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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静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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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她真的走在前方的那刻,温丝椋发现自己却把控不住。
一切。
这个国家不是完全陌生,但课堂上飞快的语速、听到本地俚语时的哄堂大笑、永远打开着的词典和翻译软件、打开社交软件却看不到一个愿意倾诉的头像的时分。那些无处不在的不熟悉不擅长就如同碎在地上的玻璃渣,一寸一寸地包裹住她的心脏。
不痛,但却永远在原地泛着痒。
“送我去医院吧。”
“小姐,太太告诉您累的话就不要去了。”
温丝椋合上车门:“……没事。”
“丝丝,不是说太累了就不要来了吗?”温清玉站起身来,展开手臂转了一圈:“你看,我最近不是挺好的嘛。”
又瘦了。
温丝椋在心里想,但面上却还是笑着:
“真的诶,看起来比我还健康!”
空气静了下来。
温清玉坐回病床,这话中的真实成分有多少二人都心知肚明,得到虚拟的夸奖也并不能让她开心多少:“……最近在学校,累不累啊?”
“不累啊。”温丝椋陷在一旁的沙发里,仰了仰脑袋:“待了这么久早习惯了。你看,这么早就放学了,要上课的时间都变少很多,然后还交到很多朋友,大家其实都挺好的,还有……”
“丝丝。”温清玉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天气快变热了,把外套脱掉吧。”
温丝椋猛地抬了抬头,阳光明晃晃地散着热光,连窗外那棵原本光秃秃的树都添上新芽。
又是新的季节轮换了。
她应该庆幸时间过得还算快吧?但是为什么?温丝椋竟然开始对时间的流逝感到恐惧。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温清玉身上,舒了口气,轻轻将脱下来的外套挂起来。
“诶,对了。”
“今年过生日要不要和朋友们一起庆祝一下?十八岁很重要呢……我当年还办了个舞会来着。”
温清玉仰头回忆着。
“不要。”
温丝椋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能因为音量有些大,她看到温清玉眼神里含着的困惑。
“呃,不是,我就是想说……”温丝椋在大脑里不断过着找补的词汇:“人太多的话有一点麻烦,今年也在家里好不好?我们好久没坐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
“好吧……”
温丝椋看着她沉思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很谄媚地过去揉了揉温清玉的肩膀: “干嘛这么不情愿?你想多交年轻朋友啊?”
温清玉拍拍温丝椋的手,笑着回头看她:“都说三岁一代沟,我跟那些小朋友还能说什么?我不是在想今年给你什么惊喜么。”
温丝椋抢答:“明天就能健康出院。”
温清玉瞪大双眼:“天啊我女儿还真是料事如神!你怎么知道我明天真的能出院?”
“你别乱来。”温丝椋手下的力道重了重。
“医生说的好不好!又不是我骗你,我这个疗程都结束了,他们建议我可以回家休息了。”
温清玉快刀斩乱麻似的站起身:“你快回去吧,顺便把小梅也带走,明天我自己回去。”
“诶诶诶你别推我……”
眼前紧闭着的病房门模糊地映出她的脸,嘴角竟然是微微上扬着的。
温丝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把嘴角放下来。
也许这是自然状态下的反应,但温丝椋还是不太喜欢这样。它看起来就像是在这一年内新学会的表情——
无论内心感受如何都必须展现出来的微笑。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艰难地获得在学生内流传的信息、社交派对的邀请以及不落单的小组合作。
“丝丝,你看你的黑眼圈。”
小梅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酸酸的,温丝椋才发现小梅竟然已经看了她很久。
“平时不要太辛苦了,慢慢来,总能都做好的。”
温丝椋转过头,扑进车窗的风居然真的开始变温变热,她尝试吞咽一口暖和的风:
“没,我不累的。”
说出来的话轻轻化在风里,温丝椋不确定小梅是否听清楚。
她打起精神来又补了一句: “小梅,我这么聪明,这点课程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好不好!”
“嗯。”小梅犹豫着:“不开心的事要跟我们说说。”
温丝椋怎么可能忍心。
她哪里忍心对痛苦的忧愁的辛苦的她们说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心事。
她要做的只是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让别人依赖。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可能是缠绕在长大的每一分每一秒的诀窍。
“丝丝,十八岁快乐!”
