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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忒修斯的花与爱(沈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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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店老板沈青橼×新人作家方玹禔
武汉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突然。方玹禔抱着那盆奄奄一息的蓝绣球冲进"漠上花开"时,玻璃门上的铜铃铛发出急促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躲雨的麻雀。他的匡威帆布鞋在花店的原木地板上留下一串深色的脚印,白衬衫被雨水浸透,隐约透出肩胛骨的轮廓,像只被淋湿翅膀的雏鸟。
沈青橼从玫瑰丛中抬起头,剪刀还悬在半空。这个西北男人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蜿蜒的淡色疤痕——去年冬天抢救一批受冻的蝴蝶兰时被玻璃划伤的。他眯起眼睛打量这个狼狈的南方男孩,目光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上停留了几秒。
"能救吗?"方玹禔的粤语腔黏糊糊的,睫毛上挂着雨珠。他右手虎口的月牙胎记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明显,像是被谁轻轻咬出来的印记。
沈青橼接过花盆时,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皮肤。蓝绣球的根系已经从盆底排水孔软绵绵地垂下来,像条濒死的鱼。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水浇太多了。"转身从柜台底下掏出个粗陶盆,盆底还用红漆写着"1987"——是他父亲当年从敦煌带来的老物件。
剪刀"咔嚓"剪断发黑的花茎时,方玹禔突然红了眼眶。沈青橼瞥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不是花的事吧?"沈青橼往新土里掺了把蛭石,动作熟练得像在给伤口敷药。
方玹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在柜台上:"出版社要我改小说结局...说主角的性向会影响销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自言自语,"就像他们说这花活不成了一样。"
沈青橼的手顿了顿。他想起三年前刚来武汉开店时,隔壁书店老板叼着烟说:"沙漠里来的糙汉子养不活娇贵的玫瑰。"现在那面朝街道的玻璃花墙上,攀援玫瑰开得正艳,每到傍晚就把整面墙染成血色。
"知道蓝绣球在敦煌叫什么吗?"他突然问,手指轻轻拨弄着萎蔫的花瓣。
方玹禔摇摇头,一滴雨水从他发梢滑落,在柜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叫'九死还魂草'。"沈青橼把修好的花株栽进新盆,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新生儿包襁褓,"根烂了就从茎上重新发根,总能活。我阿爷说,这是沙漠里最不要脸的花。”
方玹禔怔怔地看着他沾满泥土的手指。那双手粗糙却灵活,指腹有常年握剪刀留下的茧子,此刻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他突然想起自己笔下那个被要求修改的主角——一个宁可被流放也要坚持真理的古代书生,最后冻死在边关的暴风雪里。
"要不要喝杯茶?"沈青橼头也不抬地问,从身后的红木柜子里取出个锡罐,"云南古树红茶,能烘干你身上的霉味。"
方玹禔笑出声时,发现自己掌心的月牙形掐痕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窗外的雨还在下,但花店里的干燥花香渐渐驱散了他身上的潮气。
签售会前夜,方玹禔蜷在花店角落的藤椅上改稿。沈青橼给他泡了第三杯红茶,杯底沉着两片安神用的洋甘菊,在琥珀色的茶汤里缓缓旋转。
"如果所有木板都换过..."方玹禔的钢笔尖悬在稿纸上方,一滴墨汁将落未落,"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沈青橼正在给新娘捧花绑丝带,闻言抬起头。月光从玻璃花房顶洒下来,穿过悬挂的干燥花束,在方玹禔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男孩穿着那件印着"Writer's Block"的黑T恤,衣领已经被洗得有些发白,后颈的骨节在低头时凸起一个精致的弧度。
"你上周打碎我的青瓷花瓶,"沈青橼突然说,手里的银剪刀闪过一道冷光,"用金漆补好后,它现在装着你送的钢笔。"
方玹禔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他想起昨天路过古董店时,沈青橼盯着那个花瓶看了很久——金线在裂纹间流淌,像大地的血脉,又像是把所有的破碎都变成了另一种完整。
"我爸妈结婚三十年。"沈青橼的剪刀"咔嚓"剪掉过长的花茎,声音轻得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我妈说他们的爱情就像戈壁滩上的胡杨林——每年枯死一些枝干,又长出新的。去年我爸做心脏支架手术,我妈在手术室外面说,这老家伙又换了块新木板。"
方玹禔的钢笔突然漏水了,蓝黑色的墨迹在"永恒"两个字上晕开,像一滴猝不及防的眼泪。他慌乱地去擦,却把稿纸弄得一团糟。沈青橼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张沾了玫瑰香气的纸巾——那是用来包花束的特种纸,边缘还印着暗纹。
"我父亲总说母亲变了。"方玹禔盯着墨迹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巾上的花纹,"说她不再是他娶的那个会弹肖邦的姑娘..."
