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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次日重华天刚亮便醒了,朦胧中听的外面似有铁镣响动,远远的还有人声,立时惊醒,一摸身边,叶衡早已起身。重华急忙爬起来,奔到门口,看见叶衡负手站在栗树下向远处极目望去,顺着他的视线,重华遥遥看见一行人被几个差役打扮的人牵着,跌跌撞撞走在草丛间。重华心中疑惑,上前几步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叶衡嘴边衔了一丝冷笑,道:“死人罢了。”
      重华道:“叶兄先前不是说,此处已是被废弃的入口么?”
      叶衡点头道:“不错。如今又牵了新鬼通过此处,可见这段日子以来阳间必然是征战频繁,死伤无数,连那边都容不下了。”
      重华闻言默不作声,叶衡见他失魂落魄,以为他担心被鬼差抓去,安慰他说:“不妨事,此处离那鬼差必经之路尚有好一段距离。若是碰见,奉承他们一番即可,像咱们这般孤魂野鬼多了,只要不作恶,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重华微微点头,自去溪水边梳洗。

      吃罢早饭,重华去附近拾了些树枝木柴,采了野果堆在树下,又在草丛里套了只山鸡,拎到溪边,挖了一兜泥,糊在鸡身上各处,捡一处埋了,在上头用松枝堆了一堆,烤了半个时辰,复又将鸡刨出来,只轻轻一剥,那鸡毛便粘着泥块一同掉落下来,露出内里白色的鸡肉,喷香扑鼻。重华将野果清洗干净,找了片叶子包着,和鸡放作一处。那边厢叶衡终于钓上来一条鱼,颇有兴致,也丢过来给他清洗。待他忙碌稍息,叶衡已摸出一副棋具,招手唤他对弈一局。

      一局终了,叶衡轻而易举赢他三子,重华笑道:“叶兄于所有游戏之术,皆颇精通。”叶衡懒懒将棋子收好,道:“若单单看作游戏,胜负易定。倘若掺杂了世俗人心在里头,就不知道该输多少子了。”
      此时已近正午,叶衡起身捡了干净果子拿在手里,找一处坐下,含笑问:“重华一上午少言寡语,心事重重,下棋也心不在焉,可是有事要问我。”

      重华略略惊讶,笑道:“叶兄察言观色,果然说中在下心事。”顿了一顿,正色道,“叶兄可否告知在下地府入口,重入轮回之处?”

      叶衡神色不变,只眼神沉了一沉,良久叹道:“重华果然还是想再回阳间为人。”

      重华深深一揖,起身诚恳道:“这三日与叶兄朝夕相处,无论闲聊对弈,或是捡柴垂钓,都是在下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快乐。只是在下愚钝,终不能如叶兄般勘破世事,隐居于此。在下每每想到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尚活于水火之中……虽然自知已是阴阳两隔,仍是坐立不安,却苦于无路可救!若在下可再回人世,定要一展抱负!即便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也可上阵杀敌,为我朝所用。”

      叶衡淡淡道:“个人抱负不同,实属自然。”遂起身道,“既如此,我便领你去那入口罢。”

      重华跟着叶衡低头走了一路,听得一声“到了”方抬起头来,发现这正是自己头一日醒来时的竹林,只是现下已是午后,林中却仍旧白雾缭绕,再往里去,便什么都看不清楚。叶衡抬臂拨开几管竹子,率先走了进去,重华跟在后面,没走几步便听见耳边隐约有流水声,定睛一看,眼前不是一座桥又是什么,桥墩处立了一块碑,上书‘奈何桥’三字。

      叶衡侧脸,对重华道:“你从此处上去,过了桥自有人过来接你。你我就在此分别罢。”

      重华却站着不动,脸微一红,半响道:“叶兄就不肯再世为人么?在下只愿能与叶兄相逢于人世,如这三日般促膝谈心,朝夕相处……即使世间再苦,在下也不会有丝毫后悔。”

      叶衡温柔看着他,良久不作声,忽道:“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重华一愣。

      叶衡继续道:“我不忍见你一次次受苦,便在端木重华死后,把你的魂魄引来这阴阳相接之处,好让你躲过轮回之劫,只没料到你仍然把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看得那么重。”

      重华忽的心头一动,不由自主问道:“叶兄……你我可是故人?”

      叶衡默然看着他。

      重华却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要冲口而出,抖着声音又问:“若是、若是高祖入了轮回,梅丞相却不入,那高祖便不用受情劫,是不是?可那梅丞相,会受什么刑罚么?”