礼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炸开。
没有簇拥着的人群,没有专门定制的名贵礼服,甚至没有华丽精致的礼物。有的只是一身最普通最平实的睡衣,和,安然坐在那里的妈妈。
温丝椋竟然觉得这样最幸福。
“丝丝成年了,可以喝酒了耶!”温清玉没有要询问她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打开葡萄酒。
酒红的液体淌入玻璃杯,酒渍撒出来些许,温丝椋的呼吸跟着大脑眩晕。
温丝椋温馨提示道:“我酒品可能很差。”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季芯芯告诉她的。她喝掉了季芯芯的饮料之后脸疑似变得很红。
季芯芯嘲笑她酒品差,吕岑亦却说她是酒精过敏。
温丝椋也不知道是哪个,也不敢再回忆。那就趁着今天,实践一下吧。
“干杯!”
第一口,是强烈的失望与不适,但莫名的倔强让她咽了下去,那道带着灼痛感的液体从喉头一路烧到胃里。
有点苦。
“小孩子就是不一样,我只能喝果汁喽!”温清玉笑眼盈盈地看她,手中的果汁却没有动过。
一股亢奋冲向大脑,温丝椋突然想抓住点什么吧:“我们来玩游戏吧,真心话大冒险……好不好?”
温清玉和刘秀梅双双笑起来,温丝椋不知道她现在有什么可嘲笑的点,大脑迟缓地思考起来。
温清玉道:“我们仨能有什么秘密啊?别问这个,我们简单一点,玩摇筛子吧,输了的人喝酒,丝丝帮我喝。”
“好啊……就玩这个!”
温丝椋现在对输赢极为敏感,总觉得自己全能赢。
但几轮下来,笑声连成一片,面前的酒杯换了又换,她的心跳似乎已经连接着脉搏钻到头顶,而小梅仍然面不改色。
“开!”
又输了。
“嗝……我不玩了。”
“你怎么还耍赖!”温清玉晃着手指,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今天是寿星,你们都要听我的!”温丝椋低下头想了想:“这样子……我把我的愿望权利分给你们,你们可以一人许一个愿望!”
神智开始变得混乱,温丝椋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哪国语言: “小梅你先来。”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要再赚一点点钱,然后跟他们打官司,我得拿到老家的房子,呃,我一个人的。”
温丝椋笑眯眯地凑近:“你……可以住我家呀。”
“那我家我也得收回来的呀。你说对不对?”
温丝椋拍案下定论:“嗯,对,对,没错!”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现在……”
温清玉有些无语地看着两个酒鬼。
其中一个酒鬼指了指她:“温女士,然后到你了!”
“我啊……”温清玉望着天花板:“我呢,就希望我的头发可以就这么漂亮地待在我头上。然后,永远不要再痛……”
“这有什么难的!我开恩了,你可以再许一个!”
她语速很慢:“那我希望丝丝可以不要难过。”
温清玉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的眼睛跟别人说着话,温丝椋被这眼神激得颤了颤,她在乱麻一样的大脑里努力捋顺这个愿望的逻辑。
却没有人再说话了。
小梅很静默地对着酒杯发呆。
温丝椋有些无措,她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再跟她说话,但她偏偏又静不下来,只是一杯杯地倒着酒,张口,咽下,灼烧。
好奇怪,酒怎么突然变得好咸?
简直太难喝了。
于是温丝椋放下手中的酒杯,只感觉对面人的视线从来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半晌,空气发出一缕轻柔的声响:“……丝丝,轮到你许了。”
温丝椋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接着,她看见晶莹的水痕流淌着和酒红色混杂在一起,看起来很复杂,在面前晃啊晃啊晃。
温丝椋伸手想擦一擦那水痕。
但自己眼前却也变得模糊,噪点一圈圈地扩散开,直至什么都看不见。
寿星忘记了自己许的最后一个愿望,只是在心里默念以后再也不要喝酒。
十八岁的第一天过去,温丝椋发现所有人都变得很默契,温清玉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蜗居在那个庄园里的一小片房间里靠着止疼片度日。
温丝椋大致清楚了她们接下来的治疗计划,但她也不再对此说什么了,她太知道温清玉是一个多怕痛的人。
比起化疗、放疗、开膛破肚地折腾一遍,就为了不知道哪天就会终结掉的生命,温丝椋更希望温清玉能够多看几遍喜欢的书。
但她很开心,书架上的书越摞越厚了。
温丝椋再一次来到这个庄园,每次却都不似从前那般激动喜悦,更多的是害怕和猜疑。
她轻轻扭动门把,生怕房间里传不出气息。
“丝丝,你来啦?”
