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霜》滚琉璃

5、云霄（三）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话一出口，谈牧珩就顿觉失策。

　　这话听着，不像认真发问，倒像是公子哥搭讪的话术。

　　谈牧珩颇有些讪讪地摸了下鼻子。
　　希望师妹不要误会他。

　　想他一世英名，要是毁在这种事上——

　　谈牧珩刚打算另寻话题揭过这茬，就见解霜竟仔细地看着他。

　　解霜柳眉微拧，当真认认真真地把谈牧珩的脸和前世今生见过的所有人一一比对，确实是没有见过。

　　这种程度的脸，她要是真见过，没道理记不住。

　　所以，解霜正经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还真信了？

　　他微微松口气，顺手揉了一下解霜毛茸茸的发顶：“好了没事，去收拾房间早点休息吧。”

　　解霜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下。解霜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抚平翘起来的呆毛，慢吞吞跟在谈牧珩身后，没出声。

　　山间的青石板路悠长蔓延，只有一红一紫两道身影影影绰绰，一同消失在林间，余下远处青鸟长啼。

　　……

　　送走新来的小师妹，宋云谏疑问地看向浮春仙尊：“师尊，您不是一直嫌徒弟多了闹心吗？怎么今天……”
　　一枚黑子在浮春灵力的催动下自己落到了棋盘上，耷拉着眼睛的仙尊大人从衣袖里摸出两枚小巧的骰子。

　　“这是……八面玲珑？”

　　八面玲珑骰，浮春仙尊在秘境中偶然获得的法宝。

　　两个骰子搭配在一起，可以推演人的命数。

　　其中一枚骰子的八个面分别对应着一个人的根骨，心性，法缘，灾祸，人事，天为，因果和报应。
　　而另一个，则从白到黑，由浅入深，由弱到强，分出八个渐变面。

　　“当年收珩儿，就是因为这玲珑骰掷出了纯黑的报应。”

　　“今天……”

　　宋云谏亲眼看着那骰子在空中旋转，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一面金丝繁复缠绕，一面黑黝黝空洞洞。

　　“第八面，是纯黑的因果。”

　　一个孽报重重。
　　一个逆天改命。

　　浮春仙尊轻叹。

　　他与这骰子的主人有过约定，今天的师徒缘分是命中注定的。

　　就是他这两个徒弟，都不是省油的灯呐。

　　*

　　答应过要教导解霜，谈牧珩为她搬来了一摞的心法内功。

　　解霜看着堆到大腿的书，陷入了沉默。

　　她指了指这些书：“都要学？”

　　谈牧珩抱拳靠在她房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按理来说这些还不够。”

　　“一个正常的内门弟子，都要通过大量理论学习，才能达到修为精进的作用。”

　　谈牧珩上下扫了扫解霜：“不过你嘛……功法灵力运转毫无体系，只是在靠着本能吸收化用，也已经到了筑基。是很厉害，可不是长久之道。”

　　解霜对他的话不是很放在心上。

　　上一世秋师姐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她有心教，但师兄姐们没有一个人修习之法是可以与刀修融会贯通的，所以无法给出她很好的帮助。

　　即使是这样，她靠着自己不正统的胡乱修炼，不要命的打法，不也站到顶峰了么？

　　看出了解霜的不以为意，谈牧珩挑眉，并不废话。

　　“你应该已经有比较契合的武器了吧，过两招？”

　　解霜有两年没动手脚了，闻言来了兴致。
　　“来。”

　　她把手里的心法放到一边，抬步跟着谈牧珩来到了木屋前的空旷之地上。

　　只见谈牧珩抬手从旁边长的正好的桃树上折下一根花枝，稍微修理了一下分叉，就将盛开的粉红对准了解霜。

　　直到少年抬手，衣袖下滑，解霜才发现他隐隐可见青紫血管的漂亮右手上，缠着一串骨珠。骨珠莹白细腻，松松垮垮绕了四五圈，一朵银色小莲花饰品混在其中，怪好看的。

　　解霜摸了摸下巴，回房取了一节手臂长的纤细竹子。那竹身不过三指粗，看起来同样弱不禁风。

　　两人的动作都猝不及防，身影一闪便攻了上去。

　　解霜挑转右手，往前一送，那竹节破空袭去，带着附着在竹身上诡谲强势的灵力。谈牧珩不慌不忙地侧身躲过，同时带着桃枝打下。
　　——哗啦，桃花漫天飞舞。

　　满眼桃粉里，青色的竹竿被压出了惊人的弯度，让人害怕它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解霜一拧手，抽回竹竿，然后再次毫无征兆地袭去——

