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这雨……”
“你的画……”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短暂的沉默后,林初穗噗嗤笑出声:“你怎么只关心画湿没湿?”她侧过头,湿漉的睫毛下,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促狭。
陈万岩的脸“腾”地烧起来,红晕蔓延到耳根,幸好光线昏暗,遮住了他的窘迫。“我……我……”他支吾着,心口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撞得他口干舌燥。这陌生的悸动让他手足无措,像第一次尝到蜜糖的滋味,甜得发慌。
“你睫毛上有水珠。”他忽然低声说,声音干涩。林初穗下意识眨了眨眼,一滴水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在从残破屋顶漏下的一缕月光里,晶莹如泪。
陈万岩看得有些痴了。她就那样干净地坐在这片他熟悉的破败里,像误入凡尘的精灵。他笨拙地笑了,看着她眨落睫毛上的水珠。这一刻,某种无声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接通,简单,却直抵心底。
“那条手帕……”陈万岩想起贴身的柔软,“我洗干净了,下次……带给你?”
“送你了。”林初穗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做个念想。”
雨声渐歇,月光清冷。小小的祠堂成了他们的宇宙。从年岁聊到喜好,从山里的传说聊到山外的世界。陈万岩小心翼翼地提及那些盘旋在脑海、曾让他自觉羞赧的念头——关于生命为何,关于存在的意义。令他惊异的是,林初穗的眼睛越来越亮,她认真地听着,甚至能接上他那些破碎的、不成体系的想法。
“枯山不是死山,”她指着窗外被雨水洗过的嶙峋山石,“它有筋骨,有魂魄。就像日落,在地球的另一端,正是日出。万物……都在轮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的话语像钥匙,轻轻旋开了他心中某个紧锁的角落。
陈万岩胸腔里那颗悬空许久的心,仿佛被一股暖流托起,重新有力地搏动起来。他看着身旁这个聪慧灵动的女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灵魂被理解的震颤。
天光微熹,祠堂的破败在晨光中无处遁形。陈万岩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打火机,咔哒几下,终于蹿出火苗。他费力地点燃供台上几根半截的残香,双手合十,对着蒙尘的佛像深深一躬,神情无比虔诚。
林初穗虽不解,也依样浅浅鞠了一躬。
他们走出祠堂,空气清冽。陈万岩回头望了一眼正中的佛像,低声道:“山神,是需要敬畏的。”语气里是山里人骨子里的笃信。
他转向林初穗,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傻气的认真笑容:“等我工作转正存下钱,带你去看极光。”昨晚,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睫毛,说那像山顶的雾凇。
林初穗心头微动,笑着点头:“好呀。”她整理了一下背包,“我住城西城中村。有缘,自会再见。今天,不说再见啦。”她挥挥手,转身,乌黑的发尾在晨光里跳跃,一步步走入葱郁的山林,直至被那浓郁的绿意吞没。
陈万岩目送她消失,心头被一种奇异的充实和期待填满。他快步下山,脚步轻快了许多。
推开家门,意外地看到母亲方娟竟挣扎着半坐起来,枯槁的脸上难得有一丝生气。“岩岩!快,快来扶妈!”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陈万岩赶紧上前。方娟枯瘦如柴的手臂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拼尽全力想要站起来。“我要站起来……岩岩,妈要站起来……”她浑浊的眼里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长久禁锢后爆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求生欲。
陈万岩用肩膀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暗暗发力。方娟的双脚终于颤巍巍地踩在了冰冷粗糙的洋灰地上。太久的卧床让她的腿脚早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膝盖打着颤,身体筛糠般抖动。她死死抓着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皮肉里,额上青筋暴起,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和摇摇欲坠。
“走……我能走……”她咬着牙,眼泪混着汗水滚落,不知是疼的,还是不甘。这场景,像极了婴儿学步,却透着一股悲壮的绝望。
陈万岩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看着母亲这副拼命的模样,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碎片猛地刺入脑海——七岁那年,父亲冷漠的眼神,漫天扬起的黄尘,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自己无助的嚎啕……剧烈的痛苦袭来,他竟下意识地屏蔽了更多的细节。一位曾下乡的老师说过,这叫“解离性失忆”,是心太痛了,身体在保护自己。
