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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强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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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的心思,只不过在李慕心里打了个来回,便被压在心底。
他推了推眼镜,慢慢说:“你的对手孙恬,十岁,家住临市,四岁便能背下一本定式,目前业余五段,听说如果不是家里怕她太小出去比赛吃苦,她早就入段也说不定。”
韩越之被震到了,难怪那孩子这么高傲,不过,他细细回想,然后说:“我看她棋风清雅,棋感非常好,下棋速度真是要多快有多快,心中早就猜想她功底深刻,只不过她太过傲慢,心里对与围棋没有那种很深的敬意,中盘开始便有些坏着连连出现,到之后我抓住她几处错误,她便不耐烦了,心浮气躁几步便认输,而且我感觉她根本就是觉得自己不小心输给对方,而不是比对方差。”
李慕心中默然,孙恬学棋五年,棋感之好,在同龄孩子中却是罕见,她棋速很快,李慕曾经和她下过,如果不是棋力厚实,棋风稳健,也许会被她快速的行棋方式而牵着鼻子走。
“孙恬却是棋力甚好,不过终归小孩子心性,行棋不够成熟,你赢了她,并不能说明棋感比她好。”李慕就事论事,韩越之的棋感天生很好,但是同孙恬还有一些差距,他近这门行当时间太短,少许几年之后,也许能跻身顶级并无不能。
韩越之笑笑,并没有生气,李慕这人,其实是个死心眼,说话直,也就韩越之能和他相交这么多年,还险些在前一阵子被他闷葫芦一般的死鱼样子起得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但到底没有深仇大恨,转眼就又能坐在一起说话。
“这孩子太骄傲了,围棋不是她显示自己的工具,而是她要终身奋斗的艰难事业,她看不到这里,就永远跻身不了职业比赛。”他有感而发,觉得自己明白得还不算晚。
李慕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说得认真,眼睛里的点点亮光清澈闪耀,他说话总是看着对方,叫人打心里产生被注视的满足。
“孙恬的父亲正是孙哲九段,师承林崖棋圣,奕雅棋社的领军人物,上次天元决赛挑战你师父的,正是他。她在那样环境下长大,难免有些小姐脾气。”李慕是李显茶的嫡传小弟子又是亲侄子,内幕八卦知道的相当多。
韩越之挑衅一笑,口吻里满不在乎:“九段女儿就了不起吗,你还不是九段亲侄嫡传,也没见那么目中无人,”他伸过手去,伸出手指轻轻勾起李慕眼镜鼻梁上的横托,然后又放开,“还不是没脾气好欺负。”
眼镜重新落在鼻子上,李慕眨眨眼,坐在那里呆住了。
那时候韩越之想要戏弄他,总是在他眼镜上做文章,不是藏起来,就是突然抬起鼻托吓唬他,李慕每次都由着他,并不十分在意,现在想来,那一种好友间表现亲密的行为,现在韩越之还这般和他玩笑,他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韩越之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是很喜欢再像以前那样,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他便笑笑转换话题:“反正时间还长,且我们都结束很快,不如复盘如何?”
李慕回过神来,轻轻点头。闲话戛然而止,也冲散了两个人刚才的尴尬,李慕觉得,韩越之确实长大了,以前的他,从来不会觉察出这些小细节。
时间在亭子逐渐缩短的影子里偷偷溜走,日到正午,清风渐消,热浪从地底慢慢袭来,韩越之感到额头慢慢渗出些许汗水,衬衫背后想必也已经被汗水阴湿,好在他们这地方背阴,稍微还有点凉意。
他看着正低头思索的李慕,见他仍旧额际干爽,细白的脖颈在白衬衫立领里不见一点汗水,韩越之心中叹服,不怕热还真是好技能。
他们刚把韩越之那局对弈复盘完,现在讨论李慕的对局。
他的对手确实水平更高些,不是说棋感和计算,而是稳重的心与经验,十五六岁的年纪,想必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比赛,因此临场发挥便没有那么紧张,自然流畅的开局,稳重里还带着洒脱,实为难得。
奈何他的对手技高一筹,边角肚皮都没有放过,直来直去挖角抠边,对手被李慕弄的筋疲力尽,终于饮恨告负。
韩越之内心羡慕,这局棋的水平,比他的那局确实高出不少。
不过,两个人虽然从来没有对弈过,不过今天这两盘棋,都叫他二人看出彼此的新一面,韩越之也能一路求稳踏实前进,李慕也可步步逼迫全力猛攻,果然棋中,每个人都能尽情释放,选择喜欢的方式,完成一局局对弈。
复盘接近尾声,韩越之毕竟经验甚少,大部分都是李慕在说,他听着,也能学到不少新东西,心中更觉开心,他随意捻着子,问还在纠结自己第116手坏着的李慕:“你们录取通知书来了吗?什么时候开学?”
