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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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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轮圆月似乎比初升起时更大更亮了许多,低低地挂在墨蓝的天幕中。
天空中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像是有一层幽蓝的幕,遮住了四周的可见物。
屋顶上已经站了一个人。
戚少商飞身跃上屋顶的时候,那人背对着他,身材颀长,紫衣白发,飘飘然有仙风。
“戚少商?”人并未回身。
“不错,正是在下。‘剑仙’陈棍礼前辈,有礼了。”
“你竟知道是我?”那人转过身来,眉目修长,保养得很好的一张脸,月光下依稀鹤发童颜。他一字一字地,带着一副不可置疑地口气说:“你很不错。有胆量。可惜你就要死了。”
戚少商朗声道:“区区在下既然敢来,虽不能说有必胜的把握,却不是来送死的。”
“你还有帮手?”剑仙乜斜了一眼,轻笑道:“如果是说下面屋里那个残废,不足为惧。”
戚少商脸色一变,冷声道:“那戚某人也算是残废一个,不劳‘剑仙’看得起。”
陈棍礼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仰天笑了一声道:“戚少商,你有义气,可惜不识好歹。今夜就让我送你一程,让我取了你这颗心来祭我的‘瑶台’。你放心,你死后你的心会与我的‘瑶台’剑合一,成为不朽,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荣幸。”
戚少商也凛然大笑道:“戚某只有这一颗心,就算要送出去,也只能给一个人。但绝不会是你这等残忍卑劣之人。”
陈棍礼面色微变,说:“好,你自己找死,就成全了你。”
他脸色本来泛着幽蓝的月光,这一变色,脸上的光晕似乎更亮了一些,他整个人似乎也都开始发亮,如狂月散发着狰狞的光。
他就在这一团光晕中出了剑。
——“瑶台剑法”。
这一剑刺出,似有万道白光同时刺出来,让人无处可躲,无地可藏。
当年元十三限对付“七绝剑神”中最厉害的罗送汤,虽最终获胜,却也受重创。而陈棍礼在“七绝”中排行第二,仅次于罗送汤,其剑法上的修为,当世已少有人能匹敌。
戚少商能否挡住这一剑?
戚少商也已拔了剑,他不避不闪,反而一跃而起,一剑迎着刺了出去。
第一剑,他就要正面与“瑶台”剑硬拼。
戚少商向擅临战发挥,见招拆招,所以他经常后发制人。
但他知道这与他杀吴奋斗不同。面对绝顶高手的剑,躲闪反而更易中招。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就刺出这一剑,是因为他事先研究过白楼关于“七绝剑神”的资料,结合小“剑仙”吴奋斗的剑法,考虑了应对之策。
他刺出这一剑的时候,才感觉到陈棍礼的“瑶台”剑之威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吴奋斗的剑法飘飘有仙气,常人难以捉摸其破绽,而陈棍礼的剑法却已浑然天成,不着痕迹,势如神明降临。
但他已不能收手,他只能将全部的心法内力蕴于剑上,全力一拼。
幽蓝的夜色似乎被这双剑交锋的光辉撕破了一道口子,许久才阖上。
戚少商知道,这一剑陈棍礼大约只用上了七分功力,而自己已经拼上了十分功力。
久战下去,胜算渺茫。
他的援兵能等到吗?
就在此时,潘楼大街袖水楼上,杨无邪正微笑着,沏了第三杯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窗外。
对面坐着的狄飞惊不喝茶,只用手指轻轻拨弄了几下面前碟中的几粒花生,像在摆弄几粒棋子。
袖水楼下的街对面,追命三爷仰头灌下一口酒,然后拍了拍旁边身子骨崩得弓弦一般紧的青年道:“四师弟,不用这么紧张,今夜的重头戏,不是在这里。”
杨无邪将茶杯端至唇边的时候,陈棍礼的剑正贴着戚少商的颈项划过,削断他耳边一缕碎发。
戚少商退后,颈部有一丝微热。他知道那里划了一道细微的伤口。但他没有伸手擦拭。
他横剑,傲然而立,脸上露出一种冷峻的英华。
陈棍礼道:“戚少商,你很让我惊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对手,不过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我给你一个痛快死,否则……”
戚少商忽然冷嗤一声道:“‘剑仙’果然是老了,只会虚张声势吓唬人。”
陈棍礼骤然变脸,怒道:“你说什么?我老?”
戚少商笑道:“我看你用尽办法,想保持年轻的模样,却把自己的脸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脸皮下面已经是腐朽不堪,还不如任命,自然老死去。老人家就应该待在山上,安享晚年,反正也没几年好活,何必下山来折腾。”
陈棍礼勃然大怒。
他最忌讳别人说他老。
——他是“剑仙”,怎么能老?
