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雪落》渊漠

1、雪落

　　雪落。

　　是年，百里屠苏初到天墉。
　　地处南疆，被重重山林温柔环抱的乌蒙灵谷是从未落过雪的，少年幼时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过这种纷扬于天地间的纯洁精灵。那年昆仑山第一场冬雪的降临是在夜里，紫胤真人自长老房后面转出正要回房，不经意间就看到新收的小弟子房间的灯烛竟还亮着，孩子小小的身影投在新纸蒙就的雪白窗柩上，白底黑影，分外清晰。直到过了很久，孩子的好奇心才堪堪战胜了天墉城弟子夜禁的规矩，被纸屏困缚的光微微颤了颤，还是在碎雪蒙霜的青石地面上倾泻出一片橘色的温暖。紫胤心里有什么湲湲缓缓，却轻笑着摇头不去说破不去阻止，暗寂中却只是悄然转身合上房门，随后便又是一夜静息。

　　第二天一早，天墉城的早课时间未到所有的弟子却都已整齐站好，陵越忽然间发现自家师弟虽然裹着棉厚的冬装，双手却血似地通红。小屠苏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可皮肤的血色莹透间还是孩子肤质的娇嫩。于是，向来是优秀学生典范的陵越偷眼看督课的长老还未到，便悄悄地溜回房间去拿防冻膏和自己幼时上山所带的棉裹手。未料拿到东西飞奔回展剑坛竟十分意外地见到自家师尊肃立在石阶前。是时陵越不过比屠苏年长几岁，堪堪脱离‘孩子’的范围，此时早课已然开始，自己飞奔而来亦算是迟到，顿下脚步哽了几句便垂下头等着受罚，背着的手将装着防冻膏的瓷瓶藏在袖子里，可厚实的棉裹手仓促间却跌在地上。
　　“……”微不可闻的叹息。
　　冷面寡言的师尊并不冷漠，陵越入门这些年已然能够看出师尊那几分吝于表达的讷讷的温柔。执剑长老向来少于言语，出口的话也多是严厉的管束和教导。可这个人却会在浓墨漆黑的夜里替年纪尚小的徒弟盖被子，会蹲下身给因练不好剑法而被自己责罚的孩子拭泪，会在生病的徒儿苦苦的药碗里加两块糖……这就是谁都比不了的师尊啊，陵越默默想着，然后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地看到蓝衣白发的长老微微倾下身来，递给他一双缝制有些粗糙但足够厚实的皮手套。
　　“师尊这是……”陵越有些茫然地接过带着体温的手套，褐色的猪皮，手腕的地方还装饰着茸茸的豹纹皮毛，年代像是有些久了，却十分意外地毫无磨损保存完好。
　　“带去给屠苏。下次玩雪的时候要记得。”依旧是清越淡然的声音，紫胤真人话语未毕便转身离去，陵越没能看见师尊微微闭上了眼幕，灰蓝色的眸子是怎样慢慢渲染出一种名作回忆的沉酵味道。
　　等到那天所有的道法剑术课程结束，陵越便拖了将师尊面瘫寒气学了个□□成的师弟来到剑塔前面的空地，这是除了紫胤师徒三人外平日其他长老弟子很少造访的地方。防冻膏和皮手套早在上早课时便偷偷递给屠苏了，此刻陵越突然有几分恶趣味似地故意板起面孔，在屠苏有些茫然无措的注视下后退数十步，俯身团起一个雪球，直直向屠苏砸去。也许是技术不佳吧，屠苏愣愣地看着拳头大小的雪白团子软软地飞来，斜斜擦过面颊，掉在地上碎成小小的一堆。
　　“哈，没玩过打雪仗吧师弟！来，这样的比试绝对算不得违犯师尊‘不得比武’的规定！”
　　于是，那天执剑长老就在自己屋内，透过窗户看见两个徒弟跳着笑着，在白絮纷扬中玩着他们这个年纪应该玩的游戏。

