“池彦之抢去的玄石令是个假货,真的还在这里,俞公子不必着急。”正是陆通的声音。池彦之不由得一凛,回头向院子中看去,只见陆通右手高高举起,手中赫然又是一枚玄石令,令头花纹两横夹了一断,正是“离中虚”无疑。这一下大出他意料,脚下不觉迟疑,便听“嗖”地一声,一枚小石子激飞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他小腿“筑宾穴”。池彦之“啊”地一声,从屋顶上滚落下来。

      俞攸不待他落地,又是两枚石子弹了出去。池彦之身在空中无可转侧,一中“鸠尾”,一中“关元”,刹时遍身瘫软,砰地一声,只摔得狼狈不堪。

      陆通嘻嘻一笑,右手松开,却是一枚断为两截的玄石令。原来他一见池彦之要逃之夭夭,心思急转,将那枚自无想处取来的赝货举在手中,手指遮去了断纹,大声说话,一面却向俞攸大打手势,要他截下池彦之。他背转了身子,池彦之只看得见他右手令牌,看不见他左手手势,急切间难辨真假,心神疏忽,登时便中了飞来暗算。

      陆通走到池彦之身前,在他身上摸出了那枚玄石令,揣入自己怀中。俞攸正从地下扶起了莫红乾,替她解穴,见了他这般举动,脸色微变,道:“陆公子……”却见陆通抬起头来,道:“俞公子,你想不想知道令表弟故世的真相?”

      俞攸道:“陆公子何出此言?”陆通道:“俞敏死时,我便在他身边。”向旁边茉香一指,道:“俞敏临死叫我带一件东西过来给茉香姑娘,换出他在此寄存的玄石令。”

      俞攸看向她道:“你是茉香?俞敏将玄石令交了给你?”他为了查明俞敏死因,在京中逗留不去,这一日无意中听说俞敏在如意坊勾栏中有一个相好的花娘,便匆匆赶了过来,只盼问出甚么线索,进门却正好听得“离中虚”三字。

      茉香缓缓点头,道:“是。他……俞公子的令牌,一直便是由我代为保管。先时陆公子带来了俞公子的遗物,贱妾便将令牌交给了陆公子。”转向陆通,道:“陆公子答允了要向贱妾讲述俞公子过世的情形,却还没来得及说。”

      陆通道:“这一件事,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集闲庄这一枚玄石令,我却要借用一下,去救一个人的性命。用后奉还,决不食言。俞攸公子是英雄好汉,自然不会吝惜这等身外之物。”说话时两眼一瞬不瞬,直视俞攸。

      俞攸微微一笑,道:“陆公子好生精明的人物,这一顶大帽子下来,姓俞的岂可不允?”陆通大喜,道:“一言为定。”当下将当日盘西镇上的光景一一相告。

      俞攸听到俞敏临死言语,不觉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之前发觉小表弟行迹古怪,庄里又不见了玄石令,确是疑心过他,原来他……却是受了敌人挟制。”陆通点头道:“那鬼教里控制人的手段厉害之极,倒也怪不得他。”俞敏道:“你可知道那教是甚么来历?”陆通道:“我自然知道。”将皇宫里听来的情由拣要说了,只略去了无想和非业的师门渊源不提。

      俞攸默然片刻,道:“皇帝深谋远虑,要扫除天下武林帮派,嘿嘿,未免也将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得忒小了。”向莫红乾看了一眼,道:“莫姑娘,幸而尊师见地明白,集闲庄与金乌堡才未落奸人诡计,自相残杀。”莫红乾嫣然而笑,道:“那也亏了你好脾气,一再容忍相让,没跟堡里的人起了冲突。”裣衽行礼,道:“小妹从前不知好歹,鲁莽冲撞,跟你赔不是啦。”

      陆通心道:“这小娘儿脾气刁蛮,能说出这两句话来,倒也不易。”心中记挂非业,再也难耐片刻,站起身来,道:“俞公子,莫姑娘,茉香姑娘,话已带到,咱们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俞攸道:“陆公子要去救甚么人?在下或可也助一臂之力。”陆通心想他武功高强,自可为强助,然而随即想到:“俞敏之死,无想乃是罪魁祸首。俞攸若去见了他,势必大生枝节。”说道:“多谢俞兄美意。只是这事牵扯我门户里机密,却不能要旁人援手。”

      俞攸点了点头,道:“改日陆兄弟有暇,还请到集闲庄一会。”拉住了陆通的手,微笑道:“当日在擂台上承你为我出气,在下很承你情。”陆通这才想起,心道:“难怪他这般好说话,原来是我上台打了华菁这臭厮一顿,结下了善缘。”忍不住向莫红乾看了一眼,却见她对这两句话似乎毫没听在耳中,只瞧着俞攸,眼色中满是脉脉含情之意,恍然之际,又复敬佩:“俞攸这厮,也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叫这小娘这么快就另投怀抱。真该叫萧慕远来向他学学才是。”

      当下作辞出来,快马加鞭,不久便回到了先时与宁慕鹊分别之处,却是静悄悄地别无一人,料想宁慕鹊带着非业回去了村子。于是折向官道,向路人打听了地步方向,循着一条小路走出一段,望见了一个小小村庄。

      尚未走到村口,只见远远的草坡上坐了一人,白衣如雪,长发披垂。陆通见到那逆光中精致无暇的侧影,胸中如遭锤击,热血上涌,情不自禁地便叫了出来:“小非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三十九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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