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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个人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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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把个人赛放到团体赛前面,主办方也是仔细考量一番的,他们这些还未入段的棋手,刊登出来的对局可谓少之又少,即便是有那么一两个,也不大能够看出真实水平,像韩越之这样,基本连比赛都没参加过的,根本无法判断棋力。
所以,先让他们单兵恶战,再团体厮杀,那比赛的精彩度,就会十分可观了。毕竟大家最爱看的,还是团体比赛。你在个人赛上杀我出血,那么我要咬牙在团体赛上扳回一城,来个绝地反击。
寒冬腊月,天气越发寒冷,从第一天比赛开始,韩越之却觉得身上的汗,越来越多,好似流不完一样。
他热,非常热,高强度的刺激比赛,几乎激发出来他的所有斗志,从学棋至今,他还从来没有下得这样过瘾,这样肆意,这样癫狂。他想赢,想要赢过所有人。
比赛迈入第四日,这一日的对局很有意思,凑巧是,中国主将李慕对阵日本主将千叶久野,副将韩越之对阵三将小林哲也,而三将王旭光则对阵韩国主将崔仁浩。从一早上,韩越之他们到了棋院门口,就发现这一日的媒体比较多,显然受到了广泛关注。
不过这些,他们都是不关心的,此刻韩越之坐在棋枰前,穿着师父给他带过来的西装,气定神闲望着他的对手。
他和李慕的衣服都是夏锐翔送的,一人两身,都是简单的西装,一黑一灰正式极了,说是祝贺他们拔得头筹,取得团体赛资格。本来李慕还挺不好意思接受,不过夏锐翔说了这里面也有李显茶一份,他才收下。
第一次两人换上衣服,韩越之穿黑色,李慕套上灰色,相对无言看了一会儿,才大笑出声,稚嫩的脸庞,虽然穿着一本正经的正装,还是显得有些滑稽。不过待到第四天,他们却已经习惯这样,穿起来也再自然不过。
韩越之看顺眼了李慕稍稍翘起的衬衫领角,李慕也已经习惯帮韩越之绑上松松的领带,下棋的时候,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别提倒还挺帅气。
日本队的三将小林哲也是日本棋圣的弟子,今年十五岁,院生。他头发很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挺像那么回事。
两个人猜先,韩越之猜中偶数,先手执黑。
他笑笑,说了句日文的“请多指教”,小林哲也也很有礼貌,回了句中文的“你好”。
虽然词不达意,但尽显友好,韩越之听他咬字别扭的“你好”,觉得好笑,黑棋随手摆放在右上星位置。
小林很谨慎,第一手用了三分钟,才摆出左下星。
韩越之开局用了三连星,小林亦同,左右黑白分明,想要分庭抗礼。
计时钟安静走着,韩越之却越来越快,他最近找到状态,棋路总是诡异,落子还极快,同他对局过的都苦不堪言,骂他耍滑。
小林虽然面上平淡,但也许心里早就恨上。手里落子,也更为狠辣,两个人初开局就火药味十足,都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意味,未到五十手便拼杀起劲,显然又是一场混战
其实细细看韩越之棋局,就会发现新锐流派的影子在其中,虽然入门时间短,但他学习能力极强,成天同师兄师姐、师父对局,棋路自然而然跟着走了,不过他行棋变化更多,擅用诡计,且有时还会出些错误,看漏弱点,别人这才没有看出他师门,都以为他是新开道场的高手。
韩越之曾嬉皮笑脸对李慕玩笑:“其他不说,某至少人家说我是高手,羡慕吧。”
李慕面上白了他一眼,但心中却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自然是高手,毋庸置疑。
小林哲也颇得他老师森田棋圣真传,据说他以前是学将棋的,后来被他老师发掘,带回家里细心指导,不出五年,便已经摘得日本数个业余比赛的头名,他棋路大气,当攻则攻,该守必守,难得是个攻守相济的棋手。
