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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狐 ...

  •   【序】
      打小起,娘亲便时常在耳畔告诫: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天敌,不是天灾,更不是天劫,而是凡人。凡人私利,又信守非我族类必诛之。我族惨遭其迫害者,不计其数,致使我族生活越发艰难。
      年幼时无知,初初耳闻自是胆战心惊却又懵懂非懂,听多之后便是顺耳忘,径自甩着蓬松尾巴随姐姐兄长们到外边嬉戏;如今豆蔻芳华,亦不以为戒,只道娘亲神经兮兮爱唠叨。
      一切骤变,在发现失踪半年多的娘亲……的琐碎骸骨。
      我万万没想到,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寻回的,会是娘亲的琐碎骸骨,连前肢都拼凑不齐。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抱着纤细脆弱的骸骨,闻着不容质疑的熟悉味道,滚烫的泪水潸然而下。
      一旁的二姐亦是泪流满面,恨恨咬牙,发誓定要寻出凶手,替娘亲寻回公道!
      敛住悲痛,联络上其他姐姐兄长,最后将装在木匣子里的尸骨慎重的交由兄长带回山上,令母亲落土归根。余下的,寻着旷野之中的杂乱气息,两两结伴各奔东西,务必找出凶手,手刃之以祭母地下安眠。

      【壹】
      一路南行,踩过荒草野地,穿过阡陌小道,路过繁华市井,来到天子脚下,而此时恰是花灯节,一眼望去便是攒动的乌鸦鸦人头,熙熙攘攘,分外拥挤。
      因人潮涌动而与二姐分散开,我倒不紧张,更不担心她,论修为论隐藏妖气,她都比我厉害。径自走到一盏莲花底座的精致花灯下,自方才我便留心着这灯,那笼罩上描绘的羞涩女子,低头顺目,犹抱琵琶半遮面。
      “姑娘可是相中这花灯?”
      随着身后余音落下,陌生的气息渐渐贴近。我默不作声,细瞧着画上人的眉宇,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人于我身后止步,以手中竹竿挑下花灯,放落在我面前。这举止,几乎将我困在他怀中。他仿若未觉不妥,轻笑:“姑娘若喜爱,拿去便是。”稍作停顿,他又道,“说来,恕在下唐突冒犯,姑娘与在下画中之人,眉目间倒有几分相似。”
      在陌生气息的包围中,我皱皱鼻头,在药味墨香间意外嗅到了一股桂花酒香,奈何这味道太薄太淡,周遭的气味又过杂过浓,闻得不确切,令我一时不敢确定是否是娘亲在他身上遗留下的余味。
      “怎的?难道是在下自作多情?”那人言语中的笑意转为疑惑,将花灯拎高,轻晃数下,里面的烛光摇曳着,明明灭灭,却使画中人更显生动。
      双手捧住花灯,我回眸一笑,点漆眉目间,与生俱来的媚惑如昙花浮现:“多谢公子赠予,此灯甚合我意。”
      他神色一空,眼底却亮似火烛熠熠,透着隐隐躁动。
      待人潮散尽,定要将此人好生探察探察,许能寻到丝缕线索,若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收回娘亲的内丹,自是甚好。
      打定主意,我指间轻弹,在他手肘留下自己独有的暗香,尔后扭身脱出他手掌与胸膛形成的狭小空间,捧抱着花灯底座,螓首稍躬身:“时候不早,小女子告辞。”
      须臾,在桥畔处找到二姐。二姐激动的抓住我的手腕,美目盈泪,又喜又恨:“我看到了娘亲……”后几字哽咽在喉,泪落襟湿。
      二姐见到了娘亲的如雪狐毛,被一穿金带银的纨绔子弟暖在脖颈上,四处招摇炫耀。
      这是何等的污辱,何等的眄视!
      我敬爱的娘亲,岂容尔等凡夫俗子如此践踏!

