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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无为无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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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沉默地爬升,将洱海的波光与潮湿的水汽留在身后。窗外的空气变得清冽,带着松针和古老寺庙特有的香火气息。
无为寺并不宏伟,它沉寂地坐落在半山腰,像一位早已看尽红尘的老僧,对世间的悲欢不为所动。寺内的庭院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几株据说已有数百年树龄的古松。它们虬枝盘错,树皮皲裂如龙鳞,静静地立在时光里。
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接待了他们,他似乎早已看穿来意,并不多言,只是静静伫立于一旁,作端庄而慈祥的法相。
老邢推着轮椅上的向阳,林薇跟在一旁。她的目光掠过那几株古松。其中一株,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阳光下焕发着近乎炫耀的生机。另一株,姿态奇绝,虽有些许枯枝,但主干苍劲,透着不屈的生命力。
然而,林薇的目光最终却死死地钉在了角落里的那一棵上。
它比其它几株都要矮小,也更显苍老。半边树干已然彻底枯死,呈现出一种毫无水分的灰黑色,树皮大片剥落,露出内部腐朽的木质。只有顶端靠近树梢的一小簇,还顽强地缀着些许稀稀落落、颜色暗淡的松针,那点绿色,在大片死亡的映衬下,非但不显生机,反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固执的挣扎,一种不肯彻底咽气的倔强。
就是他了。
林薇没有片刻犹豫,她走到那棵最没有生机的古松前,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就那样跪着,仰着头,死死盯着那半枯半荣的树冠,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钉进去。
阳光透过稀疏的针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而冷酷的光影。
老僧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并未劝阻,只是转身离去。老邢推着轮椅,停在廊下阴影里。向阳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着,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但他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想看向那个跪在树下的、执拗的背影。
时间在香火的气息中缓慢流淌。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林薇的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再到钻心的酸胀。山间的风变冷了,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但她依然纹丝不动。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棵濒死的树,和身后那个濒死的人。
她不是在祈求神佛的怜悯。她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谈判。她在对那棵树说:你看,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抓着最后一点点东西不肯放手。你的那点绿,他的那口气……都那么微弱,那么可笑,可我们就是不认输,对不对?
她在对自己说:林薇,你看清楚了,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不是枝繁叶茂的假象,就是这半死不活的残酷真实。你选了他,就是选了这样一条路,跪着,也要走完。
她在对冥冥中的命运咆哮:我把我的尊严、我的膝盖、我所有的力气都押在这里!我不要他痊愈,我只要他……只要他像这棵树一样,哪怕只剩最后一簇针叶,也给我撑下去!再多撑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夕阳再次西斜,将庭院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林薇的身影在暮色中被拉得很长,那跪姿,像一尊正在被风化的石像,悲壮而苍凉。
老邢终于走上前,他的影子覆盖了她。他没有去扶她,只是用那双看过太多公式与定理、此刻却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那棵古松,又看看她。
“它活不长了。” 老邢的声音干涩,像松针摩擦,“内部的养分通道已经大部分坏死,那点绿色,是回光返照。”
林薇猛地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在眼底燃烧,将她所有的悲伤都烧成了灰,只剩下坚硬的、不肯动摇的决心。
“我知道。”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我选的就是它。”
她回过头,再次望向那棵树,一字一句,像是起誓,甚至是诅咒:
“我要的就是这回光返照。”
“他能撑多久,这棵树就得给我活多久。他要是……要是哪天走了,这棵树也得立刻枯死,一针一叶都不准留!”
她的近乎偏执,她的悲悯和绝望,她所有无处安放的爱与痛,在这一刻,全都化作对这棵无辜古松最残忍的绑架。她早已不是在寻找希望的象征,她是在强行缔造一个命运的同盟,一个共赴黄泉的契约。
暮色四合,寺庙的钟声悠悠响起,回荡在山谷间,超度着众生,却劝退不了这小小庭院中这一个跪着的、以爱为名的顽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