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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临惊鸿 ...

  •   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渣子的鞭子,抽打着昭胤王朝巍峨宫墙的每一块砖石。戌时已过,宫灯在呼啸的风中明明灭灭,将长长的甬道映照得鬼影幢幢。太医院深处,最偏僻阴冷的西煎药房内,却还蒸腾着闷热苦涩的气息。

      沈微,或者说宫人口中的“阿微”,正蜷缩在最大的一个药炉旁。炉火熊熊,舔舐着漆黑的砂锅底,里面翻滚着给宜春宫刘美人安胎的保和汤。浓稠的药汁咕嘟作响,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她身形单薄得可怜,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粗布宫装里,更显得伶仃。巴掌大的小脸低垂着,几乎要埋进膝盖。额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长久的烟熏火燎让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干涩刺痛。唯一能动的,是那双放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正死死地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微!死丫头!发什么呆!火候!看着点火候!” 一声尖利的呵斥劈头盖脸砸来,带着浓重的痰音。

      是掌药宫女张嬷嬷。她裹着厚实的棉袄,揣着手炉,肥胖的身躯堵在并不宽敞的门口,三角眼里满是刻薄和不耐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微脸上。

      沈微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迅速抬起头,眼神瞬间切换成一种近乎麻木的怯懦和顺从。“是,是,嬷嬷,我看着呢,火正旺着。” 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旺着?我看你是想偷懒!这保和汤要是出了一丁点差错,刘美人怪罪下来,仔细你的皮!” 张嬷嬷恶狠狠地瞪着她,目光扫过沈微单薄的肩膀,“哼,没爹没娘的贱骨头,也就配在这烟熏火燎的地方熬到死!还不快去把廊下那堆柴劈了?等着老娘伺候你?”

      “这就去,嬷嬷。” 沈微连忙应声,费力地撑着冰冷的青砖地面站起来。长时间蜷缩,腿脚早已麻木,一阵针刺般的酸麻让她趔趄了一下,差点撞上滚烫的药炉。她低低抽了口气,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痛呼溢出。

      张嬷嬷嫌恶地啐了一口:“晦气!手脚麻利点!劈完柴,把地给老娘擦干净!要是让我看到一点灰,今晚就别想吃饭!” 说完,扭着肥硕的腰身,揣着手炉骂骂咧咧地走了,厚重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一部分寒风,也隔绝了光线,煎药房里只剩下炉火跳动的昏黄光影和令人窒息的药味。

      沈微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寒风里。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层卑微怯懦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片沉寂的冰冷。那双刚刚还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锐利和……死寂般的哀伤。

      她走到门口,吃力地抱起一捆湿冷的木柴。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刺入骨髓,让她打了个寒噤。廊下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扑打在她脸上、颈间。她沉默地举起沉重的斧头,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劈砍着。木柴裂开的脆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挥动斧头,都牵扯着肩背处尚未完全愈合的鞭伤,带来一阵阵钝痛。那是三天前,因为“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据说要给皇后娘娘爱犬喝的参汤,被张嬷嬷亲自抽的。旧伤叠着新累,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汗水和雪水混合着,顺着额角流下,滑进脖颈,带来更深的寒意。就在她几乎要脱力时,两个缩着脖子、提着灯笼匆匆路过的低等小宫女细碎的交谈声,借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鬼市那边……出大事了!”
      “嘘!小点声!不要命啦!……快说快说,怎么了?”
      “就那个……黑虎帮的帮主,陈黑虎,你知道吧?凶神恶煞那个!听说昨晚在‘生死擂’上,被人一剑穿心!眼瞅着就不行了!”
      “啊?!谁那么大胆子?陈黑虎可是鬼市一霸啊!”
      “不知道啊!听说抬回去的时候,心口还汩汩冒血,脸都青了,所有大夫都说没救了,让准备后事……结果,你猜怎么着?”
      “快说呀!急死人了!”
      “嘿嘿,听说啊,是‘素手观音’出手了!”
      “‘素手观音’?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可不就是她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听说陈黑虎的手下抬着他,在鬼市里发了疯似的找,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求到的,反正‘观音娘娘’戴着个银面具,半夜真来了!就在黑虎帮那破窝棚里……你猜怎么着?”
      “救活了?!” 另一个宫女的声音拔高了,充满了难以置信。
      “何止是救活!今儿个天没亮,就有人看见陈黑虎在他那地盘上骂人了!虽然脸色还白着,可那嗓门,中气足着呢!都说‘观音娘娘’那是神仙手段!一根金针,几味奇药,硬是把人从阎王殿里抢回来了!啧啧啧……”
      “天爷……这‘素手观音’,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要是能请动她……”
      “做梦吧你!那等神仙人物,岂是我们这些小虾米能见的?听说她救人全凭眼缘,诊金更是千奇百怪,要什么的都有,金银财宝人家还未必稀罕呢……走了走了,冻死了,赶紧回去……”

      声音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风雪里。

      沈微劈柴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斧头沉重地拄在地上,她微微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冰冷的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成微小的水珠。