      【贰】
      是夜,随二姐悄然潜入那纨绔子弟屋内。在此地,居然嗅到我之前留在某人身上的暗香。万分诧异,尔后冷冷一笑。与二姐说一声,我寻着暗香,翩跹停落在一厢房前,冷眼望着烛光摇曳,与窗上醒目影子。
      那影子,停下笔墨,高举画轴,片刻未动。
      我随手一扬,阴风乍起,暗香汹涌,那影子随即扑倒在桌上。
      推门而入,又是一惊诧,墙上挂着不少画像,细细一瞧,画中女子同为一人,一举一动,颦笑怒愁,恁是熟悉,只因那是我敬爱的娘亲。
      为何?为何此处会有娘亲的画像?又是何人所绘?那花灯可是绘品之一?绘者对娘亲又是何情感?丝毫察觉不到恶意——此画予人亲近之感。那落笔简洁干脆,却已将娘亲的模样勾画出七分;那笔触妄行中可见细腻,将余下三分点活……
      收回视线,落在今夜目标所在,我走到他身旁。他半身趴在桌上,头压右臂,左臂垂落身侧;相貌平实,不若兄长们俊美,然而浑身透着令人心平气和的儒雅。再睨向他身下掩去大半的画,只觑见纤手提灯,墨香犹在,墨迹未干。
      施法抽出画轴,提灯少女的蓦然回首,衣袂容颜间有几处已然模糊,然,笔法笔触仍可辨认,室内之画,出于此人之手。
      哼,果然,这人见过娘亲,甚至与娘亲相处过。
      朝他口鼻轻吹口气,待他苏醒之时,我展开狐媚之术,迷惑他的神智,命他答复我满腹酸苦的疑惑——
      “墙上所画之人,你何时见过?”
      “约莫三个月前。”
      “你可知晓她是狐妖?”
      “知晓。地方县令呈现时说过。”
      “她……当时过的如何?”
      “既然是以美色妩媚闻名的狐妖,便可想而知她的下场。”他莫可奈何的叹息道。
      胸口一窒,热泪瞬间涌起,顷刻模糊双眼,我压不下喉间的哽咽:“是……是何人?”是何人辱了娘亲?
      “……是家父,亦是此府的前任老爷,他上个月病逝……说是病逝,但死因府中所有人皆是心知肚明。”他不屑的嗤笑一声,摇头,“死在狐妖身上,倒也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那无辜的狐妖。”
      “是何人……杀了狐妖?”
      “人因妖而亡,是何人动手,又有何差别?我等凡人,素来私利,更容不下会威胁到性命的异己。”他探手抹去我一脸泪痕,叹息。
      双目圆瞠,我瞪视他,才发现他居然眉目清明,哪有半分受到狐媚之术影响的模样。
      我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扣住了右臂。
      “小狐妖,你同雪娘是何关系?姐妹,或是女儿?”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震惊的问道。可恶,挣不开!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随即脑中传来二姐焦虑的催促声:“小妹,快离开,这里有道士!”
      道士?!
      “难道你是道士?”
      他颔首,看不出是嘲讽或是得意地轻笑:“家父以道行高深而高居国师一职,逝后由家兄代其职。”
      原来,当时他便已看出我的真身。我面露不善:“你想如何?将我捉拿起来,亦或者……直接灭了我?”
      他呵呵轻笑,松手,牛头不对马嘴道:“你可愿告诉我你的芳名?与雪娘又是何关系?反之,我可以助你和你同伴离开。且,下次相见,许会告知你雪娘在此的一些事儿。”
      我怀疑的瞅他,迟疑再三,决意赌上一把,毕竟凭画可见他不是个杀虐之徒,反倒对娘亲有份好感有份怜惜:“娉云,娉婷浮云,雪娘是我娘亲。”
      “娉云,以后不要再莽撞的跑到别人家里,万事应三思而后行。”他告戒说,将一符咒交至我手中,“这符咒能隐去妖气,你随身带上,趁他人尚且不知你的存在,速速离去。你同伴,稍后自会前去与你汇合。”
      三更打更声响,二姐总算同我汇合,一身狼狈,袖子裂道大大的口子,后背有道符攻击下的累累伤痕。万幸她伤的不重,万幸她带回娘亲的狐皮。
      二姐说,料不到那纨绔子弟竟会道术,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她必然逃不出来。
      那人,果真守信。如是想着,我心头漫起一阵暖意。
      二姐又说,那纨绔子弟得意洋洋的将娘亲悲惨遭遇说予她听,在他爹死去之后,他是如何命人轮流糟蹋娘亲,是如何生剥娘亲的皮毛,又是如何处理娘亲未寒的尸骨……
      二姐边说边哭,我亦难受得湿了长袖。
      事后,我陪二姐休养数日,犹豫该不该将这边的事情通知兄长们,二姐直截了当的摇头拒绝,媚眼秋波粼粼,别有深意,说她自有打算,断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叁】
      再遇上那人,在林子之中,在二姐将他给我的符咒放进香禳里随身携带,并与我分道扬镳之后。
      他放下药箩筐,席地而坐,眉头蹙起:“怎不将符咒随身带着?”
      方提了声“二姐”,我转念一想,不答,反冷声说道:“你曾说过,再次相见,会告知我,我娘亲的一些事儿。”哼,二姐已向我转诉了你们是如何虐害我娘亲,我倒要看看你又是何说辞。
      “坐过来,我便说给你听。”他倒也不恼,拍拍旁边。
      我抿唇,不甘愿的坐他身旁。
      他轻笑,拍拍我脑袋,评论说:“原来那是你二姐,倒不如你酷似雪娘。”
      在我呲牙嘶声警告下,他悻悻收回手,神色悠远,娓娓道来:“我只与雪娘处过几日,是她初到府中那时,内丹被夺,腕足间伤痕累累,神色隐忍……唉,狐媚狐媚,以色媚人,即便无此心,奈何花不醉人人自醉。雪娘一心想逃离,却岂能轻易逃离前国师重重符咒?我救她数次,如今想不透是雪中送炭或是助纣为虐。家父瞧出我不忍,欲设法放她逃走,在我行动之前就将我遣为军医,随军远赴沙场。待我闻家父丧讯快马加鞭赶回,看到的便是家父的高冢,以及家兄爱不释手的狐皮……”
      我冷笑,不尽信:“这般说来,你也有一二月未曾与我娘亲接触,那你身上我娘亲的余味,又是怎能残留至今?”
      他先是困惑,随后恍然大悟,从怀中掏出一拇指粗的珍珠,解释说:“许是因为这珍珠吧,它是你娘亲入府不久后就一直随身带着。我回府后无意看到,就带身上了。”
      我接过珍珠,凑近鼻前一闻,是娘亲的味道没错。放至脸颊,闭目轻蹭,不觉耳朵和尾巴都冒了出来。
      察觉有人揉捏我耳朵,我闪,又来,我怒目。
      他神色自若的收手,提醒说:“娉云,你同你二姐,还是早日回去,不要在外头游晃,不安全。”
      “你要我们放弃杀母之仇,任由仇人逍遥在外?”我横眉冷对。
      “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恶人自有恶人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哼,照你这么说,那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又作何解释?我娘亲说过,你们凡人,最会虚情假意,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因果轮回,自会给个公道。”见我不以为然,他摇头,起身背起药箩筐,“你呀,修行尚未到家,火候不足,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兄妹担心。”
      知我疑惑,他指指我蓬松大尾,和毛茸耳朵,而后拂袖,轻笑离去。
      我攥紧珍珠,另一手捂耳,恨恨咬牙。