在黑121手时,韩越之停下来长考。
整个盘面虽然复杂,但是那条正确的路却并没有消失,他心里清楚得很。在哪里呢?赢的彼岸,你在哪里呢?韩越之想,脑海中的盘面一个个变换着,他在和时间赛跑,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真相的面前。
小林哲也看他长考,同样跟着思索起来,其实盘面已经逐渐清晰起来,占据右侧实地的黑棋防守得当,用子效率比他自己的要高出一截,他有些莫可奈何,该用的攻击招数他几乎用尽,却还是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此刻的他,简直头痛得要命,不知道是要继续硬攻,或是干脆认输。
他抬头看向此次的对手,他比自己大,学棋时间却不如自己,他虽然在长考,但眼睛却有些飘忽,显然没有看向棋枰,想必在心中算计。棋感敏锐,算力高超,就算是记忆都高出他人许多,简直让同龄的棋手自卑到了极点。
终于,在比赛过了一个钟时,韩越之动了。
黑121,刺,这一枚棋,不多不少,偏巧卡在白棋进攻黑棋的必经之道,孤零零一枚棋,却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小林脸上的汗,顺着脸颊滑落,最偏僻的那条小道,让韩越之找到了。
他捏着棋子的手依旧稳健,白棋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棋枰上,白122,靠。
你要挡,我就要围困住你,不死不休。
韩越之沉吟片刻,随即马上反击,黑123,长。
好棋,绝对是好棋!小林怎么也没想到韩越之这样孤注一掷,一味往前进攻,不管不顾的架势颇为憾人。
白棋在沉寂片刻之后,终于犹豫着落子,白124压,这是最保守的下发,韩越之虽然面上没有表现,不过心里却乐开了花,对手,退缩了。
韩越之一鼓作气,连用两手进攻,把战线压倒白棋实地最前端。
小林有些慌神,他本就不大自信,虽然学棋时间长,但毕竟半路出家,总觉得自己比那些从小就学棋的人差,因此他的成绩极不稳定,虽然得过不少业余比赛冠军,但也不乏名落孙山,否则以他的水平,做副将也是不差的。
在白128挡位之后,黑棋终于使出杀手锏,129虎。
黑棋已经围困住白棋,正在慢悠悠,一步步蚕食其领地,小林陷入两难:如果这里长或立保住那枚棋,那么黑棋便会顺势深入;如果放弃不管,那么提子所造成的劫眼便成了攻击眼位,反而还是给黑棋造成了最佳的攻击点。
这一枚棋,简直能叫人郁闷难当,小林额头的汗更多,他自己已经顾不上擦。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老师家,老师对他说,学下围棋,就要学会不放弃,无论前路多么艰难,都不能面对打击便束手就擒,围棋的变化与机遇,是你学习一辈子,都学不全的。
小林把手里的白子仍会棋罐中,垂首长考。
韩越之往后仰头,松松靠在椅背上,他感觉自己的腰有些酸,刚才坐得太板正,现在反而有些难受,不过……不过万事都在掌控之中,比完这一场,就又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扭头看向旁边,这一日座位不知道是谁排的,特意把他们三个的排到了一起,看起来还真像是团体赛,就连座次都一样,这会儿在他右手边一本经落子的,可不就是李慕。
他们离得有点远,韩越之也不敢明目张胆看李慕的那局棋,不过看他和千叶久野神色,偏偏什么都还不能看出,韩越之粗粗看过去,见他们棋枰上的子并不十分多,估计是局慢棋,想必厮杀激烈。
不过十来分钟功夫,小林再度落子,他手势仍旧漂亮,捏起的指头指甲剪得整齐,棋子落到棋枰上,发出些微碰撞声,很是悦耳。
韩越之看向他那个落点,白130,立,他要这颗棋,不会放手。
黑131却没有直接长,却是小飞一手,向左上攻去。
小林愣住了,之前韩越之五六步棋路都在向这里引导,他会错意,以为他想先攻下左边实地,却万万没想到,他把自己引诱到沟里,却甩手取道左上,同他开局就布下的子遥遥辉映,不可谓不高!