　　“嗨嗨紫胤紫胤～”盲目的青年站在银装素裹的山峰上向御剑而来的人招手，青鸾峰亦属江南，这里难得能够像昆仑山顶那样下如此澎然的大雪，紫胤担心挚友，得知江南出现百年难遇的大雪一清早便急急御剑赶来。可惜他也许是忘了某挚友不惧寒暑的特异体质，云天河依旧是那套野人装，在他来之前就堆出几个歪歪斜斜的雪堆立在木屋面前，紫胤按剑而下，挚友还是那样孩子气地拉了他的袖子，欢快地说那这个披红布雪堆是菱纱而那个蓝布的是梦璃，这边这个插了根树枝的是紫胤立在最后的是自己。
　　“呵呵，小时候爹怕冷，他唯一一次堆了个雪人立在山崖边上，爹堆的雪人一定比我的漂亮，披了蓝白色的布、头上也嵌着红色的纸片，咦，现在想起来那个雪人有点像大哥诶……”
　　紫胤笑着看挚友招牌的傻笑挠头，屋前那几个雪垛其实压根看不出什么人形，但就是这样的四个雪人令已成仙身无喜无悲的自己有几分泫然的冲动，他轻轻拍几下挚友的肩膀，并开口示意自己很喜欢他的杰作。云天河向来是没有烦恼的人，紫胤能够喜欢就好。
　　给紫胤引见了自己的大作，云天河笑嘻嘻地又转身回屋里拿出一双野猪皮的手套，是由平时捕猎的战利品缝制的，针脚有些凌乱粗糙，但他有用心缝到足够结实。“紫、紫胤，我从来不怕冷，可昆仑山上一定比这里冷好多。这个是我把猪皮套在自己手上试着缝的，可惜我太笨了一定缝的难看，你、你别不要啊。”
　　云前辈去世得早，天河应该是会自己缝衣服的，可眼前的人分明已是目盲，将猪皮套在自己手上缝制手套……天河，你……
　　鬓间飘白容颜未改的青年忽然间有些失控，他近乎急躁地将眼前这双既粗糙又精致的东西抢到自己手上戴好，用掌心柔软的皮料抚上挚友一直停留在十八岁的脸，他笑着说：“天河，我很喜欢。”
　　后来云天河一直缠着紫胤给他堆雪人，理由是紫胤剑法那么厉害铸剑那么厉害堆雪人一定也很厉害。紫胤默默地扶了额，其实他自小体弱多病，后来又上了昆仑修道，从来没有玩过堆雪人，现在他戴着云天河给的手套趁天河不注意的时候试着团了两个雪团立好，又放了树叶作五官，远看近看，都是那么的，不可恭维，紫胤冷着一张瘫脸做出无奈的表情，如果可以用现代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好“囧”。
　　也许在这个时候应该是庆幸天河看不见吧，但即将离去的时候他还是将这段时间收集的草药偏方仔细地放在木屋中叮嘱天河每天去试。若是注定了往后的岁月里都将看不见曾经的那份清澈，那，又该是情何以堪。
　　御剑离去，紫胤没能看见这么多年后挚友学会的小小坏笑。天河轻轻摸索着找到紫胤堆的雪人，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片冰蓝色的碎片放到雪团里，那是仿造望舒寒剑的天河剑碎片，射落琼华后被紫胤一片片找了回来，寒属性的矿石能够保持足够低的温度令雪人不至化掉，仔细想想，云天河又将雪堆移到石沉溪洞里爹娘冰封的墓室外面。呵呵，这样下次紫胤回来时也不会看见的，天河满足地笑着，寻了弓剑又开始每天必须的野猪狩猎。

　　又是雪落。
　　暮暮年年，昆仑山苍茫经年不改。
　　陵越躺在床上，他模模糊糊感觉到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但糊窗的纸早已发黄发脆，不再像过去那样透了光就可以隐隐看到窗外的落雪了。
　　距屠苏离去有多少年了？陵越早已把掌门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徒弟，执剑长老的空缺被新掌门补上，如此重要的位子被他强硬地留了这么多年，如今他不能再说什么。
　　算算，师尊也离开昆仑山很久了吧……
　　紫胤真人走的时候和师弟一样，什么也没带，只是背走了一只没人见过的只属于他的过去的寒冰色剑匣，笼在广袖里的手戴着那次给屠苏的皮手套。
　　其实当初陵越将手套给屠苏的时候是叮嘱过要爱惜的，屠苏也的确将师尊给的手套保存到很好。可后来屠苏下山的时候没有带走，收拾屋子的时候紫胤师尊又将手套收了回去，时而默默的看着，不知看到的是谁。
　　师尊心中的那个挚友，应该也是十分重要的吧……
　　侧过头去，陵越已是无力多想了，梦里梦外昆仑山的雪他看了一辈子，过去，将来，都是那种极为纯粹的白色，纷扬飘逸，淡淡漠漠有种说不出的潇洒和悲凉。
　　百年转瞬，到如今他的青丝换了华发，而那些潇洒飘零的冬日柳絮却依旧是年年如故，向来无甚差别。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