      【肆】
      怎会想到,二姐的打算是,隐去妖气,食下幻丹珠,幻化成族中最美的人形相貌,尔后处心积虑傍上当今天子。待我察觉时,她已是倍受宠爱的贵妃娘娘。
      仗势皇宠,压迫仇人,逐步瓦解,趁势追击,诛其九族,二姐有条不紊,毫不犹豫,毫不手软。
      此事生势浩大,牵连之广,闹得人心惶惶。
      聚观仇人被斩首,我有说不出的轻松愉悦,可惜转念间想到那人,心头隐隐抽痛。下一批人之中,他或许就在里头。
      始终知晓他与仇人是亲人,我理当恨屋及乌,但是,不行……我恼他气愤他,却不恨他,我信他待娘亲好过,且他三番两次的放过我,还出手救过二姐。他是个好人,好人理应有好报才是……啊,蓦然发觉,到如今,我只知他姓顾,排行第五,还未知道他的名儿。罢了,罢了,尘归尘土归土,愿他来世有个好爹娘,愿他来世长命百岁……
      不忍,亦不敢再看下去,我转身踱开,一边思索着该以何法子入宫与二姐碰面,随后一齐远离这尘世纷纷扰扰,回山上静心修行。
      夕阳西下,途经一羊肠小巷,碰见一蓬头垢面的乞丐,我不禁掂掂袋中银两,掏出一些给他。
      他猛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不理会散落在地的银两,将我硬拉扯到深处。
      我惊惶,无奈挣脱不开,更无法呼救。
      将我推压在墙上,他语调不稳地问:“是你们做的好事?”
      我不解,直至他拂开凌乱长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有分熟悉的脸庞。
      “你没被砍头?”我脱口而出,有惊有喜。
      他直瞅着我,良久,颓然松手,摇头叹息:“罢罢罢,许是天意。”
      “等等,你要去哪?如今你已是罪人,若被人发现,你会死的。”下意识的反扯住他褴褛的袖子,我低呼。
      他扯下我的手,语重心长:“我自会保全自己。倒是你们,既然报了仇,还是尽快回去你们的地方为好。这里,对你们而言,终究是个危险。”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我不假思索的喊,随即愣住。我在胡说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他诧然回首,低低轻笑:“傻瓜,你的族人,怎会容忍我的存在?快点寻回你二姐,早日离开才是正事。”
      目送他离去,不知为何,心里一片空荡荡,好似缺了什么,丢了什么。我不知道。
      数日后,我如愿进宫,很快便找到二姐,然而二姐断然拒绝与我离去,她婉约而笑,苦恼中含着甜蜜:“你可愿意相信,我已离不开他?”
      “二姐,你的打算,不就是借助凡人天子的权利,为娘亲报仇吗?”
      “小妹,我之前确实是在利用他,可是如今,我不愿离开他身边,我……爱他。”见我不解,二姐顺着我的青丝,“见时如蜜,不见时挂心。总之,等你爱上,你便会明白。”