他本来生得老相,却又不服老,多年以来一直以西域名贵药材辅以返老神功将皮肤保养得还如青年一般,但长年累月地用药过度,使得他的脸色黯然无光,阴森如僵尸。
他又看月下戚少商面如冠玉,清俊年轻,自有一股勃然英气,心中更加暴怒起来。
(乱入:好吧,有关面如XX的脸什么的……我真是故意的,你们懂的……)
他一头白发都似乎飞扬了起来,浑身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面色也越发狰狞。
就像在这夜色中,皓月下,他如鬼火一般燃烧了起来。
他怪叫一声:“戚少商,你想要死得难看,我成全了你!”
戚少商从来不会讥笑人老。但他知道陈棍礼久战他不下,已有些按捺不住,所以他故意出言激怒他。
对付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有时候出言激怒他,搅乱他的心,才可能有机会找出破绽。
代价却是,他将自己置于更猛烈危险的攻击中。
猛地听一声清叱响起:“老贼,有本事接我一招!”
——声音有十足锐气,却无一分内力。
二人同时转头,只见一片白影乍然破屋而出,一跃而起,身影正似定在月中,朦朦胧胧,如羽化登仙。
那人跃然半空中,长袖翩跹,衣下摆却是虚晃无力的。
像一只无足之鸟飞入月中。
——浮在月中。
上不着天。
下不着地。
——无情!
方才一直在楼下屋中不动声色的无情。
从书房中,唯一看不到的是屋顶。所以陈棍礼丝毫没有把无情放在心上。
——他向来认为关于四大名捕之首的传说只是江湖人的虚夸。
何况无情无内力,他的“明器”就是再准,也无力突破这一层屋顶还能有力道伤人。
此时无情破屋而出,居高临下,正面对着陈棍礼,还喝叱了一声。
如同是邀战的信号。
然后他就发出了他的“明器”。
——千一霜月刀。
刀只是普通的银叶飞刀,发刀却是独门暗器手法“千一霜月”。
自在门祖师爷韦青青青由“风刀霜剑”一千零一式化一而得的一招“千一”,又可由一化千,自韦青青青传给门人之后,又衍生演化出多种招式手法。其中,传到诸葛小花手中的“千一风月刀”,使出来是一派风流豪迈之气,而这种暗器手法传到无情手中,又进一步演化为“千一霜月刀”,比起其师更添几分冷冽杀气。
陈棍礼转而挥剑阻挡这飞刀。
飞刀的速度很快,快得来不及阻挡。
但“剑仙”的剑亦快,他以一剑隔出,正迎着撞上刀锋,挑起,劈下。
然而飞刀却只是偏了个角度,依然在飞。
接着陈棍礼就感觉到喉咙侧边被穿了个通透。
他来不及伸手去摸没入咽喉的飞刀,就不由自主地倒下,身子在房梁上翻滚了几下,面朝上呻吟了一句:“你……竟然……”
然后他就断了气,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那浮在半空中的无情终于也落下,坐在屋脊之上。
他低头看着陈棍礼的尸体,淡淡道:“你不明白的是我如何知道你出剑的角度,只因你为人太自负,想要一剑挡住飞刀,同时还想将飞刀挑回来反击我,若你不是如此自信,也许不会这样死。”
他长袖垂落,脸上带着深深的倦色。
“千一霜月刀”只有发动内力才能发挥十分效果,而无情本身无内力,只有动用“破气神功”,以潜力之力化为内力催动飞刀。
“破气神功”每用必伤及自身,所以无情只能一击必杀。
否则在他落下的时候,不知道还是否有力躲开陈棍礼的反击。
事实上,陈棍礼反挑的剑气他已经没有把握避开。
但他没有受到剑气的伤害,因为戚少商在那同时挥出一剑撞开了那道剑气。
风中,无情的衣袖微微颤动,面无血色。
戚少商伸出手来,想要扶他一把,助他下去。
无情却不伸手,只冷声道:“是什么局,是什么命,我自有分寸。”
戚少商收手,笑了笑,将手背到身后。
无情别过脸去,轻喟一声,又道:“戚少商,你临时赶来,还有一个原因是怕陈棍礼会对我不利,而我又无防备。‘七绝剑神’败在自在门手中,其实心存忌恨已久……你有此心意,我不会不明白。但你又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戚少商道:“我确实不希望你出手,但我却知道你会。”
他也叹了一声:“平日总是你劝,我听,今日就不能让我也劝你一回?虽然我知道,你也不会听。大捕头做事向来很公平,唯这事上,很不公平,不是么?”
屋上。
月下。
一双人影。
一站一坐。
一如月。一如雪。
站着的白衣人侧身向坐着的白衣人伸出右手,想要扶他一把。
坐着的白衣人却没有伸手去握那只伸向他的手,只侧过头。
孙鱼带着一O八公案出城时,在路上碰见了六分半堂四堂主带人截击,纠缠了好一会才得脱身。当他急急赶到傅家宅院中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然后就从四处跳出一群黑衣人,不由分说就打了起来。
其中两名黑衣蒙面人,持一对钝剑,劈向屋顶一角上的一双白衣人。
孙鱼一看那股蛮力,就知道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双雄剑”,熊天裁,熊天度兄弟。
屋檐一角被这股蛮力削落,那一对白衣人却早已消失。
巨大的屋角直直砸下来,屋檐下尚有几名风雨弟子,避之不及。
然而那屋角却在半空中被一只手接住。
那只手的主人擎着屋檐,安然着地,然后一发力,整个屋角碎成了无数碎片,纷纷散落。
这只手的主人正是那消失在屋顶的白衣人之一。
(好个“一元神功”!)