李慕放下手里的棋子,思维被韩越之转移:“前两天就来了,我们提前一周开学,先军训,然后才上课。”
韩越之点头:“我们也是,听说军训挺累的,不过好在高中三年就军训一次。”
“是啊,师兄和我说过,我们学校还好点,古建筑了,树多阴凉,你们学校可是新建的高级校区,到时候一定很热,你自己注意点,要多喝水,记得带点清热的药。”
韩越之脸上一瞬间闪过怪异的表情,李慕原来关心起人,倒是细心得可以,让他不知道是想笑,还是狠狠地感动。
李慕啰嗦完,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过,便有些不好意思闭上嘴,又拿起棋子,和韩越之默默复完盘。
快到十二点,棋院陆续有人出来,尹若寒和杨文晴两个段位底,并没有人留他们,便趁机溜了出来,韩越之其实已经很饿了,三个人和李慕聊了两句,便先走了。
李慕静静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嘴角露出极为愉悦的笑容。心里的雀跃,难以形容。
十年前的希望杯,其实参加人数并不多,那时候交通也不是非常快捷,来得多半是家在附近省市,所以少年组人更少,围棋在国内还不是很热,一共六十三人,第一轮比完剩下一半,还有五轮便能比到赛末,因此赛程也不紧张,隔一天才有一场比赛。
第二次比赛和第三次比赛韩越之的对手年纪都在十岁左右,韩越之轻松取胜,心里难免有些得意,比完看到李慕,便也会凑在一起说两句,多半是和对局有关,但两个人却更满足。有时候李慕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一味逃避,那么有着共同爱好的两人,会不会现在更为亲密。
比赛还剩下八个人,由于人数较少,组委会只定了四强作为业余四段,八强是业余三段,韩越之想到自己已经是业余三段,觉得围棋之路,已经摆在眼前,他只需要大步走,便能一直走到路的终点。
然而,世上没有任何路,是一马平川的。
韩越之其实不想那么早就和李慕碰上,这次赛程表出来,他的对手是个叫王旭光的十一岁少年,他反而松了口气,心中默默称赞组委会的电脑来。
比赛只剩下八人,组委会用了更小的对局室,棋罐也变成枣红实木的,看起来就和草编棋罐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韩越之的排号是24,李慕是59,比赛的时候,偏巧李慕坐在韩越之旁边的桌子前,面孔正对着他,韩越之坐在位置上前还和李慕打招呼,李慕冲他轻轻笑笑,然后就低下头静静看着棋坪。
韩越之深吸一口气,然后看向自己的对手,王旭光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十一岁的男孩,还不如孙恬看着健壮,想必身体不是很好。
王旭光见韩越之看他,友好地咧嘴一笑,面孔稚嫩而羞涩,倒是个腼腆的孩子,他一头有些发黄的短发在阳光下很是明显,看起来更加病弱与可怜。
四强赛,用抽签方式决定先后手。韩越之抽到后手,抬眼看到李慕把黑棋放在自己右手边,李慕回视,两个人的眼中,都有着鼓励与肯定。
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王旭光目光立时犀利起来,他捏起黑子,手势优雅地摆放在右上星,韩越之感觉得到他的变化,心中沉稳起来,聚精会神布起开局。
开局两人好似有些心照不宣,中国流加错小目平行的布局再度被摆了出来,韩越之注重在左边角打实,而王旭光却已经开始在中央腹地布围。