　　一来一回，瞬息间交手数招。

　　解霜是刀修，而宋云谏说过，谈牧珩是云霄宗最好的剑修。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刀剑不分家，在与谈牧珩过招的这几十下里，解霜突然就感觉出了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的体验。

　　以往打架，都是真刀真枪的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拼劲全力的爆发下，是纯粹的力量至上，根本感知不到技巧。

　　和谈牧珩过招，解霜能感觉到对方没有使出全力，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有意放水和喂招。

　　即便这样，她也不能赢他。

　　从功法的灵活转换，如何配合灵力，在刁钻角度猛然爆发，到借力打力，结合意境的参透。

　　抛去修为，但看技巧，解霜这个拿着神骨外挂的门外汉简直毫无胜算。

　　解霜感觉到有风袭来，下一秒，桃枝便直直指着她眉心了。

　　桃花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

　　解霜透过枝丫和花瓣，怔怔看着谈牧珩。

　　红衣少年鲜衣怒马，此刻看着她，眼底尽是笑意。

　　她面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自信张扬的天才。
　　解霜深刻的认识到。

　　谈牧珩看着呆住的少女，觉得她估计是个没受过挫折的小孩，如今被他三两下挫了锐气，所以不可置信地愣在了那。

　　他很夸张地叹了一声，神色了然：“唉——你也不用太伤心，毕竟被我打败也不冤……”

　　哎呀，谁都知道他谈牧珩是什么品种的天才的啊。

　　只是这边谈牧珩话还没说完，那头解霜就一把抓住桃枝，顺势一拉把谈牧珩带到自己身前。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在谈牧珩略带惊愕的眼神里，解霜将已经劈了的竹条架在他脖子上，锋利的竹片抵着肌肤，很快出现了红痕。

　　谈牧珩望进那片藏蓝色的深沉大海，听到姑娘刻意软和下来的声音。
　　“师兄……我错了，教教我吧？”

　　哇，要不是竹片还抵在命脉上。
　　谈牧珩想。
　　他都要被解霜软绵绵的语气蒙骗了。

　　*

　　接下来的几天里解霜总算是感受到同行喂招的快乐了。

　　前世留下来的臭毛病一时半会改不掉，解霜的招式狠厉不要命，颇有一种耍赖皮的味道，让谈牧珩很是头疼。

　　“你再这样，我可要真的打你了。”他捏着眉头，转身躲过解霜飞来的竹子，脚下一转绕到她身后，桃枝啪地一声甩在女孩小腿上。

　　解霜被抽了一下，停顿后很快反应过来，她收回竹节，微微仰头看着师兄，话语里带了点骄纵：“只管来。”

　　谈牧珩刻意去调整解霜下意识地动作，于是那花枝每每以解霜想不到的方式鞭打在她身上，留下淡香。

　　以至于当宋云谏来找解霜时，还略带惊奇地询问道：“师妹，你这香料是哪里的？我已经许久没有闻过如此自然的香了。”

　　解霜：……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天天和真花零距离接触呢。

　　解霜从木桩上轻盈跃下：“师兄，找我何事？”

　　宋云谏：“大选结束已有几日，明天是卷冢开启之时，每个还没有功法的内门弟子都能进去挑选一本自己的秘法。师妹，切莫迟到了。”

　　云霄宗作为四大仙门之一，独门秘法自然不是旁的门派可以比的。进入卷冢寻找修炼机缘，便是成为内门弟子的一大福利。

　　解霜点点头。
　　她天赋极高，这几天下来已经恶补上了不少基础，在谈牧珩的一对一辅导下身法终于开始像样了。去卷冢找一本适合自己的功法修炼，确实是个融合理论的好机会。

　　*

　　夜晚的山林安安静静的，圆月高悬，透过窗洒落在谈牧珩的床上。

　　少年盘腿坐在榻上，穿着单薄的内衫。

　　只自己一人待着的时候，谈牧珩脸上懒散的笑意尽消，没什么表情的脸隐在垂下的长发里，只有鲜红的宝石耳坠在月光下闪耀。整个人失去了白天生机盎然的朝气，显得有几分沉寂。

　　身体里是奔腾叫嚣，烧的滚烫的血液，入骨的刺痛感在圆月下更加明显。

　　躁动，戾气，愤怒与黑暗扭曲，随着血液流经每一处。谈牧珩眼底划过一丝痛楚，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抽出自己的佩剑，神武离娄在月光下泛着寒寒冷光。
　　锋利的刀刃划破肌肤，血色映在眼底。

