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38％共鸣》宁盐盐

30、玉兰与风的轨迹

　　三月中旬的风终于有了暖意。宁昭抱着作业本从办公室出来时，迎面吹来的风卷着玉兰花的香气，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飘起来。教学楼前的几棵玉兰树不知何时开了花，洁白的花瓣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像堆在枝头的雪，却比雪多了层甜香。树底下积着薄薄一层落瓣，被来往的学生踩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走廊里的暖气片早就停了，摸上去只剩冰凉的金属味。初三（九）班的窗户大多开着，偶尔有纸飞机从窗口飞出去，晃晃悠悠地坠向操场——那是后排男生发明的新游戏，用演算纸折的飞机，谁的能飞过足球场中线就算赢。宁昭经过窗口时，正好看见一只纸飞机擦着玉兰树梢飞过去，机尾的物理公式在风里抖了抖，像句没说完的话。她认得那字迹，是班里最调皮的男生写的，草稿纸上总乱涂着篮球明星的号码。

　　“宁昭，这里！”数学课代表在教室后门挥手，手里举着刚发的模拟卷，卷边被捏得有些发皱，“最后一道大题你做出来了吗？我卡了半小时，辅助线怎么画都不对。”

　　宁昭摇摇头，把怀里的作业本放在讲台上。木质讲台边缘有圈浅浅的刻痕，是往届学生留下的，像串模糊的密码。“我也没做出来，打算午休时再看看。”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窗外的玉兰树上。昨天下午，就是这个时刻，她看见沈竣舟站在树下，仰头看了很久，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物理笔记本，风把纸页吹得哗哗响，有片花瓣恰好落在他翻起的页角上。

　　这个发现让她昨晚在草稿纸上画了十几朵玉兰花，每朵的花瓣数都不一样，三瓣的像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五瓣的张着不规则的弧度，像道解不出的排列组合题。凌晨两点，台灯还亮着，妈妈进来送牛奶时，看见满纸的花，笑着说：“春天把我们昭昭的心思都吹乱了。”

　　午休铃响时，宁昭抱着物理错题本去了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是空的，她习惯性地坐下，手指抚过窗台上的冰痕——去年冬天结的冰花印子还在，像片褪色的树叶，脉络清晰却没了生气。窗外就是足球场，草坪已经泛出新鲜的绿，几个男生在踢足球，笑声顺着风飘进来，和翻书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首不成调的歌。

　　她翻开错题本，第23页的力学题旁画着歪歪扭扭的受力分析图，箭头画得又粗又重，有些地方被橡皮擦得发毛。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纸页上，把“摩擦力”三个字照得发亮，笔画边缘像是镶了层金边。宁昭盯着图看了五分钟，脑子里却全是沈竣舟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他抬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时，指尖的弧度很轻，像在捏一片羽毛，袖口露出的手表表带反光，在花瓣上投下小小的光斑。

　　图书馆管理员推着书车经过，金属轮子碾过地板的声音“咕噜咕噜”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宁昭抬头，看见沈竣舟从阅览区走出来，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书脊上印着“天体物理导论”几个烫金大字，书角有些磨损。他走得很慢，皮鞋踩在地板上没什么声音，经过宁昭的座位时，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他校服的衣角，露出里面浅灰色的T恤，领口洗得有些发白。

　　宁昭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赶紧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画了个歪斜的力的示意图，又画了朵不成形的玉兰花，花瓣画得像锯齿。她听见他在隔壁的座位坐下，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还听见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尖上，痒得人想缩脖子。

　　窗外的玉兰花又落了几片，有一片正好飘到宁昭的错题本上，盖住了那个丑陋的受力图。她捏起花瓣，指尖触到丝绒般的质感，反面的脉络像张细密的网。突然想起寒假里看的纪录片，说玉兰花的花瓣细胞里含有反光物质，所以才会看着像发光。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看见沈竣舟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来，正好落在她捏着花瓣的手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风突然停了。连窗外的笑声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图书馆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腔。

　　宁昭的手指僵在半空，花瓣从指尖滑落，掉进翻开的错题本里，正好压在“牛顿第三定律”几个字上，像给这个物理定律盖了个温柔的印章。沈竣舟的眼神很平静，像刚被雨水洗过的湖面，没有惊讶，也没有躲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像画上去的墨线。

　　五秒后，他先移开了目光，低下头继续看书，只是翻书的动作慢了些，指腹在书页上顿了顿，像在确认什么公式。宁昭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出汗，把刚才捏过的花瓣边缘濡湿了一小块，颜色变得深了些。

　　她把花瓣夹进错题本第23页，假装在研究那道力学题，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隔壁飘。沈竣舟看书的样子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右手握着笔，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两句。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绒毛照得根根分明，像撒了层金粉，连耳垂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楚。他的笔是支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帽上沾着点蓝墨水，大概是刚才演算时蹭到的。

