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负蒹葭》尹培越

5、第 5 章

　　那些汹涌弥散的文气，和浩如烟淼的情事，在洛阳城内如画卷一样慢慢铺开，暖暖的阳光洒下来，好像金子一样，到处都是温婉的奢华。

　　这是风潮滥觞之所。

　　曹丕让仆从退开，漫无目的地独自走在长廊里，两旁是色调明媚鲜绿繁茂的植物，不远处一个半睡半醒倚在廊柱上打发时间的人。

　　他没有避开那个人，也没有斥退对方，只是笑得眉眼弯弯地走过去，然后轻手轻脚地在那人身边坐下来，若有似无地依着。

　　那个人睡得迷迷瞪瞪，被曹丕窸窣的动静惊醒，于是睁开眼，不咸不淡地瞟了瞟曹丕。

　　“听说陛下此番玩了一票大的，可有心满意足酣畅淋漓？”

　　曹丕一僵，连忙坐正了身子，正色道：“没有！绝对没有！”

　　“陛下的意思，是没有心满意足还是玩得不够大？”那人不动声色，继续道，“渡江劫掠，挺刺激吧。”不是问句，是陈述。

　　曹丕拽了拽袖子，嘿嘿笑：“什么都瞒不过仲达。”

　　“所以呢？”

　　“好像挺刺激的！”曹丕点点头，再看司马懿的脸色，又连忙补充，“不过做人也好做皇帝也好，天天刺激谁都吃不消啊。”

　　司马懿嘴角一勾，眼睛看向曹丕，眼角漂亮的弧度向上挑起，饶有兴趣地瞧了一阵，才说：“哦，那陛下的意思是什么？”、

　　曹丕一副挺诚恳挺严肃的样子，努着嘴说：“唔，仲达，我不想再出门了，我也带不了你去江东看梅花了，其实吧，我觉得你府上那几株牡丹就挺好看的。”

　　司马懿觉得他说这番话时候，简直是连眼角都在用力，其实也挺辛苦的，想了想，问：“陛下想看么？”

　　“想看，等到明年春天牡丹花开，仲达你一定要请我去看。”曹丕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司马懿身边蹭近一些。

　　司马懿将自己的袍子扯过来一点，大有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然后故意忽略掉文艺青年曹丕泫然欲泣的被遗弃表情，说：“可以，不过请陛下先告诉我一件事情。”

　　“仲达想知道什么？”

　　“陛下花了那么大力气，连累微臣不得不东奔西顾收拾后方，为什么却要在最后关头放了孙权？”司马懿语气未变，仍旧懒懒散散，可曹丕越听越紧张。

　　“……打不过。”

　　“陛下在和微臣说笑吧。”

　　曹丕咬咬牙，好想说“谁说笑了谁说笑了人家烦着呢不说这个好不好”，可一看见司马懿的目光，顿时就耷拉着头满是羞涩地说：“哎，孙权他太狡猾了，知道我又善良又实诚，他就在好多人面前向我表白了，我受了惊吓就一把推开了他!”

　　司马懿冷笑一声，说：“陛下，臣府上的牡丹都被牛嚼烂了，以后都不会再开花！”

　　暮色里，有血开出的花。

　　孙权抬起头，只看着曹丕，仿佛刀剑铿然厮杀鼎沸血光点点江山社稷都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目光里全是这个半扶着他的男人。

　　他问曹丕，声音轻的像烟：“你既然要救我，为什么不自己来救？”——这是隔了二十年没有机会问出口的话，咬着牙吞着血都不会开口问的话，可是孙权刚刚从昏迷的临界点抓回了一丝神识，魂魄未定思绪混乱，张开口便这么毫无芥蒂地问了出来。

　　那么多年了……

　　在这个时候，生死存亡荣辱兴衰的关头，却问出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

　　曹丕皱了皱眉，一条腿踏在船舷，另一条腿却像有千斤重，怎样都抬不起来，整个人也仿佛僵住一样，动弹不得。

　　然后，他慢慢地敛去了最后一丝笑意，目光冰冷地看着孙权。

　　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可也说不上老。岁月像是薄刃，一刀一刀抽离，并刻画下某些痕迹，在眼角、在额头，或者是心里，或许外表去看，还能称得上优柔高贵，可底子里那些桃花漫漫早就变成了这铺天盖地的冬日严寒。

