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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   大兴安岭的夏天短暂而热烈。春天和秋天却总是匆匆的过,像窗台的蝴蝶,往往只会短暂停留片刻。而冬季却又无比难熬且漫长。

      从十月末的初雪到来年三月,几乎小半年,这片苍茫的土地总是被冰雪笼罩着的,绵延而寒冷。

      军训结束后,高一新生也很快进入了正式的高中生活。

      迟栀对高中生活还算适应。虽然知识肯定要比初中时难。但毕竟新学期伊始,大家似乎都感觉不到学习节奏上的紧张。

      课余时间她常和骆萱在一起,但和宿舍里的室友关系也不错。每天在教室、操场、食堂、宿舍间几点一线。

      生活平静如秋日般度过。可变故却来得比冬天更早。

      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只是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外面杨树的叶子已经黄了,但未霜降。班级里开着窗,有秋风透进来。

      迟栀此时还不知道,这就是自己青春里那个残酷冬天的序章。

      当时正在上地理课,班里乱糟糟的。偷看课外书的,传纸条的,做什么的都有。

      那位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女老师向来柔声细气,自然不太能压得住学生,只得照本宣科地讲着日本暖流与千岛寒流是如何相遇。

      直到班主任敲了敲门,一脸严肃地进来。原本哄乱的课堂才变得安静。

      对方在扫视了一圈班级后,眼神最终落到了迟栀身上。

      “迟栀,你出来一下。”班主任表情稍和善了些,朝她招了招手。

      迟栀放下笔,起身走出教室。此时所有班级都在上课。走廊更显得空荡而安静。

      班主任没说话,只递过来一部手机。

      迟栀接过来放到耳边,里面是陈阿姨的声音:“迟栀,你看看能不能跟老师请假先回来一趟吧。”

      “你外婆她被送医院去了,情况好像不太好。我们又联系不到你小舅。这要是有什么问题还是得有个亲属在啊。”

      迟栀举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

      或许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以至于多年后的她早已忘掉了很多痛苦的细节。

      只记得老师先给她批了两天的假。她回宿舍简单收了下东西后就往车站赶,一个人坐公车回到伊东。

      迟栀到医院时,外婆已在急诊。邻居陈阿姨说是有人在外面遇到外婆疼得躺在地上。伊东这个小县城本来人口就不多。成年人出去打工上学,剩下的只有老年人和留守儿童,大家邻里之间互相认识,看到就帮忙打了120。

      外婆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上次摔倒也在家里养了很久。这回一开始胃痛的事迟栀也知道,医生说是消化不良,开了一点药就回家了。但她没想到外婆吃了药之后依然在痛,又不愿再去医院,就硬挺着,直到这两天几乎已经吃不下饭,最后在去菜市场的路上痛到走不了路。

      “我建议还是转院吧,去市医院拍个片子。”医院里,医生叹了口气说。

      整个依宁的经济发展都相对落后,医疗水平不高。而伊东只是依宁市下面更偏远的镇,比依宁的条件还要差许多,只能治疗简单的常见病,什么大型检查设备都没有。所以像外婆这种情况,必须要再去市一级的医院进行更详细的检查。

      “囡囡,咱们回家吧。不看了,没什么事。”外婆拽着她想回家。

      “还是去看看吧。”迟栀仍怀有希望。

      外婆今年才七十二多岁。顺利的话,外婆还能看着她毕业,找工作,甚至结婚。还有好多好多年可活。

      可带老人出远门看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又请了假,陪着外婆去市医院做了检查,拍了片子,做了插管等各种检查。人更瘦,也更虚弱了,甚至有了腹水,吃不下任何东西。

      只是幸运没有降临——

      胰腺癌症,终末期。这就是最后的结论。

      迟栀坐在医院走廊里,手里是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薄薄的一张纸,几乎没有重量,却又轻飘飘地宣告了一个生命即将走向终结。

      “我的建议就是不化疗了。老人年纪太大了身体扛不住。”

      “这个病到了终末期你去省医院也会这么建议。正常化疗也只是延长几个月存活期,老人家现在身体也扛不住化疗,没必要活受罪。”

      市医院里,医生看了看对面的迟栀,疑惑地问:“你们家其他大人呢?”

      迟栀摇了摇头,放在膝盖上的手不断攥拳又放开。掌心里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

      “都不在了。”她说。

      对面的女医生戴着口罩,但能看出已四五十的年纪,但仍因为少女的这句话怔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你现在上几年级了?”

      “高一。”迟栀努力撑住,不想让自己哭。起码维持住最后一点尊严。

      “孩子,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阿姨真心跟你说,这个病无论早晚,一旦查出来结局都一样。何况你外婆年纪这么大了,治疗只是折腾。”

      女医生很罕见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作为你个人来说,面对这个结果肯定很难过,但也要尽量调整心态,好吗?”