　　图书馆的挂钟敲了两下，“当——当——”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宁昭猛地想起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赵老师最讨厌学生迟到。她合上错题本，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橡皮，米白色的橡皮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沈竣舟的脚边。他弯腰捡起来，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宁昭的手背。

　　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宁昭的手猛地缩了回去，接过橡皮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橡皮上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比她的手要暖些。

　　“不客气。”沈竣舟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要低些，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错题本上，封面上沾着的玉兰花瓣很显眼，像个小小的装饰。

　　宁昭抱着本子快步走出图书馆，走到楼梯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风又开始吹了，卷起地上的花瓣往天上飞，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她回头望了一眼图书馆的窗户，看见沈竣舟还坐在那里，只是换了个姿势，侧脸对着窗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玉兰花瓣，正用指尖轻轻捻着。

　　下午的物理课讲圆周运动。赵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个巨大的摩天轮，粉笔画的轮廓有些歪，说“做圆周运动的物体需要向心力”。宁昭望着图，突然想起上周运动会，沈竣舟踢足球时的样子——他带球绕过人墙的轨迹，不就是标准的圆周运动吗？而那颗足球，大概就是被他的脚赋予了向心力，才能划出那么漂亮的弧线。

　　“宁昭，回答一下问题。”物理老师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粉笔头在讲台上敲了敲。

　　她站起身，看见黑板上写着：“月球绕地球做圆周运动的向心力由什么提供？”这个问题很简单，课本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但宁昭却顿了两秒才回答：“万有引力。”声音有点发飘，引得前排同学回头看了她一眼。

　　老师点点头：“坐下吧。注意听讲，别走神。”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点笑意，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宁昭坐下时，脸颊有点发烫。同桌林晓凑过来小声说：“你刚才在想什么呢？脸都红了，跟熟透的苹果似的。”林晓的辫子上绑着粉色的蝴蝶结，说话时蝴蝶结跟着晃。

　　“没什么，”她翻开课本，指尖划过“万有引力”四个字，“就是觉得这个知识点有点难。”

　　其实她在想，人和人之间的吸引力，算不算一种向心力？就像她总忍不住往沈竣舟的方向看，像月亮绕着地球转，明明有自己的轨道，却总被某种无形的力牵引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

　　放学铃响时，宁昭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些。把物理错题本放进书包前，她特意翻到第23页，那片玉兰花瓣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的湿痕已经干了，留下浅浅的印记。同桌林晓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买冰淇淋，校门口新开的那家有樱花味的，粉粉嫩嫩的很好看。宁昭摇摇头说：“不了，要去操场看会儿书。”其实她是想等沈竣舟出来——这几天她早就摸清了规律，（一）班的放学时间比九班晚五分钟，而沈竣舟总会在放学后去足球场踢半小时球，风雨无阻。

　　她抱着错题本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坐下，晚风带着青草的味道，比中午更暖些，吹得人身上懒洋洋的。玉兰花瓣还在往下落，像场温柔的雪，落在看台的台阶上，积了薄薄一层。沈竣舟和几个男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背着黑色的书包，书包带调得有点长，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大，像在赶时间，又像在和谁比赛。

　　宁昭低下头，假装在看题，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他们的对话。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一个又一个，像在画圆周运动的轨迹。

　　“今天的物理卷子最后一道题你做出来了吗？”一个高个子男生问，他是（一）班的体育委员，篮球打得很好。

　　“嗯，用动量定理做的，”沈竣舟的声音传来，比在图书馆时清晰些，“辅助线要画在斜面的垂直方向，不然容易错。”

　　宁昭的笔尖顿了顿——原来那道题要用动量定理，她一直用能量守恒在算，难怪解不出来，就像走错了路，再努力也到不了终点。她赶紧在草稿纸上写下“动量定理”四个字，怕自己等下又忘了。

　　男生们在足球场边分好队，沈竣舟依旧穿白色背心，那是学校运动会时发的，洗得有些泛黄。只是今天的背心上沾了点墨水，在白色的布料上像朵黑色的花，位置正好在心口旁边。他踢前锋，跑动的范围比冬天时大了很多，像只挣脱了束缚的鸟，在绿色的草皮上自由穿梭，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流，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宁昭数着他射门的次数，一次，两次……到第七次时，太阳开始往下沉，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层像是被点燃了，边缘镶着金边。玉兰花瓣被风吹得满地都是，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还带着点湿润的香。

　　有个球踢偏了，滚到看台下，停在宁昭的脚边。沈竣舟跑过来捡球，抬头时看见宁昭，脚步顿了顿，脸上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滴在草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道题，”宁昭鬼使神差地举起错题本，指着那道力学题，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用动量定理是不是更简单？”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的声音肯定在发抖。