      叶衡侧过头,轻描淡写道:“百年地狱之苦而已,”又退后几步, “你每次轮回,必衔玉而生,待到那玉上生出血丝,‘子寒’二字成型,便是你的情劫之时。这次,你就,留下它罢。”

      重华脑子乱成一团,伸手入怀中一摸,果然空空如也,张嘴刚要再问,已被叶衡一把推上桥头,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他仿佛看见自己仍是稚嫩少年,却已懂得将年幼的表妹呵护得无微不至。习惯站在靠后一步的地方,温柔看那如花容颜,只愿她就像那玉盆里的牡丹,长长久久长在自己触手可及地方,一辈子宠着她,爱着她。待他立了军功回来,他就会迎娶她。
      眨眼间他却站在修罗沙场,凛冽北风卷起边塞的沙尘,扑在脸上。混在一起的,不知是血还是泪。他呆呆看着皇旨上被模糊的字迹,上面写的是议和的消息,那百里土地,连同入宫后不受宠的她,都一并被送人了……他不能守住她,就连黯然站在离她数千里之外,守护她所热爱的土地和家园这样的事,他都无法做到。

      重华又迈了一步。

      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寺庙外,躲于那一方窗格之后,天长地久地听那人弹琴。琴声袅袅,她听得如痴如醉,手里的丝帕被揉得千回百转,像她不能说出口的心意。
      她躲在床榻上哭得肝肠寸断,隐约听得外面父母已商定了她的终身大事。明明晓得是不可能实现的心愿,她也甘愿一辈子只做那个隐秘的听琴人,为什么连这么卑微的要求,老天也不能让她实现……

      再一步。

      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护城河边,口中吟诵前代诗人的名句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正瞧见河心画舫上,珠帘被一双玉手挽起,一副温婉容颜随即显露,瞥见他,便抛来个隐约的笑意,他看得呆了,只晓得喃喃“眼语笑靥近来情”……

      又一步。

      他仿佛看见自己蹑手蹑脚,走近躺在池塘边打盹的一个少年,待走近了,忽地掀开那人脸上盖着的书,那少年吓了一跳,脚下踩着的鱼竿抖了几抖,骨碌碌滚进水里,少年跳起来怒道:“谁这么大胆?竟敢打扰本公子歇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连生气都好看的紧。他第一眼看,便看得痴了……
      他看见自己笑着对那少年说:“梅花有花无叶,待叶子长了出来,花却没了,终是一憾。你既姓梅,我便姓叶好了,刚好是一对。再从你这院名‘衡芜’中送我一字,往后出门在外,我便叫叶衡罢。”那人却呸一声,跺脚急道:“谁同你是一对?师父不会叫我跟你进宫的,你死了心罢。”
      他恍惚看见自己和那人走在雪地里,自己牵了那人的手,道:“子寒,随我入东宫罢。我轩辕衍定不负你,若我食言,教我百生百世,为情所苦,求而不得。”那人咬着草叶,顽皮笑道:“我却只要有一天,你能亲手帮我拾一堆柴,做一顿饭,陪我隐居山野,整日下棋钓鱼,再不提甚么江山、国事,便够了。”
      他看见自己骑在马上,策马奔驰,将数万大军甩在身后。京城大门遥遥就在眼前,漆黑的城门映着初升的旭日,晃得人睁不开眼。他隐约瞧见城楼上站着个人。即便隔着这么远,他也知道那定是子寒,他的丞相,他的爱人。他那么迫切得想见他,急迫地想要亲口告诉子寒,他凯旋的消息。待离得近了,城门突然打开,那人列于百官之前,姿容俊秀,风华绝代,拱手遥遥一拜,疲惫却依旧仰头笑着对他说:“子寒幸不辱命。”
      他看见自己站在寒冷的高堂之上,下面跪着一圈人,却都看不清楚面孔。他们想要的,只是梅子寒的命。他把梅丞相给了他们,却想把梅子寒,留给自己。

      他看见自己听完心腹太监几乎不成调的报告,当即跌跌撞撞向宫外奔去,却发现太后站在院子里等着他,四目相对,她说:“皇上,你果真要为了一个梅子寒,葬送这个江山?”

      重华脚下一个踉跄,手扶住桥栏,发现竟已至桥的另一头。

      他恍惚看见自己奔进相府,远远望见御林军层层包围的那个人,一袭白衣,衣襟上绣着银线莲花,那人一仰头喝下手里的鸩酒,一转头也瞧见了他。
      “住手——!!!!”

      撕心裂肺。

      那呼声刺耳凄惨至极,一树的鸟受惊扑棱棱飞起,掠过相府青砖灰瓦的屋顶,他几乎不能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看见梅子寒衣袖一甩扔了杯子,定定地瞧着他,而后慢慢的,弯腰深深一拜……

      重华猛地回头,那白色的身影仍站在桥头,目送着自己。四目交接,那人唇角似是动了动,千言万语终化作弯腰一拜,恰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自己再瞧不见他的脸。
      那人的声音从桥头传来,跟那一世,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一模一样,虽不甚响,却清晰的递到耳边,仿佛时间化为乌有,由着它隔着几百年追了过来。

      “陛下,保重。”

      重华转身想要往回奔去,却被拥上来的鬼差牢牢按住,一碗黑糊糊的汤水送到他口边。他挣扎不开,眼泪涌了出来。像他上一世,没能说与那人听的话。

      朕终是,负了你。

      梅子寒听着桥那边的动静渐渐平息下去,方才慢慢起身。
      从此这黄泉路上,茫茫人间,便只有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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