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夕阳是向阳》诗然行者

16、负氧私奔

　　ECMO机器的嗡鸣取代了实验室的寂静，冰冷的管道连接着向阳年轻却衰竭的身体，将他微弱的生命之火强行维系。市一院ICU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向阳躺在层层仪器包围的病床上，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灰败，只有监护仪上跳跃的数字证明他还被囚禁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

　　向晚晴如同一尊冰冷的守护神像，矗立在病房巨大的观察窗前。她背对着病房，目光穿透玻璃，死死锁定着儿子。她的妆容依旧完美，套裙笔挺，但那份掌控一切的威压之下，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紧绷。Dr. Alexander低声和值班医生交流着晦涩的参数和术语，空气里弥漫着药物、绝望和向晚晴那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意志。

　　林薇蜷缩在病房外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膝盖上还残留着实验室水泥地的灰尘印子。老邢沉默地坐在她旁边，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眼神复杂地看着窗内那个被机器包围的少年和他身边那个如同钢铁堡垒般的母亲。时间在ICU特有的、被拉长的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突然，病房内监护仪发出一阵急促但短暂的报警声！林薇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扑到观察窗前。里面一阵轻微的骚动，Dr. Alexander和护士迅速调整着什么。几秒钟后，报警声平息，一切又恢复了令人心悸的“正常”。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林薇的目光穿透玻璃，穿透冰冷的机器管线，捕捉到了——向阳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此刻却蒙着厚厚阴翳的眼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视线是涣散的，毫无焦点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游移。然后，极其艰难地、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那目光一点点、一点点地挪向窗外，最终，极其微弱地，落在了林薇写满惊恐和担忧的脸上。

　　没有言语。没有力气。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光，在那片混沌的阴翳深处，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像狂风暴雨中最后一颗将熄的星辰，用尽所有力气，向岸上的人投去一瞥。

　　那一眼，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了林薇的心脏！

　　她读懂了。那不是求救，不是痛苦，甚至不是留恋。那是一种……无声的恳求，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种对这片冰冷白色、刺鼻气味、永无止境的机器嗡鸣和令人窒息掌控的……彻底厌倦和抗拒！他在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告诉她：带我走。离开这里。

　　向晚晴显然也看到了儿子的睁眼。她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彩，身体前倾，手掌“啪”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阳阳！阳阳你醒了？妈妈在这里！他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Dr. Alexander立刻俯身检查向阳的瞳孔和反应，专业而迅速地评估着。向阳的眼睛在听到母亲声音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下去，那丝微弱的光几乎瞬间熄灭，眼皮沉重地、抗拒地重新阖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关闭了那扇刚刚开启的、通往外界痛苦的窗口。

　　林薇的心，在向阳合眼的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又被那无声的恳求点燃！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老邢身上。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但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

　　“邢老师……”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紧紧抓住老邢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老人的衣袖里，“帮我……帮我带他走！求您了！”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老邢，里面是绝望，是祈求，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觉悟。“他不想在这里……他求我……带他走！” 她无法解释刚才那无声的一瞥，但她知道，那就是向阳最后的愿望。

　　老邢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他看看窗内重新陷入昏迷的向阳，再看看那个如同钢铁堡垒般守在窗前、仿佛要将儿子永远禁锢在这片白色地狱里的母亲，最后，目光落在眼前这个瘦弱、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女孩脸上。实验室里那枚滚落的弹珠、那封泛黄的情书、向阳最后那近乎透明的释然笑容……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用他那双布满粉笔灰和岁月痕迹、曾无数次拿起精密仪器的手，极其用力地、坚定地握住了林薇冰冷颤抖的手。一个无声的承诺，重如千钧。

　　接下来的时间，是林薇一生中经历过最紧张、最压抑、也最需要勇气的“等待”和“密谋“。

　　当向晚晴带着签好的文件，踩着仿佛敲响丧钟的高跟鞋声回到ICU门口时，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病床，散落在地的几根监测线头，以及敞开的、通往那条老旧应急通道的后门。

　　窗外的夕阳，正燃烧着一天中最后的、最壮烈的金红色。那光芒透过窗户，泼洒在空荡的病床上，也泼洒在向晚晴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凝固成冰雕的脸上。她精心构筑的钢铁堡垒，在她签署那份文件的瞬间，从内部被一个少女用爱和绝望凿穿了一个洞。

　　而在那夕阳铺就的、通往自由（哪怕是短暂的自由）的逃亡路上，一辆破旧的出租车（老邢提前叫好的）正载着陷入深度昏迷的向阳和紧紧抱着他、如同守护着最后火种的林薇，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疾驰。林薇的脸颊贴着向阳冰冷的脸颊，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毫无知觉的皮肤上。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光影，用尽全身力气，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

　　“阳阳，我们……私奔了。”

　　车轮滚滚，碾过夕阳的余烬，载着他们奔向未知的远方，奔向大海，奔向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却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最后的、小小的自由。ICU里刺耳的警报声仿佛还在身后隐约回响。
　　但林薇知道，她终于为他抢到了最后一点时间，一点只属于他和她的、没有□□和冰冷掌控的时间。无论终点在何处，此刻，他们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