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玉传》挑灯照夜

1、鸣玉

　　李鸣玉登基得不够光彩。
　　先帝子嗣众多，十二年前驾崩时，却不知为何死的死伤的伤，除却遗腹子李准，便只剩才从民间找回来的公主李鸣玉。
　　太后垂帘听政不过半年，也忽感重疾，不治身亡。
　　纵民间流言众多，帝君不闻不问，勤于政绩，挽大厦之将倾是事实。

　　两年后，帝君下诏将丞相晏临流放岭南，未多说一句原因。
　　汴京内外许多传闻。

　　许是帝君爱而不得，毕竟晏临走后帝君纳了个男妃程骄，模样与他有八分相似。
　　许是丞相辅佐帝君多年，过于僭越，失了君臣本分。
　　个中原因，谁也说不真切。

　　然而登基十二载，李鸣玉的江山忽然动摇起来。
　　只因她是女子，而贤王李准在朝臣庇佑下逐渐能够独当一面。
　　这场攻讦，借由着不下雪的凶兆轰轰烈烈开始了。

　　恰逢岭南信使传来消息。
　　晏夫子时日无多，求陛下允他落叶归根。
　　自十年前晏临被流放，宫中再无人敢提这个名字。
　　李鸣玉眼眸微眯，“你可知，在朕面前提他的，一律当斩。”
　　信使却大义凛然。
　　“昔年曾受夫子教习之恩，无以为报。闻听夫子有憾，死也愿为其分忧。”

　　李鸣玉想。
　　晏临啊晏临，你真是教出了一群好门生。
　　模样个个与你如出一辙，总以为凭着心中正义便可斩世间不平，实在让人生恨。

　　晏临终究被允许回宫。
　　李鸣玉说你的信使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你心中尚有缺憾，是遗憾十二年前没能将匕首推入我心口；还是十五年前没能识破我的谎话，付出真心与我立誓做了我的走狗；又或是后悔更早些为我这样虚伪的人站出来挡下那些流言蜚语呢。
　　长河不渡回头棹，过去的事无可悔改。
　　如今你可以报仇了。
　　帝君十二载，我老了，也累了，很想念幼年同你无忧无虑的时光。
　　你若要杀我，我便先去地府里等你。

　　多年不见晏临，他却忽而笑了，垂眸拂过袖口血迹，仿佛说的是些家常话。
　　“陛下在说笑么。难道不知臣回宫前遇刺，大难不死，死的是接应之人？可臣却觉得，刺客目标本就不在臣，而在他，臣斗胆猜测，他是贤王的党羽？”

　　李鸣玉被识破却不恼，笑眯眯点头认下了。
　　“晏临，这十年你变了许多。”
　　竟能看得出她借晏临回宫铲除异己。
　　晏临也温和笑了，“任谁被骗了二十年，也改长记性了。倒是陛下，一点也没变。”

　　自十年前寒门子弟晏临被流放后，帝君日渐偏信王公贵族。
　　如今他回来，兴许帝君终于要重用寒门，朝堂之上愈发水火不容。
　　然而谁也没料到，帝君颁下一道纳妃圣旨。

　　晏临孤身立在摘星楼上。
　　十年前他裹着风雪离京，如今回来，竟是以男妃身份入住皇城。
　　莫非这一生遭受被骗被欺被辱，竟如何也逃不开她了么？

　　他接到入宫圣旨时还发问，陛下竟然想日日在榻上见到我么。
　　李鸣玉却冷笑，你如今年老色衰，以为比得过朕后宫那些二八年华的少年么？朕对你没兴趣，只是日后朕死了，你也不该独活。
　　于是晏临眼中凝起一道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寒光，却没有反抗，只是声音嘶哑地接了旨。

　　这消息在汴京激起轩然大波。
　　可真是帝君爱而不得，晏临又何故十年前甘愿流放，十年后竟甘愿入宫。
　　原来晏夫子这般正直的人，历经苦楚之后，也会贪恋荣华富贵。

　　朝会上又为帝君子嗣凋敝，后继无望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李鸣玉心情不佳，醉了酒。
　　入宫那年她见过先皇执掌生杀，鲜血淋漓下，先皇护着才找回来的小公主的眼，说莫怕莫怕，谁敢欺负你，谁就得死。
　　李鸣玉没有害怕。
　　原来到了这个位置，便是刀俎，生杀不过一念间。