      医生的语气比刚刚温和了许多。对方从旁边撕过一页纸,用碳素笔在纸上不断写着什么东西。

      “先不要想着转院了,这个病目前到了终末期不管花多少钱,最多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

      “这样,你拿着我给写的步骤去做,先把腹水抽掉。这样至少能让你外婆目前舒服点,能吃一点东西。”

      “这是我电话。有什么情况的话可以问我。”

      医生将写好的便签递过来,又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你自己可以么?需不需要我来跟你外婆说?”

      其实是她不解,为什么遇到这样对普通家庭来说可谓致命性的打击,眼前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却只是坐在那里,显得如此平静。

      我可以。在很久之后,无论是十七岁的迟栀还是二十七岁的迟栀,在许许多多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刻,她都曾无数次对这自己说过这句话。但唯独十六岁的迟栀,在别人问她时,她想回答,可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开口。想要出声时,有一股巨大的苦涩感卡在喉咙里。

      她眼睛发酸,只能一下又一下的点头。

      —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外婆仿佛比她更先知道结果。

      “回家吧。”外婆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摆了摆手,“不治了,遭罪。”

      为了检查出准确的结果,这几日在医院插管、抽血、穿刺。本身就受病痛折磨的人已变得更加虚弱。其实那张医生的建议就揣在迟栀口袋里,离外婆只有几尺之遥。可她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将那张纸拿出来。

      最终,迟栀还是带着外婆回了家乡那间小小的医院。

      唯一的幸运是伊东的病人很少,住院部本就不多的病房也几乎都空着。外婆自己单独住在一间病房里,方便迟栀陪护。

      按照市医院的建议抽了腹水,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外婆的精神开始变得很差,原先因为疼痛而只能睡一两个小时的人,如今却极少清醒着。

      迟栀没有办法离开。原本的几天事假也变成了一个月、两个月。

      在某个回到伊东不久后的晚上,外婆输了营养液和止痛药,渐渐睡了。病房外,整个走廊静静地,被窗外浓黑的夜色笼罩,只有外婆的病房和十几米外的护士站亮着灯。

      迟栀坐在走廊尽头。连续几日的奔波和几乎而二十四小时的陪护让她几乎没有睡觉和休息的时间。直到现在才有精力到走廊联系那个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又或许是,直到走投无路才如此。

      “外婆生病了,是癌症晚期。”电话接通后,她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吵吵闹闹的,不断有电视外放和小孩子的声音。而这边,整个走廊空荡荡的,只有迟栀自己。

      两端被一通电话连接着,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你现在打电话是什么意思?”对面语气生硬且防备,仿佛迟栀带着某种灾厄找上门来:“要钱?我跟你妈五年前就离婚了!”

      “再说你外婆不是有退休金么?我这儿事这么多,回不去。你自己看着办。”

      对面劈头盖脸的责备如同崩塌的高山顷刻间压过来。

      迟栀举着手机坐在那里,整个人静静地,仿佛不会再有情绪的顽石。

      虽然对方从未提过,但迟栀早已猜出迟建东已经再婚有了新的孩子。听声音和对方宝贝的程度来看,似乎是个男孩。按迟建东的话来说,终于可以“传宗接代”。

      自从有了那边的家庭,她和外婆就再未收到过一分钱。

      “我只是想要回我应得的抚养费。”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什么抚养费?!我早就跟你外婆说了不让你上高中,要念也是去读中专。如果读高中我是不给钱的。”迟建东声音瞬间高了几分,仿佛一拔高声音,道理就自然会站到他那边。

      “我就说女孩子读完初中就可以了,她自己自作主张让你去念。”

      “要钱要钱,你真是生出来讨债的。”迟远东骂道:“你以为在外面赚钱很容易吗?钱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要钱我这儿没有。”

      “你要念就用你外婆的钱吧。”对方撂下一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

      整个走廊又恢复了深夜的宁静。

      迟栀放下手机,靠在医院走廊座椅后的墙壁上。旁边一小间窗户正落进来淡淡的月光。可月光没有落在她身上,在她左边不远处映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清冷的光斑。

      她只觉得无力。面对命运,似乎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

      少女站起身,走到窗前。在这个角度向外能看到大半个伊东镇。夜晚,无数个房间亮着灯,好像一个个发光的火柴盒。迟栀有时也会想,如果母亲还在,父母也没有离婚的话,自己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也许会像班级里其他小孩一样,不再用担心学费问题,总是如履薄冰的或者,享受父母的关心,可以随意的发脾气或撒娇么?