　　沈竣舟的目光落在她的本子上，又移到她的脸上，嘴角似乎弯了弯，像被风吹动的水面：“嗯，动量守恒更直接。”他弯腰捡起球，指尖在草皮上蹭了蹭，把沾着的泥土擦掉，“需要我讲一下吗？”

　　宁昭没想到他会答应，愣了两秒才点头：“好。”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风吹走。

　　他抱着球在她旁边的台阶坐下，球衣上的青草味混着玉兰花的香，在晚风里慢慢散开，钻进宁昭的鼻子里。沈竣舟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在宁昭的错题本上画辅助线时，笔尖很稳，线条又细又直。他讲题的声音比在图书馆时清楚些，语速不快，每个步骤都讲得很细，像在拆解一台精密的仪器。

　　“这里，”他指着图上的力的方向，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宁昭画的歪歪扭扭的箭头，“摩擦力的方向要和相对运动趋势相反，你标反了。”他的指尖带着点凉意，碰到纸面时，宁昭觉得自己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宁昭的脸有点红，原来自己一直错在这里，像在迷宫里绕圈。她抬头想说谢谢，却看见沈竣舟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天文台的图案，深蓝色的背景上有几颗银色的星星，和她寒假里看的那部《宇宙的奥秘》纪录片封面一模一样。

　　“你也喜欢天文？”她脱口而出，说完就捂住了嘴，觉得自己太冒失了。

　　沈竣舟愣了一下，点点头：“嗯，随便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猎户座的星图，线条流畅，旁边写着几行小字，字迹清秀：“参宿四亮度变化异常，疑是红超巨星演化末期”。“最近猎户座在傍晚升起，看得很清楚，腰带三星特别亮。”

　　宁昭想起昨晚在阳台上看到的星星，三颗亮星连成一条直线，原来那就是猎户座的腰带。她想说自己也看到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玉兰花快谢了。”说完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转折。

　　沈竣舟抬头望了望玉兰树，花瓣还在往下落，像场不会停的雪。“嗯，”他说，“不过樱花快开了，学校后山的樱花开得最早。”

　　风又起了，吹得两人的校服衣角都飘起来，像两只想要起飞的鸟。宁昭看见他的笔记本里夹着一片玉兰花瓣，和她夹在错题本里的那片很像，都是半透明的白色，带着点淡淡的黄。她突然想起物理老师说的向心力——原来人和人之间的吸引力，真的可以像万有引力一样，无形却坚定，让两个原本平行的轨迹，慢慢开始靠近。

　　远处传来队友的喊声，“沈竣舟，快过来！”高个子体育委员在挥手。沈竣舟合起笔记本站起来：“我先过去了。”

　　“嗯，”宁昭点点头，“谢谢你讲题。”声音比刚才大了些，至少能让人听清楚了。

　　他跑回足球场时，脚步比刚才轻快些，白色的背心在夕阳下像个发光的点，跳跃着移动。宁昭翻开错题本，看见沈竣舟画的辅助线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星号，像颗被遗忘的星星，藏在复杂的公式里。

　　玉兰花瓣还在落，落在她的错题本上，落在足球场的草皮上，落在沈竣舟奔跑的脚印里。宁昭忽然觉得，这个春天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那道终于解出来的力学题，原来只要找对了方法，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比如鼓起勇气开口，比如承认自己的心意。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足球场边，像在悄悄靠近那个发光的点。宁昭合上错题本，起身往校门口走，晚风带着樱花的甜香——原来沈竣舟说得对，樱花真的快开了，空气里已经有了淡淡的甜意。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落满玉兰花瓣的小路上，像走在一片柔软的云里。脚下的花瓣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为她伴奏。远处的足球场传来欢呼声，大概是沈竣舟又进球了，那声音里满是少年人的雀跃。宁昭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了弯，心里像揣了颗刚剥开的橘子糖，甜丝丝的，连呼吸都带着甜味。

　　春天真好啊，她想。

　　有玉兰花开得轰轰烈烈，有星星在夜里眨着眼睛可看，还有解不完的物理题等着攻克，和讲题时声音很好听的少年，在风里留下淡淡的影子。

　　走到校门口时，宁昭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玉兰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个巨大的拥抱，把整个教学楼都揽在怀里。她知道，这个春天还有很多事情会发生——樱花会开得如云似霞，模拟考会一场接一场地来，足球场的草会绿得发亮，而她和沈竣舟之间，或许还会有更多像今天这样的瞬间，像玉兰花瓣一样，轻柔地落在时光里。

　　就像圆周运动总会回到起点，有些轨迹，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停下。宁昭摸了摸口袋里的错题本，那里夹着的玉兰花瓣，和沈竣舟笔记本里的那片，大概正隔着时空，遥遥相望吧，像两颗互相吸引的星星。

　　风又吹来了，带着新的花香，是樱花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宁昭笑了笑，转身走进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身后是整个春天的温柔轨迹，像幅被风吹动的画，慢慢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