他下棋时快时慢,布局零散,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全火力进攻一点,韩越之第一次同这个类型的棋手下棋,着实有些费力,不到四十手,他就感到脊背有些汗湿,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但无奈王旭光步调调节很好,一点一滴,牵着韩越之,在十九道棋盘里,穿梭游弋,韩越之的布局,被他轻易破坏掉了。
第41手,黑棋突然插入白左下实地之中唯一断点,韩越之有些着急,赶忙上去拼杀,妄图做出两个活眼保住左下优势,黑棋根本没有放过他,接连阻断白棋联系,终于第59手,黑棋反过来打劫吃掉白棋三子,左下实地被黑棋成功挖走,韩越之额头上的汗水也慢慢渗了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同自己隔坪相坐的不起眼男生,低头在短袖上蹭了蹭汗,右手在裤子上抹掉汗水,重新抓起白子,由左向右,决心要在中央展开攻势。
他没有再被牵动,坚定立场死死抓住中央阵地,不再随着王旭光的速度和方向布棋,虽然大局势已经被破坏掉,但他仍旧没有放弃,执着的想要率先攻占中央一大块腹地。
王旭光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随即又有些不经意地撇了撇嘴角,捻着黑棋的手虽然纤细,却很稳健,第67手压,第69手断,第71手打吃。
这三手下得极快,韩越之一瞬间有些错愕,又有点不敢相信,看似简单的三手,把韩越之全盘压制在了左边,叫他妄图围靠中央的幻想破灭了。
他感到脸上的汗水,顺着鼻梁滑下,滴落在自己藏蓝色的裤子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看了看那匀开的水渍,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向李慕。
可能因为早产的缘故,李慕身体也不是很健朗,虽然大病是不曾有,但小病却也不少来折腾他,他的体温常年偏凉,炎炎夏日,身上的汗很少,此刻有些闷热的对局室里,他处在比赛之中,竟然额头光洁,一滴汗都没有。
他稍稍偏着头,手里抓着棋子认真看着盘面,浓密的睫毛挡住了视线里的微光,韩越之看不到他的眼睛,却也知道他瞳孔中显露出的坚定,他不能这么早就认输,李慕会在后面的场次里等着他。
韩越之咬咬牙,狠下心放弃了被堵住的路线,转而从上方研究起攻法。
王旭光无声地笑了,这几场比赛下来,也就韩越之有点意思,没有被他逼得不到一百着便放弃,倒是个不服输的人。他眼睛里深深的幽暗掩饰了内心里的不屑与阴狠,不服输,哼,倒要叫你亲口说出来。
韩越之74手右上挂星,王旭光二间高夹,“村正妖刀”*亮出血色刀锋。两人第三次交锋在一处,韩越之慢慢冷静下来,76手大飞誓死一战。
王旭光挑眉,接连几手靠长以求变化,韩越之不甘示弱,跳、顶深入黑子实地,终于在第88手立,小小挖走黑棋上边领地,王旭光坐直了身板,他眯起眼,没有立马接下手,而是垂首沉思起来。
韩越之稍稍松了口气,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向窗户外面望过去。八月火辣的阳光,穿过浓密树荫的缝隙,点点洒在庭院里,隐隐有些虫鸣嗡响,却并不令人烦躁。他自己坐在棋坪前,好友就在身旁,同样为着未来打拼。
他的对手换了个姿势,把他从冥想中召唤回来。
王旭光动了,黑93手挡,再度把战火引到中央位置。那点小地方,对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他有绝对自信,叫韩越之亲口认输。
韩越之的面容,从未有过这般冷峻,正巧被看向他的李慕瞅见,后来据他说,那一刻的韩越之,就像未出鞘的刀,犹自锋利,却未见血光,空余冰冷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