      可惜没有如果。她转身就要回到黑暗去,甚至在不久后就要面临死神将从她身边带走那个唯一会心疼她的人。

      迟栀站在窗边拿出手机,上面很多条都是骆萱的留言。自己这几日在医院奔波,根本没有时间停下去看。

      “听说你请假回家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找我。还有,想哭的时候就哭吧。”

      “别逞强。”

      迟栀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甚至记不清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即便是得知外婆的生命只剩下这一个月时,也只是红了眼睛,忍住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可当视线落在最后那一句时,眼眶还是不由变得酸痛。

      很快,眼泪掉下来。

      她孤独的站在那里,伸手擦了一下。低头去看指尖,淡淡的,晶莹透明的液体在月光下折射出浅光。

      窗外,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正悄悄落下。

      —

      在医院时,医生预估外婆的生存期是一至两个月。最终从确诊到离开,也的确未过三个月。

      尽管已是保守治疗,但这三个月仍然彻底掏空了外婆全部的退休金。到了最后的一段日子,每次结算单上的数额都比前一次更触目惊心。

      迟栀尚未成年。依宁民政部门和妇联为此还组织了一次捐款,但仍杯水车薪。最终还是居委会和妇联各借了一部分,才缴清了后几次治疗费。

      外婆离世前几日,精神状态意外比之前好了些。不仅精神清楚了些,甚至还吃了几口米粥。后来迟栀才知道,按老一辈的话说,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临走那天,迟栀帮外婆梳剪了头发。外婆的头发几乎都白了,少到几乎没办法握住。

      “要上学,不要听你爸爸的。再困难也要读书,以后考出去才有出路。”

      迟栀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隐忍着眼睛的酸软,只能不断的说:“我知道。”

      “自己生活也要坚强。”外婆说,“无论什么时候。外婆也活了七十多年了,不少了。”对方宽慰她,“就是苦了你。外婆对不起你,早知道就应该不治了,还欠那么多钱……”

      迟栀想说没关系,可喉咙酸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晚上九点半,外婆的心跳在睡梦中停止。

      没有进ICU,也没有再抢救。这场死亡来得平静且悄无声息。好心的护士阿姨帮忙联系了居委会和跟外婆关系好的几个阿婆。再后来,许多人都来了,像是给外婆这漫长的一生最后一次热闹。

      可热闹散尽,只剩下了迟栀自己。

      处理完后事,迟栀一个人回到那间小房子里,坐在床上不发一言。

      隔壁的陈秋华怕她寻短见,特意过来看她。

      “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她劝道,“你外婆也快八十,按老家的说法算喜丧了。最后这一个月没化疗,走的也没那么痛苦,是不?”

      “你自己也要打起精神来。阿姨家今天包了点饺子,给你放桌子上,一会儿趁热吃。”

      迟栀点了点头,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阿姨你放心吧,我没事。”她说。

      “那你……还回去上课么?还是去你爸那边?”陈秋华试探着问。

      除了迟建东。迟栀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但她摇了摇头:“不去他那边。明天我回学校。”

      陈秋华点了点头,喃喃地说着:“嗯,你自己决定吧。总之丫头,你有什么困难需要阿姨帮助的尽管开口,以后放假回来可以来阿姨家吃饭。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对方临走前说道。

      陈秋华临走前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回头看了一眼迟栀,不由叹气。

      这女孩儿原本就瘦,这一个月以来更瘦了。清水似的瓜子脸,嵌了一双杏眼。经过了近一个月的睡眠不足,竟还是好看的。

      她自己一直想要个女儿,却没能达成心愿。

      她想,这样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要是生在别的家庭大抵会被养成一颗明珠,长大之后定了不得。可却偏偏生在了这样的家庭。

      想爬出泥淖也是难了。

      -

      陈秋华走后,原本不大的房子,只剩下迟栀一个人。

      今年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以往在这片土地总是十月末的初雪,如今十月中旬便来了。和其他地方到了冬至才算冬天不同,大兴安岭下了初雪便算入冬。

      这片大地入了冬,外婆的四季也过完了。

      她拿过手机,给迟建东打了电话。

      “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不是跟你说了我没钱?真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们家的,一个个讨债鬼!”刚接通,对面就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钱!钱!钱!就知道讨钱!”

      迟栀却只是坐在那里,对迟建东的骂声充耳不闻。

      “外婆去世了。”她说着,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公式化流程的告知。

      她说完,迟建东就仿佛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气势很快弱了下来,连责骂也戛然而止。

      “怎么这么快。”对方嘀咕了一句。

      “只是告诉你一声。还有,抚养费记得打过来。”迟栀淡淡回,说完便挂了电话。

      她抬起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

      迟栀安静地坐了很久,直到饥饿感袭满全身时才回过神来。

      此时外面已被夜色笼罩,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雪。桌上的饺子也凉了下来,不再蒸腾着热气。

      窗外的雪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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