　　大魏的皇帝陛下和吴王殿下。——两个蹉跎成了这副样子的男人，抢个地盘却还要抓着彼此心里最后一点回忆设计陷害坑蒙拐骗威逼利诱。

　　曹丕想，他们俩混得其实挺惨的。

　　“孙权，你就当我此行，当真只是为了还东西给你吧。”曹丕猛地收紧了手臂，狠狠地勒住孙权，好像拥抱又仿佛谋杀。

　　是谁说过，情话说的全心全意便极为动人，可若说得半真半假，那才是勾魂蚀骨。

　　孙权被推开的那一瞬，恍惚中看见曹丕撇撇嘴角，那模样似乎在说：真没意思啊……

　　“陛下真性情。”司马懿颇为赞许地点点头，紧跟着袖子一甩，啪地打在曹丕脸上，很有点阴阳怪气地说，“啊，臣该死，不小心冲撞了陛下。”

　　“仲达……”曹丕抿了抿嘴，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我其实就是心有点软，别的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

　　曹丕想，就算有什么，闹一通，也全部都耗光了。

　　司马懿像是知道什么，看着曹丕，叹一口气。

　　在陆逊接稳孙权的那一刻，之前还摇摇欲坠不知人事的吴王殿下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从一旁的士卒手里夺过长弓，搭箭便射。

　　弓如满月，盈盈欲破。

　　曹丕愣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那时候手背触着孙权的心跳，一下一下，快而有力。

　　华大夫说过，麻沸散起效，人的心跳就减缓。

　　可是孙权没有。

　　冰冷而锋利的箭镝对着曹丕的咽喉，他甚至看得见大羽箭的槽开得有多深。只要孙权的手指头一松，箭便会射过来，没入骨，然后血就将从槽子里被放干净。

　　箭在弦上，欲发未发。

　　曹丕猛地跃上船，他带来的精锐便立马护在前面，其中一人跟着砍断缆绳，将船荡离岸边。

　　“护驾！”

　　陆逊眉目一凛。——护驾，谁？

　　还没反应过来，曹丕的船又划远了一些，船身下沉，看得出来是舱内进水了。

　　横竖都是要死的……

　　孙权先一步开口，神情冷肃：“杀了他们，万万不能放走！”

　　眉目锋利，又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吴王了。

　　还没死透的暗人站起身想要继续挡着那些飞矢，但很快就被江东的弓箭手解决干净了。

　　下一刻，便要去取船上人的命。

　　至此一别，永无后期。

　　“仲达。”曹丕看着站起了身的司马懿，边说边伸手过去。

　　司马懿拍开了曹丕的手，等了片刻却看见曹丕仍然仰着头笑嘻嘻地对住自己，一心一意两不相负。他嘴里有点涩，扯了曹丕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有劳仲达。”

　　“臣不敢。”

　　“如果不是仲达，我这次就死在长江里了吧。”曹丕咳了几声，又笑着说，“喂鱼这种死法听起来带感，其实很难看。”

　　司马懿目光一冷，一把掀翻刚刚才站稳的曹丕，牙咬得咯咯作响：“做君王的，岂可妄言一个‘死’字，陛下是想让臣殉葬么！”

　　曹丕必死……孙权盯着那艘渐渐沉默的小船，一声不吭。

　　陆逊几次侧过脸去看他，好像打算说些什么，翕动了几下嘴唇，却仍然还是把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暮色渐浓，江面和岸边都起了浓重的雾。大团大团白色的水汽扑面而来，无从突破，又湿又冷，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很快，水面上的动静就已经瞧不清楚了，船也许沉了，也许还坚持着。

　　孙权抿了抿嘴角，吩咐道：“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逊一边领命，一边心想，主公刚才明明说全杀了一个不要留这个时候又来说活要见人，真是见鬼！

　　快艇追出一段，总算是看见曹丕那艘破船，在江面上可怜兮兮几近倾覆。

　　孙权也上了快艇，见到快要追上曹丕了，脸上也没有一丝兴奋，只显得愈加地若有所思高深莫测起来。

　　陆逊本来想默默地站在孙权后面打打下手看看场子就好，可他看见前方浓雾中有一个巨大的阴影。

　　真是要见鬼了!