      “素手观音……” 她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冻得发紫的嘴唇,眼底深处那沉寂的冰湖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像即将熄灭的火星被投入了一丝微弱的氧气。一丝极淡、极冷,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在她眸底深处荡开。

      她下意识地,用那只布满冻疮和细小伤痕的右手,轻轻抚上了左手手腕内侧。隔着粗糙的布料,那里,一道早已愈合、却狰狞扭曲的旧疤,在寒冷的冬夜里隐隐作痛。

      那是三年前,沈家倾覆的那个血色夜晚留下的印记。是挣扎,是绝望,也是……某种刻入骨髓的提醒。

      风雪更大了。她重新握紧了冰冷的斧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沉默地,更用力地劈了下去。木屑飞溅。

      最后一根柴劈开,沈微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煎药房,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汗味和柴火的烟尘味,再次将她包裹。保和汤还在翻滚,她机械地用长柄勺搅动着,防止糊底。

      炉火映照着她苍白疲惫的脸,额角的汗珠混着灰尘滚落。她抬起胳膊,用袖子草草擦了擦脸,粗布袖子蹭过手腕内侧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动作一顿。她蹙眉,小心翼翼地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

      手腕内侧,一道长约两寸的旧疤赫然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疤痕扭曲凸起,颜色比周围皮肤深得多,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即使过了三年,每当天气骤变或极度疲惫时,它依然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永远无法磨灭的过去。

      她盯着那道疤,眼神空洞了一瞬。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震天的喊杀声、冲天火光、母亲临死前将她死死护在身下的重量、父亲被拖走时悲愤欲绝的眼神、还有……刀锋划过皮肉的冰冷剧痛……她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画面驱散。

      不能想。现在不能想。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一丝一毫的软弱和失神,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放下袖子,仔细地将那道疤重新遮盖好,如同掩盖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她重新拿起勺子,专注地盯着翻滚的药汤,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药终于煎好,滤净,小心地倒入温好的瓷盅里。沈微端着托盘,脚步虚浮地走出煎药房,准备送去宜春宫。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宫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将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沿着宫墙根走,尽量避开风口和巡逻的侍卫。冰冷的雪片钻进她单薄的衣领,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托盘里的药盅很烫,是她此刻唯一能汲取的微弱暖意。

      刚拐过一个僻静的宫墙角,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是御前侍卫巡逻!

      沈微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退避到阴影里,却因体力透支、脚下虚浮,加上积雪湿滑,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那盅滚烫的保和汤——若是泼了,张嬷嬷的鞭子事小,刘美人怪罪下来,她这条命恐怕……

      预想中的剧痛和汤药泼洒声并未传来。

      一只戴着精铁护腕、沉稳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抓住了她即将倾倒的手臂!同时,另一只手迅捷如电,在她腰侧轻轻一托,帮她稳住了身形。那盅保和汤只是剧烈地晃了晃,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托盘里,并未倾覆。

      沈微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昏暗风雪夜中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深邃,冰冷,带着审视一切的漠然。头盔下的面容线条冷硬,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正是御前侍卫统领——谢无咎。他身姿挺拔如标枪,玄色的侍卫统领服衬着银亮的甲胄,在风雪中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抓着她手臂的手并未立刻松开,那力道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带着铁器的冰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惊恐未定、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公事公办的审视。随即,他的视线下移,扫过她端着的药盅和托盘里溅出的药渍,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她因刚才动作而再次微微滑落的袖口边缘——那里,露出一小截狰狞扭曲的旧疤痕。

      他的目光在那疤痕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看不出任何情绪。

      “哪个宫的?深更半夜,在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谢无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和穿透风雪的寒意,清晰地敲打在沈微的耳膜上。

      沈微浑身一颤,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锐利的眼睛。她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后怕:“奴、奴婢是太医院煎药房的阿微,奉、奉命给宜春宫刘美人送安胎药。雪大路滑,奴婢该死,冲撞了大人,求大人恕罪!” 她语速极快,带着浓浓的惶恐和卑微,身体微微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跪下去。

      谢无咎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松开了抓着她的手,那股冰冷的力量感骤然消失。

      “宜春宫?走这条路?” 他语气平淡地问,听不出喜怒。

      “回大人,近、近些……” 沈微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

      谢无咎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她片刻。那目光像无形的冰锥,似乎要将她卑微怯懦的外壳刺穿。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盘旋。

      “去吧。小心脚下。” 最终,他淡漠地丢下一句,不再看她,带着身后几名同样沉默肃杀的侍卫,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巡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被风雪吞没。

      沈微僵在原地,直到那队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冷的寒意比风雪更甚。她大口喘息着,心脏还在疯狂擂动。

      他看到了吗?那道疤……他刚才的目光……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刺骨。她不敢再想,用力抱紧了怀中的药盅,那滚烫的温度此刻也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她几乎是踉跄着,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个让她心惊胆战的地方,朝着宜春宫的方向,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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