　　这哪是黏腻的血啊……

　　谈牧珩习惯每一个如此的夜晚，鲜红混着丝丝缕缕黑液，被他用指尖捻在一起，举在眼前。随后，他眼神一眯，眼里的寒光冷漠狠厉。

　　全是肮脏的业报。

　　*

　　卷冢前很是热闹。

　　不论是新进门的内门弟子，还是之前没有找到心仪功法的老弟子，此刻都在这座高耸林立的阁前站立着，他们身边围着各自的师兄姐，同一峰的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说话。

　　解霜毫不意外地在人群中找到了齐永桂和楚晴儿。

　　齐永桂拜入了姚清的碧霞峰，成了第一个男弟子，此刻被姐姐们围在中间逗趣得面红耳赤的，简直就是羊入虎口的真实写照。

　　让解霜没想到的是楚晴儿，居然入了纯元峰。

　　解霜：？

　　看着那边娇小女孩身边几个足足高了她一个多头的汉子，解霜有些迷茫，又转眼朝齐永桂看去。

　　这两个人确定没有拜错对方的师门吗？？

　　众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解霜，如今她在云霄宗可算是出名。浮春仙尊的关门弟子，上有四个天才艳艳的师兄姐，自己也是个十七八岁年纪就快要结丹了的怪物。

　　如今一看，还是个风姿昳丽的大美人。

　　在场的人尊规尊矩地朝解霜三人行礼，喊了一声师叔。

　　宋云谏摆摆手让他们起身，转头与解霜说道：“秋师妹上个月出山做任务，昨日回信说已经进入收尾，估摸着不久就会回来，朝师弟还在闭关，不过应该也快了。到时候带你见见他们。”

　　解霜温温和和地应了一声。

　　随着时间推移，终于，在悠扬的一声钟鸣里，卷冢之门，开了。

　　来负责开启卷冢的是两位云霄管理藏书经卷的长老，只见他们手上掐了个复杂的灵诀，将一块令牌按进卷冢前的石碑上。

　　大门敞开，长老点燃一只粗高的香，烟气袅袅。

　　“卷冢内是物皆有灵，切莫强求，在与自己没有缘分的密卷上白费力气。每人只能选择一本密卷，待香燃尽，所有人都必须出来。听懂了没有？”

　　众人应和。
　　解霜作为这次进入卷冢中辈分最大的，自然而然的站在了最前面。
　　于是谈牧珩戳了戳解霜单薄挺拔的背：“去吧。”

　　解霜拢袖上前，抬脚便要踏进去——

　　然后被一股强大之力拦住步伐，弹了出去。

　　是真的弹了出去。

　　那力道大的叫解霜反应不及，整个人往后退去。

　　还好谈牧珩眼疾手快，立马迎上来，伸出手掌，隔着层衣袖托在她后腰上卸力，才让她没有再往后倒。

　　谈牧珩剑眉一拧：“怎么回事？”

　　解霜是懵的，她抬头与低眉的谈牧珩对视，杏眼里满是茫然困惑。
　　解霜：“卷冢大门，把我……弹出来了？”

　　谈牧珩：？
　　一旁上前的宋云谏：？
　　周围凑过来的内门弟子：？

　　这还是卷冢开启以来，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懵了。

　　解霜又试了几次，可是不管怎样都进不去。

　　长老显然也很困惑，他叫另外几个弟子试了试，他们都进出自如。
　　所有弟子都可以进出，独独解霜不行。

　　他抚着胡子：“卷冢的结界是云霄开山鼻祖神霄仙尊的法器之一，这也是我说卷冢有灵的原因。嘶，它为何不让你进去？不应该啊？”

　　楚晴儿站在一边目睹全程，幸灾乐祸。

　　她双眸一转，状似无意地说：“我们都能进，唯独解师叔例外。难道解师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被仙门法宝这般排斥？”

　　周围人都皱眉了。

　　解霜双眼一眯。
　　重来一世楚晴儿对自己的恶意倒还是和原来一样，她不如直接说她解霜是邪修魔修算了。

　　宋云谏含笑瞥向楚晴儿，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了长老的惊呼。

　　唰——
　　一本破书从卷冢里高速飞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一声打在解霜脸上。

　　解霜：唔！

　　谁啊！打人怎么打脸啊！

　　她愤愤地把书扯下来，抬眼看去。

　　一个七八岁，仙童模样的灵体突兀地出现在卷冢门前，他一手掌心向下呈按压姿势，精雕玉琢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抿着嘴盯解霜。

　　而他身后敞开的大门里，肉眼可见的地方，许多卷轴书册漂浮在半空中，隐隐颤动。

　　长老大叫：“冢灵！？”

　　卷冢之灵横空而现，挡住了所有人的路。

　　他的嘴巴几乎没动，声音淡淡飘散在空中。

　　“你，别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