      【伍】
      爱?那是什么?怅然若失、牵肠挂肚可算在内?
      带着一头雾水,我背着包袱只身上路。
      这日,在荒郊野外,阵雨忽来,我四下张望,一座破庙映入眼底,我慌忙跑进去避雨。
      朝庙中的神只跪拜,磕三下头,起身后才注意到一旁燃着火堆,烤地瓜和烤鸡的香味扑鼻而来,只是不见人影。
      干咽口水,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得很。耐不住食物的香气,我舔舔嘴唇,耳朵和尾巴倏尔冒出来。
      “即便此处是荒郊野外,小狐妖你也不该粗心大意。”
      听是略显熟悉的声音,敛去戒备与杀意,我赶紧寻声望去,看清那人相貌时先是失望,随即露齿一笑。是他,虽然相貌变了,但是气味没变。
      “是你?我还以为是哪来的狐狸公子呢。”他惊讶,将盛满水的木碗搁在一旁,走到火堆前翻转烤鸡,边问,“怎么孤身一人?你二姐呢?”
      我迟疑着,最后还是挨上去,紧盯着烤得香喷喷的烤鸡:“二姐不回来了……戚五公子,什么是爱?”
      他侧目,轻笑:“等你遇到,你便会晓得。”
      “哼,你同二姐都这么说。”
      “你也别唤我戚五,我叫吾思。”他挑了根树枝,写给我看,“虽说是狐妖,然而你一人在外总是不妥,由我一路护送,你可愿意?”
      “好啊,在此先谢过吾思了。”心口扑通扑通,我迫不及待的应道,深怕他反悔。
      “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你。狐有多种,你们是什么狐?雪狐?”
      “不,我们是醉狐,贪杯,擅酿酒。”
      “醉狐吗?难怪总能在雪娘与你身上闻到酒香。何时能酿坛酒予我?”
      “回去后,我可以赠你一坛。”