“忘了才好。”他曾这样想。父亲,爸爸……这些词早已锈死在喉咙里,只剩下烧灼成灰烬的恨意。有时午夜梦回,他会对着虚空喃喃:“我们……不是很幸福吗?”旋即清醒,恨意更深一层。
这大山像迷宫,困住了身体,也模糊了方向。曾几何时书本曾为他凿开一丝缝隙,窥见山外的繁华,反衬得眼下的泥泞更加难堪。他无人诉说,那些关于生命、宇宙的困惑,只能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成为无用的负担。
直到遇见林初穗。
她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灰暗的世界。她说万物皆有意义,连枯枝败叶、残阳西斜都是轮回的一部分。她说出那些他以为只有自己才会想的、羞于启齿的问题,眼神清澈而笃定。那一刻,沉寂的心脏像被投入滚烫的熔岩,疯狂地跳动起来。
爱。
这个书本上读来虚无缥缈的字眼,第一次有了滚烫的实感。
此刻,他支撑着母亲在冰冷的洋灰地上艰难地、一步一趔趄地挪动。母亲枯瘦的身体像一截随时会折断的朽木,每一次颤抖都传递着沉重的绝望。而他的口袋里,似乎还残留着林初穗画纸上炭笔的微香,眼前晃动着她在晨光中离去的背影。
他粉刷过县城里一栋又一栋光鲜亮丽的房子。此刻,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这么多的房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
像小时候照片里那个被父母围在中间、笑容模糊却温暖的家?
或者……是和那个像月光一样干净的女孩,共同拥有的家?
母亲的喘息声在耳边拉锯,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希望与绝望,新生与腐朽,在这间冰冷的水泥房子里,无声地激烈碰撞。
方娟最终耗尽了那点病态的回光返照,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嘣”地一声断了。她瘫软下去,沉重的身体完全压在陈万岩身上,急促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刚才那点疯狂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陈万岩沉默地将她抱回冰冷的土炕,盖好那床补丁摞补丁的薄被。母亲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被面,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偶尔夹杂着那个让他心尖刺痛的名字——“骥……”。
他站在炕边,看着母亲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球,看着那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口袋里的硬物硌着他——是林初穗画他的那张小画,被他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贴身的衣袋里。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炭笔粗糙的质感,鼻尖仿佛萦绕着女孩发间淡淡的、与这污浊小屋格格不入的清新气息。
极光……城中村……Rêver……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去找她!哪怕只是再看她一眼,听听她的声音,问问她关于山外平原、关于大海……这个念头带着灼人的温度,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仿佛多待一秒,那沉重的绝望就会将他彻底吞噬,连同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一起掐灭。
山风裹着湿冷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滚烫的头脑稍稍冷却。他沿着崎岖的山路狂奔,不是下山去县城的方向,而是朝着更高的地方——那座废弃的祠堂。仿佛只有那里,残留着昨夜的一丝温度,能短暂地隔绝现实的冰冷。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吱呀作响、几欲倾倒的祠堂破门。晨光早已褪去,午后惨淡的天光从残破的屋顶和窗洞漏下,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佛像依旧蒙尘,供台上那几根残香早已燃尽,只留下几点灰白的印子。昨夜两人并肩坐过的冰冷石阶,此刻空空荡荡......
他颓然跌坐在石阶上,粗粝的石面硌着骨头。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画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画中的自己,眼神沉郁却坚韧,鼻梁上那颗小痣清晰可见。林初穗笔下的他,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力量。
“极光……”他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画纸的边缘,眼神却空洞地投向祠堂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绚烂的光带,只存在于地理课本模糊的图片和他贫瘠的想象里。转正?存钱?工地小工的微薄收入,勉强糊口已是艰难,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给母亲抓药、买米、修补这破败漏风的屋子……存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