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思吾欢》尹培越

3、甘之如饴

　　之后的一段日子，臣便经常随陛下去城门外的官道旁探望那片甘蔗地，虽然臣寻找过许多理由充分论证严谨的借口来谢绝陛下的邀请，可陛下一直不为所动。

　　臣那时候孤陋寡闻，不懂这是为帝者的王霸之气，还以为陛下不懂事。

　　如果要说实话，臣不得不坦白，大热天在甘蔗地里乘凉绝对不是什么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情，何况臣还要忍受陛下做出来的种种诡异举措。

　　比如抚摸着甘蔗一节一节的突起，笑得满脸悲戚又暧昧；

　　再比如将枯黄的叶子仔细搜集起来，在路边挖个一尺宽坑，神情忧郁地将黄叶撒上去；

　　而最惨不忍睹的，莫过于陛下眼睛里面点点闪光，双手握拳咬在嘴边，在密密麻麻的甘蔗间钻来钻去作出天真无邪状……

　　臣忍无可忍，遂提出天气实在过于炎热，不宜在烈日下久待，不如速速归去。说着，臣还作出脚下踉跄摇摇欲坠的姿态。

　　陛下却挽起臣，扶着臣坐在一旁的树下，然后极为惋惜地说：“没想到……仲达先生这般体弱，以后当多多锻炼才是。”

　　臣只为脱离苦海，不住颔首。

　　陛下扁着嘴沉思片刻，又说：“过几天一起来收甘蔗吧，强健体魄劳动光荣。”

　　“……”臣嘴唇哆嗦，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

　　陛下大概也觉察到臣的状态不佳，转身跑向那片甘蔗地，掰了一根甘蔗，又用随身的小刀削了皮，连结疤也刨了刨。

　　接着，陛下走到臣身边，坐下，比划了半晌才以2:8的比例将甘蔗折断，皱了眉头想了一阵，将长的那截递给了臣，自己可怜兮兮地啃起剩下那百分之二十的甘蔗。

　　左手右手各执一段甘蔗，臣满心愤懑。——原因无他，乃是因为陛下的那一小段是从整根甘蔗的中间截取的，然后将剩下的一头一尾给了臣。

　　没有比较也不知道三截甘蔗究竟那部分比较甜，臣只看外表觉得陛下手中那段结巴匀称表皮干净。当然，好看不代表好吃的道理，臣也是听过的，只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让自己吃亏罢了。

　　“那片甘蔗地都是你的。”臣首先陈述事实，语气里满含羡慕惊讶崇拜之意。

　　陛下点点头，眼神温润表情呆滞，又因为额头光洁便显得细细汗水格外油亮。

　　接下来，臣锲而不舍地说：“那就莫和我争这几截了，做人做事都要大气，给得起才能讨得回。”——这般循循善诱，不信不能说服对方。

　　果然，陛下听完后鼓着腮帮子沉思片刻，就将自己的那一截也乖乖送给了臣。

　　臣喜上眉梢，三截甘蔗啃得风生水起，至于口感如何……臣决定，不予置评。

　　兴许是陛下见到臣津津有味的模样觉得找到了知音，那天傍晚回城时，陛下很上劲地又扛了一捆甘蔗送到臣的房间里。青皮甘蔗被削皮洗净砍成尺长放入果盘，臣望着陛下勤劳的背影，猛地想起自己下午说过“给得起才能讨得回”，不禁有些惴惴不安，遂决定今后要少与陛下交往，免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替人办事为人消灾。

　　臣下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后，天公甚为作美，一连下了五六天的豪雨，陛下也没有再来探望臣了。

　　百无聊赖之际，臣在驿馆大堂的木桌子上用算筹摆了个图案，横着看是个“一”字，竖着看……大概是根甘蔗吧。

　　臣觉得颇为形象，又有无限心思。

　　可旁边的一个陌生人很不识趣，走过来说：“这位大人，您这卦龙游凤翔山河色变啊。你看看这是天，这是地，这是人，三者一线，乃是代表此人将齐天地之福……”

　　臣将目光投注于窗外泼天的雨幕，十分不愿意搭理他。

　　他却又说：“我可是铁算子啊，大人您自己想想方才是为了谁摆这卦象的，那人是否恰如我所言？”

　　他语气笃定，臣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调整到算筹上。

　　方才为谁摆卦……如果是为臣自己，照这意思，莫非臣就真能齐天地之福使山河色变么？

　　可惜这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因为臣摆这个图案的时候，心里所想的确确实实不是臣自己。

　　“大人，您所思是谁？”那人饶有兴趣地盯着臣看，非常不含蓄。

　　臣望着他，不咸不淡地说：“甘蔗。”

　　“啊！？”他似乎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微微张了口，木兮兮地僵着脸。

　　臣见他一副痴傻模样，不禁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臣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收好，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间去了。

　　经此一事，本以为这人必会羞愧难当，从此销声匿迹，然而臣似乎又错了。

　　不过，在这短短几个月里，臣见多了不可思议的人和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当次日中午这人又坐在臣身旁的时候，臣也并没有过于惊讶。

　　“这里要死人了。”他神神秘秘地说，“有不得了的人会死掉。”

　　臣点点头，继续吃饭。

　　“我不骗你。”对方扯了扯臣的袖子，解释道，“昨天那甘蔗，难道不是吸收日月精华独享山河安然么？”

　　这理由都能掰出来，也不知道他昨晚折腾了多久才穿凿附会上的。臣无言地望着他，眼里的同情非常明显。

　　他咬着牙，涨红了脸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有人向臣打招呼：“仲达先生你在用饭啊！”

　　臣连忙回过头，看见陛下在驿馆门口笑吟吟地站着，再往陛下身后望去。

　　——啊，原来，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