沈青橼的手突然覆上他的。那些常年与泥土打交道的手指粗糙温暖,带着月季刺留下的细小疤痕,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可你母亲现在能用三语和外商谈判,救活过两家濒临破产的公司。"他轻轻捏了捏方玹禔的指尖,那里因为长期握笔已经有些变形,"你上次说这是你最佩服她的地方。"
沈青橼转身把一支尤加利叶斜插进花泥:"你每天来偷我两枝花,现在欠我五十四枝——你还是原来那个小偷吗?"
风铃突然响了。夜风裹挟着江水的潮湿涌进来,吹乱了方玹禔的稿纸。沈青橼起身关窗时,听见身后传来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方玹禔把"永恒的爱"划掉,改成了"不断重建的爱",笔迹坚定得像在立誓。
六月的暴雨砸在玻璃花房顶上,像一千面小鼓同时擂响。方玹禔浑身湿透地撞开门,把一沓被雨水浸湿的合同拍在檀木桌上,惊醒了睡在收银台上的虎斑猫"米酒"。
"他们要我换主角性向!否则就撤资!"方玹禔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眼睛红得像他笔下那个殉道的书生,"说现在的市场环境..."
沈青橼的剪刀悬在玫瑰茎上,一滴汁液从切口渗出,像颗小小的血珠。他慢慢放下花枝,扯过柜台下的毛巾扔给方玹禔——那是条绣着敦煌飞天图案的旧毛巾,是他母亲去年寄来的。
"所以?"沈青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所以我拒签了!"方玹禔的眼睛亮得惊人,湿发贴在额前,像头受伤的小兽,"他们根本不懂文学的价值——"
"是不懂。"沈青橼突然摔了剪刀,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让米酒炸着尾巴跳开了,"还是不懂你下季度房租还没着落?你银行卡余额还剩多少?三百?五百?"
他拽着方玹禔来到里间,指着墙上泛黄的照片——戈壁滩上,年轻男人抱着一株枯死的胡杨苗,笑容却明亮得像朝阳。"我爸当年为救这棵树苗,在沙暴里挖了六小时引水渠。"沈青橼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浪漫吗?可树第二年还是死了。知道他现在怎么说?说幸好当年没把命搭进去,不然就遇不上我妈了。"
方玹禔的怒火突然被浇灭。他看见沈青橼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沙漠里倔强的荆棘,也看见对方发红的眼眶——这个从来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马拉松。
"我不是要你屈服。"沈青橼把干毛巾按在他头上,力道大得几乎像是在擦地板,"但真正的战士得先活着才能战斗。"他的拇指擦过方玹禔湿漉漉的眼角,那里有熬夜留下的淡青色,"就像我知道你讨厌向日葵,可还是得进这批货——花店要交水电费,米酒的猫粮快吃完了。"
方玹禔的呼吸渐渐平稳。他闻到了沈青橼身上混合着泥土和薄荷的气息,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心跳——又快又重,像暴雨砸在沙漠上。窗外的雷声渐渐远了,但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花房,像首不成调的安魂曲。
"我可以..."方玹禔抓住沈青橼的手腕,触到那个小小的刺青——一朵蓝绣球,下面写着"九死还魂","可以写网络小说赚钱,用笔名继续写那个故事..."