　　为了爬上去，她不知利用过多少人，践踏过多少真心。
　　李鸣玉是毒蛇一般的人物，用金银、财宝、官爵、封地引诱过许多人，立下许多盟誓。
　　太子偶感风寒不治身亡、二哥猎场中箭瘫痪、三哥得了疯病日夜痴傻。
　　宫女小荷为她挡刀而死、晏家满门抄斩徒剩晏临一人。
　　……
　　太多太多，李鸣玉早就细数不清。

　　每个人所求不同。
　　晏临不过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个。
　　但他最好骗。
　　李鸣玉仗着昔日同他青梅竹马的交情，在一个凉如秋水的夜晚里，问晏临你入朝为求何物。
　　那时候李鸣玉捉襟见肘，他要名要利，她都给不了。
　　晏临音色清冷。
　　他说了些什么？
　　李鸣玉不记得了。

　　李鸣玉醉得头疼，扯过前来侍奉的男妃。
　　男妃被带上塌时挣扎起来。
　　李鸣玉双手覆着他双眼，说话难得有些软了。
　　“别动。程骄，我需要一个子嗣。”
　　需要一个可以继承大统、堵住悠悠众口的子嗣。
　　仰仗这句话，男妃欺身而上。

　　到了年根，天仍不降雪，必定会影响新年的收成，是顶顶坏的消息。
　　皇城内外人心惶惶。
　　不知何时又有谣言，女子本不该承接天意，老天借天象拨乱反正，须得女帝传位贤王可解。
　　这股邪风愈演愈烈，直至钦天监监副跪在皇城里，咬死这般说辞不肯服软。

　　晏临失礼闯入御书房。
　　“杖毙监副，陛下还是如此心狠。”
　　李鸣玉道：“说错了话便该罚，朕何错之有？”

　　“……阿飞呢，那个岭南的信使。”
　　帝君靠近晏临，颇有些幸灾乐祸。
　　“朕说过，不许在朕面前提你的名字，可他也不听话。说起来你是该感谢他，倘若不是他以命相抵，你如今还在岭南回不来。”
　　晏临如坠寒窟，战战兢兢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帝君继续道。
　　“你非要追求什么仁慈，非要跟朕作对。但朕不会杀你，朕就是要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救不下任何人，看着所有人死在你面前。”

　　晏临惊恐到干呕，伏在地砖上几乎直不起身子，帝君终于有了好心情。
　　哪里来的这么多正义说辞。
　　相识将近三十载，他竟半点不明白么。
　　她若不心狠，如何坐的上帝位，如何坐得稳帝位。

　　终于在朝贺宴上，贤王李准拥兵杀入皇城。
　　天意不在她，李鸣玉孤立无援，只觉得或许自己时日到了。
　　却有一人登上大殿，与她同站。
　　李鸣玉说，莫看朕的笑话，朕要是死了，你也得陪葬。
　　倘若二人能一块死了，倒也不算孤独。

　　晏临抽出她怀里宝剑，登上城楼。
　　字字泣血。
　　罪臣晏临祸乱宫闱，以死谢罪，奸臣已死，贤王可以退兵了。
　　血与雪交相辉映。
　　李鸣玉听见底下人在喊，雪，下雪了。
　　李鸣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的喊。
　　这是瑞雪，也是丧雪。奸臣李准逼死丞相晏临，其罪当诛。天公发怒，为其发丧。

　　李鸣玉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血染罗裳，如何也不能擦去。
　　晏临用命为她争得了天意，叛军转而挥刀向李准。
　　李鸣玉拥着晏临，只觉得眼皮沉重，渐渐再也睁不开。

　　帝君这一觉睡了许久。
　　自十五岁入了宫，她便再没有睡得这么安稳的时候。
　　她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俯身，声音里带着些欣喜。
　　“如今已经是是熹宁十三年的卯时啦，恭喜陛下。”
　　李鸣玉还不很清醒，问：“恭喜朕什么？”
　　“昨日陛下昏倒，御医诊断出，陛下是怀上龙嗣了。”
　　殿里殿外跪倒一片，皆高呼：“恭贺陛下怀上龙嗣！”
　　恰似十二年前，左右里外也是这般高呼“恭贺陛下登基”。

　　那时候晏临在她左右。
　　她想，晏临呢，晏临死了。
　　晏临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他不是有缺憾么。
　　那夜刀尖堪堪偏离帝君心口，他刺杀未遂却不肯逃，狠力抵着她的脑袋，几乎失声般声嘶力竭。
　　臣只恨当年冀州雪重，迷了眼，错把假意认作真心，误了终身。

　　晏临这般恨她，怎么甘愿为自己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