      【陆】
      有了吾思陪同,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的磨蹭着,倒也出乎意料的惬意。然而,旅途并非像表面这般风平浪静,自两个月后,听闻某件事情后,我悲痛欲绝地想赶回天子脚下那片土地,想冲进皇宫里——
      当今天子的宠妃居然是只狐狸精!
      这消息铺天盖地,宛如飓风大肆侵袭。
      乍然耳闻,仿佛遭受电闪雷鸣一般,又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我浑身凉透,脑海中翻腾着:二姐的身份曝露,命在旦夕!
      吾思再三拦住我,不许我回京城,无论我怎么闹怎么折腾怎么施法,甚至变回原身偷溜,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听着越来越不乐观的传言,我承受不住,益发食之无味,益发失了胃口,渐渐的,我什么也吃不下;渐渐的,我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以泪湿枕。
      终于,有一天,他妥协了,端着粥,坐在我床头,无可奈何的叹息说:“你身子一好,我们就回京城。”

      【柒】
      快马加鞭的赶回京城,兄长和其他姐姐们早已赶到了这片土地上。
      我一身风尘仆仆,扑进大哥怀里,痛哭:“大哥,二姐、二姐……对不起,我应该硬拉着二姐离开的……呜……”
      “娉云,这位是?”大哥警戒的瞪着吾思。
      抽噎着,我介绍说:“大哥,他是吾思,一路上一直照顾我。”
      “在此谢过阁下对舍妹的照顾。”
      “你们可曾商量好救人的方法?”吾思对强烈的敌视视若无睹,浅笑问。
      “家妹的事情不劳阁下费心,我们自会处理。”大哥直截了当的拒绝他的好意。
      “大哥——”
      “娉云,你先随你大姐到里头休息。阁下如果没事的话,恕不相送。”大哥抱拳送客。
      “大哥,你怎能这样!”我愤懑不平,抗议道,被大姐拉住。
      “娉云,无碍。你好生歇息,后会有期。”吾思摆手,轻笑。
      “吾思……”
      他后脚一离开,另一兄长便将门“啪”的关上,训道:“小妹,凡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少同他纠缠不清。”
      “他是好人。”
      “娘和二妹的遭遇,尚不能让你警惕吗?”大哥冷喝。
      “……”我不喜欢,甚至厌恶凡人,可是,可是吾思不同,吾思与他们不同。

      【捌】
      三日后,一切就绪,我们先后潜入皇宫,展开营救。
      不知是何人先被发现,场面顿时混乱一片。
      眼下这情形,我们只能豁出去,如若下次再来,恐怕连进都进不来,真只能给二姐拾骨。
      命令声、脚步声、兵刃声、张弩声、打斗声……众纷交杂,心跳急促得仿佛要从胸口处蹦跳出来,四筋八脉亢奋得隐隐发抖。
      领着大哥和大姐,我循着上次入宫时打探到的方位路径,飞跃在楼宇之间,不敢稍有松懈,亦不敢稍作停留。
      风,在耳畔咻咻掠过;偶有长箭射来,飒飒破空之声令我心惊胆战,每每躲过,皆是万幸不已。
      找到二姐时,一阵酸涩,那模样,岂是我那风华正茂娇艳如花的二姐?怎一憔悴零落了得。
      我同大姐一齐抵抗追兵,由大哥劈开牢房,将二姐抱出来。退离得时候,另外几位兄长姐姐们也朝我们聚合过来,有的被团团围住,有的赶去帮忙被困者,有的寻机自行脱身……
      眼见快要逃出这皇宫,一道强光乍起,耀眼刺目。我们急急抬臂袖挡、闭目扭头。待光散,我已然变回一只狐狸,众多兄长姐姐们亦然,唯独大哥与二哥还能撑住人形,只露出了耳朵和尾巴。
      是道士!料不到这儿居然会有道士埋伏!
      场面顿时一面倾倒,我们死的死,伤的伤,更有几个被活捉住。
      怎么办?!难道……难道来年今日,便是我们的忌日?
      心中苍凉萧瑟,我忽然想起吾思,不由得苦笑:吾思,看来,你我的后会有期,只能等到来世了……
      正伤怀,形势又逐渐有了转变,原来是道士之间有了内讧,不,看情形,是另一股道家势力介入。
      吾思?!是你吗,吾思?
      果真是吾思,虽是一袭灰袍,黑布蒙面,然那身形我绝不会错认。
      有了吾思相助,四面之网顿时有了大漏洞,我们相扶相持,总算逃脱全灭的危机。紧随吾思纸鸢指的路,我们仓皇逃出皇宫,逃到京城郊外,躲到一破屋子里。
      大致伤口都包扎好,吾思终于回来了,用麻袋兜着我们另几位未能及时逃脱的原形亲人,其中包括了二姐。而他身上的伤痕,不比我们少;他的伤势,亦不比我们轻。
      见吾思吐血,我赶紧上去搀扶他,他又吐了口血,却朝我轻笑:“你可还好?”
      喉间一哽,我红着眼轻颔首。
      “那就好。”他松气道,环视着众伤员,“此地不宜久留,我屋后栓着几匹马,你们尽快离去吧。”
      “那你呢?你不随我们离开?”双手一紧,我忙问。
      他笑着摇头:“傻瓜,我自然有人照应,不然你以为当初我怎能躲过斩首?好了,不要再多言,乖乖同你亲人们回去。”
      “我仍不喜欢凡人,但,多谢救命之恩。”大哥抱拳,沉声诚挚道。
      “你们快走吧,迟些,怕真就无人能活命了。”
      “要走一起走。”我不松手,异常坚持。我怕,怕这一松手,便成了后会无期。
      大哥思揣下:“阁下还是与我们一起走吧。”
      他仍是摇头拒绝,再次催促我们速速离开。兀地,他浑身一绷:“快走,那些人寻迹追来了!”
      “一起……”
      “走”字未能喊出,我被他劈昏。