(好厉害的“一元神功”!)
眼看着这一幕的孙鱼不禁在心中惊了一惊,又喝了一声彩。
他之前从未见过戚少商露这一手真正的功力。
另一个白衣人也已落地而坐。
在他面前,“双雄剑”各着了一枚透骨钉,倒在书房外,已断气。
院中,六扇门老鱼正把几个黑衣人丢在地上,朝白衣人一揖道:“大公子,诸葛先生着我前来助你。”
无情冷眼一瞥地上的几个黑衣人,只叫那几人吓得一哆嗦,都拱手求饶。
——江湖人传说办案中死在无情手上的犯人数量,也可列天下捕快之首。他们只生怕这位爷一个看不顺眼,就将他们就地正了法。
孙鱼面朝戚少商,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来迟!”
戚少商问:“六分半堂?”
孙鱼愧颜道:“是。我在西门外遇见六分半堂四堂主雷唐。”
戚少商冷哼一声,道:“他们倒是会趁火打劫。不过,这也不在意料之外。雷纯确实是心思机敏的女子,不可小觑。”
他转头朝向无情笑道:“不过,没想到自在门的‘破气神功’正是‘剑仙’的克星。恰巧让我撞见大捕头也在这里,看来我真的很幸运。”
无情嘴角微挑,带着一点冷冷的讥诮道:“戚代楼主,当楼主可不能靠运气。”
戚少商立刻收了笑,道:“戚某明白,不劳提醒。事发紧急,戚某也只好临时应对了。”
无情也冷颜道:“这事上哪有多少‘恰巧’之事。戚代楼主应变是好,伤及他人,惹人闲话,可就不好了。奉劝戚代楼主一句——莫轻信运气,莫轻言生死。”
(乱入:这两人其实的心音就不写出来了,详见MV字幕…… =v=)
第二日的早朝,诸葛先生先行禀告徽宗,傅宅闹鬼事件已破,为某武林高手练功走火入魔,以致丧心病狂。而犯人拘捕发狂,伤及无辜,被四大名捕当场击毙。
徽宗本来就对案子不感兴趣,一听说案子已破,非鬼怪所为,就说下令嘉奖四大名捕,此案就此了结不必再提。
这日清晨,初秋阳光流金,树叶仍碧。
无情坐在回廊中悠然吹着箫。
箫声如雪意融融,化高山流水。
他想起了“天下有雪”古谱上的那句题诗。
——何当共饮江湖月,陪君看尽天下雪。
他知道箫声又不知不觉转调,变成了“逆水寒”。但他丝毫不在意。
曾经年少,他吹“逆水寒”的时候,只是寂寞不得志的伤感。如今这曲子却被他吹出了一股天地独秀,悠然自得的孤僻,甚至孤僻得带点豪迈。
心境已非当年,如今是否还寂寞如初?
身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个人。
他知道那是谁。
他本来只自顾自地吹着箫,以为那人至少会假装路过。谁知他却径直而来,停留此处。
无情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箫,回头道:“戚代楼主今日真有闲情。”
回廊那头,戚少商倚门而立,闲闲地道:“恰巧路过,就进来看看。”
无情不接话,心道扯理由也不扯个像样点的。我的话,你也不过是当作耳边风而已。
“大捕头吹的可是失传已久的‘天下有雪’?”
“非也……此曲名为‘逆水寒’。”
“对了,今天恰巧是中秋。”
“…………”
此时,有神侯府家仆恰巧路过,看到的情景就是神侯府大公子抬头瞪了戚代楼主一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驱轮椅离去。
那一夜灯火如花,烟花胜锦。
在红线边缘的“栖月阁”中,无情说:“你这个人,刚惹了‘七绝剑神’,又成为流言蜚语的攻击对象,还满不在乎地在中秋出来瞎混,当真狂妄得很。我听说风雨楼杨总管为你的事可操心不少。”
戚少商却不答,只是在他耳边漫声吟颂:
终身未许狂到老,
能狂一时便算狂。
为情伤心为情绝,
万一无情活不成。
语声低婉,如嗟似叹,还特地重读了“情”字和“成”字。
无情心里说,一首不押韵的打油诗被你翻来覆去地念叨,什么真情也被人听出假意来。
——少爷我今天心情好,否则,嘿,你还能这么狂……
他这样想的时候,窗外的喧嚣似乎逐渐静下来了。
夜风微凉,带着点醉意。
良辰美景,一刻千金,不妨痴狂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