他紧紧攥紧手里的棋子,白棋咯在手心里,刺痛他的手,扎痛他的心。
小林再也不想继续下去,他觉得有愧师父这么多年来的教育,他没说话,只不过轻轻把那枚棋子扔到棋枰上,投子认输。
韩越之见他神情恍惚,显然心中苦闷,于是用日语说:“你很厉害。”
他和李慕都会说几句简单的日或者韩语,每天傍晚吃完饭,就拿着日本旅游手册或者韩国游览指南背句子,学几句可能会在比赛场上用到的。比如你好、早安、午安,或者我赢了、我认输了之类的。后来两个人都烂熟于心,李慕说,我们学点高深的,到时候糊弄一下对手,彰显一下我大国气质,韩越之觉得有意思,点头跟他一起学。
他们没有学什么入门,也只会基础句子,发音别扭的“你很厉害”,却让小林觉得难堪,他低头站起身,头也不回走掉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李慕被他们惊到,抬头用眼神询问韩越之,有些担心,韩越之笑笑,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他这才放心,心思回到对局中。
计时钟仍旧慢慢走着,韩越之轻手轻脚捡干净棋子,他在等待李慕的那局结束,他不想看,他和李慕不同,李慕比赛的时候,他一向不大敢看。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等待对方,等一个钟是等,等一天也是等。
我愿意等他一辈子,韩越之想。
个人赛第四日比赛,以韩越之胜利,王旭光胜利,李慕失败而告终。
这局棋他算是下得很好,开局平稳,中盘偶有大风大浪,都被他一一迈过,他的大龙同对手狠狠厮杀在一起,一点都未退缩,直到官子阶段才稍微罢休。
可偏偏就是这他平时最拿手的官子,他却出了错,终局时一个漏看,便叫对手偷去三目实地,直到最后也没有能反转过来,遗憾告负。
最后这十分钟,韩越之实在坐不住,悄悄站他身后看,见他最后没有翻盘,心里着实跟着紧张一把,算上之后的两局团体战,比赛日才过半,他真是怕李慕又出什么状况。
然而李慕表现倒是出乎韩越之意料,居然还和千叶久野谦让两句,赞他棋艺高超,这才套上大衣同他出来。
四点多钟的天色还很明亮,两个人刚一出棋院,便马上被等在外面的记者拦住,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手极好,两三下挤在李慕跟前,递上录音笔就问:“李老师,你今天输给千叶主将,对未来的团体赛还有信心吗?他的水平是不是真的比你高?”
李慕有些呆住,没想到会被记者问这样一个问题,倒是韩越之反应还算快,拉起李慕的手把他往人群外面拖,边走边回头说:“胜负之事不可说,各位等到比赛完自然就知道了。”
棋院工作人员赶忙过来组着现场,让韩越之和李慕顺利脱身,两个人向宾馆的方向跑了起来,注意到并没有人追他们,这才停下来喘气。
韩越之靠在巷子里的墙上,哈哈笑起来:“哎呀,好久没这么跑了,还觉得挺累的。”
李慕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轻轻吸着气,露出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
韩越之知道他还是在意,毕竟他们三个,只有他一人输了,以他的性格,如果不在意,韩越之倒要诧异了。
天很冷,冷风刮在脸上生疼,李慕站在那里不肯继续走,韩越之也就靠在墙角陪他。
他默默看着他,从小时候起,每次他考试考砸了,比赛输了棋,都会跑过来找他,也总是这样站他身边不说话,他的下巴好像还和小时候一样尖,脸庞的棱角仍旧秀气,却已经有大人的样子,韩越之情不自禁,伸手攥住了他尖细的下巴。
他的脸比他的手还要冰,李慕被他这样一捂住,热乎的手心烫着他的脸,也奇迹地温暖了他的心,李慕没有挣脱开,就着他的手问:“韩老师,你对未来的团体赛还有信心吗?千叶的水平是不是真的比我高?”
他说话的时候,下巴摩挲着韩越之的手心,弄得他手痒痒的,心更痒。
他这话全盘照搬那个记者,韩越之心中无奈气,手里一用力,轻轻抬起李慕的脸,李慕的视线慢慢凝聚到韩越之脸上,沉默看着他,今日赢了棋的韩越之,在他眼里突然可恶起来,从来北京到现在,不过月余,他就已经成长成这样,小林哲也,森田棋圣最为看好的弟子,还是在他面前低下头,无奈失败而归。
寒冬腊月,李慕突然感到一团火气涌上心头,他一把拽起韩越之的领子,冲他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厉害!?我学了十几年,不如你努力两年?为什么啊?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