      【玖】
      醒来时,已在马背上赶路。
      我没有抓狂,没有吵闹,仅是揪住同骑的大姐的衣襟,埋进她怀里,闷声痛哭。
      吾思,吾思……

      【拾】
      此次滋事大,风波难平,我们连换了数次马匹,连赶了数十天的路,才敢略微放松,停在一乡野里稍作休憩——我们的身子,早都撑不住这奔波,早都疲惫不堪。
      补给完干粮,回到歇脚农房里,竟听到大哥的呵斥声。
      “二妹,回去后,将你肚子了的胎儿堕掉!”
      “大哥,求求你,让我留下他。”
      “二妹,你向来明理,难道还要我讲明原由?”
      “我知,可这是我与他的骨肉,我……不想断了这分仅剩的联系……”
      “难道你要那些为救你而丧命的兄弟妹妹们死不瞑目?”
      “大哥,求求你,让我生下孩子——”
      “你就这般坚持?”
      “是。”
      “那你离开吧,族中容不下这孩子的存在。”
      “……多谢……对不起……”
      “大哥,二姐!”我推门闯入。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二哥冲进来,手中抓着一纸告示,喊道:“快走!官府的通缉令居然早已下达到此地,这儿的凡人已经举着锄头耙子,准备捉捕我们!”
      所有人一慌,连忙上马。
      慌忙间,二哥随手将告示丢在地上,我无意见瞥见二字,赶紧拾起,随后上马逃命。
      夜色深深,我们才再次停下。
      趁着大哥大姐准备食物,我掏出告示细看,顿时感到五雷轰顶——
      包庇妖孽,吾思被乱箭射死,曝尸京城城门口!
      喉咙一甜,眼前忽而一黑,在二姐的惊呼缓过神,我死攥告示,潸然泪下:
      吾思——
      吾思——

      【末】
      翌日,二姐与大伙分道扬镳,我陪伴着二姐以便照顾,寻一幽林深处居住,远离于人群之中,连十里远都不敢贸然靠近。
      同年年末,夜半时分,二姐产下一子一女,从母姓,子名殇莳,同伤逝;女名琉璃,同流离……
      翌日,天未亮,二姐血崩不治身亡……
      半人半妖,凡人不接受,妖族不认同,青丝一夜成雪的我只能连同吾思与二姐的份,小心翼翼苟延残喘的活着,当爹又当娘的独自抚养这双无辜稚儿……
      数年之后,我时常想,倘若我当时追问二姐是何打算,并加以阻止,她与我,我与他,是否仍会沦落到这地步来?
      吾思,你怨不怨我?奈何桥上,你是否回盼过,想起名为娉云的任性莽撞的狐妖?你又是否还记得,她欠你一坛子酒欠你一条命……而你,欠我一份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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