心脏坠地,温丝椋推开房门,欢欢腾腾地跑进去,她将身上的书包甩到地上: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温清玉神情严肃,连温丝椋的心都跟着缩了缩,她盯了她片刻,唇角又开始出现松动:“你知道吗?”
“我都以为我身上都没病了。”温清玉一脸惬意,“不躺在医院就是好啊。”
温丝椋视线落在桌上撒得乱七八糟的止疼片上。
她才不相信。
但看着那苍白脸颊瘦削的弧度,以及嘴角牵扯出的僵硬弧度,她又不再忍心说任何话去逼迫妈妈。
她出生的时候就让她痛了一次。
而现在,她更没有资格为了自己的私心决定温清玉的生命。
她理应舍得的。
“你今天看诗集吗?要不要我给你念?”温丝椋走过去,将脑袋伏在她肩头。
“好啊。”
温丝椋在书架上挑选着,想念一本她熟悉点的。但很遗憾,即使是在温清玉书香的熏陶下,温丝椋还是不熟悉这个书架上的任何一本书。
“别挑啦,走吧。”
温清玉抱着怀里的书明晃晃地在她眼前展示着。
“嗯?去哪里?”
“丝丝。”温清玉喊着她的名字,尾音带着很轻微的笑意:“我想看看花,但是今天不想走路,你推我过去吧。”
“好。”
轮椅碾过有些湿润的泥土,温丝椋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体会这这片花海——她终于知道温清玉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千鸟草。
原来这不是单纯的蓝色,而是不静止的、流淌着的色彩。第一次置身其中,温丝椋才清晰地看到那一片片颤动着的尾萼,她觉得这更像叶子,而不是花。
“干嘛愣在这?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温清玉嗔笑着催促她的朗读者。
温丝椋翻开那本书,像儿时温清玉无数次打开儿童故事书的姿态一样:
“开始啦温清玉女士,你不要睡着哦。”
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她的语气里:“嗯。”
温丝椋一首一首地念下去,这个版本的字行间距貌似分得很开,翻动书页的频率显得很高。她的声音是不带任何体会的麻木,只是毫无波澜地念。
“温丝椋小朋友,太没感情了!”温清玉睁开双眼,“以前我要是这样念的话你会闹一个晚上的。”
“才没有……”
温丝椋的大脑悬空地缓慢运作着,也不再往下念。
经过千千万万次假装大度的洗脑,温丝椋发现自己是自私的。她挣扎于温清玉的痛苦和洒脱中,她的的确确在她的痛苦中感到心如刀割,但又不受控地猜疑着她的洒脱。
洒脱得像是可以无所谓地抛下一切——包括温丝椋。
半晌,才底气不足地冒出一句:“……妈妈,要不要再去医院试试?”
哪怕是为了她呢?
温清玉笑着叩了叩她的脑袋,力度却实在很小。
“你答应我了呀。”
谁想答应你。
温丝椋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眼神却落进温清玉眼中那一汪充盈的水雾,像碎玻璃渣一样被打出了一痕一痕的破裂。
“丝丝,继续念吧。”
“……”
温丝椋只得将手中那本书抻得平了平,一字一句地按照书上的文字:“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
温清玉突然轻声接了下去:“瀑布歌唱道:当我找到自己的自由时,我也就找到了我的歌。”
温丝椋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一页。”温清玉解释道,“那时候特别幼稚,根本看不懂这句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说瀑布唱歌好听呢,老跟合唱团小朋友说我想做瀑布,都被人家取笑死了。”
温丝椋喉咙一阵发紧 :“那你找到了吗?”
温清玉沉默良久,她睫毛虚弱地扑朔着,眼中的情绪明明暗暗地转了好几轮:“丝丝,我希望你找到。”
“你的自由,或许也是我的歌。”
感受到有液体在眼眶里打转,温丝椋仰起头倔强地对抗地心引力,她多希望温清玉最后骗她一次,只要再说一次她很自由很幸福就好。
就像从前那样。
“累了吗?”温清玉眯着眼睛的一条缝问道,“你能念到最后吗?我想完整听你读,但是可能有一点点长。”
温丝椋在和地心引力的抗争中夺得胜利,一首又一首,直到她哽咽的声音微微沙哑,直到太阳缓缓西下: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的最后的话。”
温丝椋合上书,也不再转头去看,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身旁人的呼吸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轻微,好像仅仅有一片花瓣落地。
“丝丝,记得收拾行李哦。”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一圈圈地循环回响。
没有任何挣扎地,太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天际。
望着将暗未暗的深沉,毫无预兆地,温丝椋想起十八岁时的愿望:
“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