　　“主公、大都督，是，是曹军战船！”再往曹丕那船靠近些，下面的士兵也瞧清楚了，于是慌忙禀报。

　　孙权白着脸看了一阵，忽然转头对陆逊说：“伯言，迎上去。”

　　两船相距不过数丈，江东的快艇体积小，更为灵活，并不担心会撞上。

　　两船的中间，是曹丕。

　　大魏皇帝歪歪扭扭地趴在翻掉的船板上，抠着那个被凿穿的洞，朝战船挥手，看都没看追过来的吴军。

　　孙权忽然气血上涌，很想一巴掌拍过去。

　　雾气仍然很重。

　　可隔着层层雾气，还是隐约瞧见曹军战船上一个广袖华服的人，躬身一拜，长发和系带垂下去，在冷风里翻飞，显得姿态端丽仪容昭昭。

　　“臣救驾来迟，望陛下赎罪！”

　　声音清朗犹若梵音苍渺，却听得陆逊猛地一颤。

　　下一个瞬间，曹军战船上无数的箭头齐刷刷地对准了江东众人。

　　浑身湿透的曹丕倒是状态不错，继续挥着手朝战船上的人喊：“植弟植弟，你来啦！”

　　其实那一天，曹植本来没打算来救曹丕，曹丕遇险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厚道。而他之所以出现，乃是为了自救。

　　当曹丕伐吴顺便在暗地里捎上曹植的时候，司马懿就知道陛下又开始抽风了。

　　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司马懿很有先见之明地赶到了雍丘。

　　抵达广陵郡的第二日，雍丘王曹植便知道了自己兄长的计划，极危险，也极无耻。他没说什么，自己手下的暗人尽数交给曹丕便是。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大家心里都还有个数。

　　可也就仅仅是到此为止了。

　　不能指望其他的。

　　但就在曹丕前往江东的那一日，曹植在军中收到了家人的来信。

　　他不是为了救曹丕，而是为了自救。——曹植想从司马懿手中救下一家大小妻儿仆从上百口人，就不得不保全曹丕。

　　如此厌憎，如此依存。

　　陆逊在曹丕喊出“植弟”的时候才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并非他不够聪明，而是他还成不了疯子，成不了疯子，就不会懂疯子。

　　子非鱼，焉能知鱼之乐？

　　子非我，焉能知我所求？

　　孙权伸出手，在弥散着雾气的虚空里画了一个弧度，然后又慢慢地落下，转身扶着桅杆，仿佛松了口气地说：“伯言，回去吧。”说完这一句，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麻沸散并非没有作用，不过作用因人而异，加上孙权意志够强，才能撑到此刻，先前迷迷糊糊的样子是要骗过曹丕，现在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孙权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册，手指头缓缓地滑过那上面蚀刻般的八个字，接着抬起头去看陆逊。

　　灯火下有融融的暖。

　　孙权笑了笑，说：“伯言想问孤什么，不妨直言。”

　　“……”我什么都没想问明明是主公自己有话想说吧，陆逊在心里腹诽一句，表面上却依然是恭顺的，略略思索片刻，才开口道：“那些事情，臣不敢猜也不想猜，臣更不想问，臣只要知道，主公现在还安好地站在这里，站在臣面前，站在江东的土地上，臣便足矣。”

　　吾愿足矣。

　　蒹葭苍苍，水边摇曳地生着，那样蓬勃而卑微，恍若未曾修饰过单纯心思，可是为了给万丈繁华山河社稷开道辟荒，就将它们一一斩断了。

　　但若是再来一遍，也依然会是这样的选择。为了自己心里那些宏大的卑贱的梦想，又有什么不可以放手的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孙权挑了挑眉，扔开手中的书册，在跃动的灯花里，露出一个极为模糊的微笑。

　　那是，黄初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