沈青橼突然吻了他。这个吻带着暴雨的气息和些许血腥味——方玹禔的嘴唇因为紧张咬破了。分开时,沈青橼的睫毛上沾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这才是我的作家。"
雨声渐歇时,方玹禔摸到沈青橼后腰上的一道疤——去年花店水管爆裂,他搬花架时被铁皮划的。当时流了很多血,浸透了那件藏青色的工作服,可他第二天还是准时开了店门,只在柜台下放了张"老板腰疼,请自取鲜花"的牌子。
"疼吗?"方玹禔轻声问,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道凸起的疤痕。
沈青橼把他的手按在伤疤上:"现在不疼了。"阳光突然穿透云层,透过玻璃花房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合成一个完整的形状。
方玹禔接到母亲电话时正在珠宝店挑求婚戒指。阳光透过蒂芙尼蓝的橱窗,在他虎口的月牙胎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柜台上的丝绒托盘里躺着几枚素圈戒指,内壁可以刻字的那种。
"你小姨下月结婚..."母亲的粤语透过电波传来,背景音里能听见父亲看财经新闻的声音,还有青花瓷茶具碰撞的轻响。
"妈。"他摩挲着戒指内圈刻的"漠上花开"四个小字,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我喜欢的人,在武汉种玫瑰花。"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断了线,突然听见父亲抢过话筒,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混着茶香扑面而来:"带回来食饭啦!你妈学咗三个月西北菜,连拉条子都会擀了...昨日仲整咗个羊肉泡馍,咸到阿黄都唔食..."(带回来吃饭啦!你妈学了三个月西北菜...昨天还做了个羊肉泡馍,咸得连阿黄都不吃)
而在巷子另一头的花店里,沈青橼正对着手机视频里的老父亲干瞪眼。屏幕上的老人坐在葡萄架下,背后是敦煌鸣沙山的落日,怀里抱着盆开得正艳的蓝绣球。
"...男的,广东人,写书的。"沈青橼的耳根红得像他昨天进的荷兰红玫瑰,手里的喷壶无意识地对着空气乱喷。
屏幕上的皱纹舒展开,老人举起那盆蓝绣球晃了晃:"比你矮不?西北汉子要会疼人。"突然压低声音,"你妈把祖传的银镯子都翻出来了,说给你对象..."
沈青橼的喷壶"咣当"掉在地上。米酒被吓得从吊兰盆里跳出来,不满地"喵"了一声。
求婚是在花店周年庆那天。方玹禔穿着沈青橼最讨厌的那件破洞牛仔裤——右膝的破洞是他熬夜写稿时被钢笔水染蓝的,左膝的那个则是上次帮沈青橼搬花架时刮破的。
"看!"他把新书样本拍在收银台上,惊飞了几只停在门外的麻雀,"有出版社愿意原样出版!"
沈青橼正在给新到的绣球花喷水,闻言挑眉:"所以?"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亚麻衬衫,袖口的扣子松了一颗,露出腕骨上那个小小的蓝绣球刺青。
"所以..."方玹禔突然从背后掏出个玻璃罐,里面是五十四朵干花,每一朵都标着日期,最早的那朵已经泛黄,"每天偷你一枝花,现在连本带利还给你。"
他单膝跪地时,牛仔裤破洞处露出膝盖上的一道疤——去年帮沈青橼搬花架时摔的,当时流了很多血,把沈青橼那件白衬衫都染红了。阳光透过玻璃罐,在地上投下彩虹般的光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要不要和我这艘破船一起远航?"方玹禔仰起脸,虎口的月牙胎记闪闪发亮,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沈青橼的喷壶掉在地上,清水汩汩流出,浸湿了他的帆布鞋。他抓起方玹禔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一道三厘米长的疤痕——大学时做胃切除手术留下的。"这里换过三批细胞,胃切过三分之一,去年还和你吵掉半条命——"他的拇指擦过那块胎记,声音轻得像在念一首诗,"但爱你这件事,从第一眼就没变过。"
玻璃罐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像暴雨后的诺亚方舟。米酒不知什么时候蹭了过来,在两人脚边绕来绕去,尾巴尖勾着方玹禔的脚踝,像是在替它的另一个主人盖章确认。
当夜,方玹禔在新书扉页写道:"给沈青橼——我的船锚与风帆。"而沈青橼在花店账本最后一页记下:"今日收入:月光三斤,余生一枚。"
窗外,武汉的夜空难得晴朗,银河像一条缀满钻石的丝带,横贯天际。方玹禔想,或许爱情就是不断更换木板的船,只要掌舵的是同一个人,就永远是最初那艘。而他们,一个来自沙漠,一个来自海边,最终在这座江城找到了彼此——就像两株异乡的植物,在同一个花盆里长出了新的根系。
武汉的冬天湿冷刺骨,方玹禔裹着沈青橼的旧毛衣缩在花店角落,手指冻得发红,敲键盘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正在赶一篇专栏稿子,截稿时间是今晚八点,但手指僵得几乎按不动键。
沈青橼从后厨探出头,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喝了。"
方玹禔低头一看,是一碗姜汤,里面还飘着几颗枸杞和红枣。他皱皱鼻子:"我不爱喝姜汤……"
"今天冬至。"沈青橼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不喝明天感冒。"
方玹禔撇撇嘴,但还是接过来小口啜饮。姜汤辛辣,但红枣的甜味中和了刺激,喝下去后胃里暖融融的。他抬头,发现沈青橼正盯着他看,眼神比平时柔和许多。
"你盯着我干嘛?"
"你喝汤的样子像只猫。"沈青橼伸手,拇指蹭掉他嘴角的一点汤渍,"广东人冬至不吃饺子?"
"吃汤圆。"方玹禔放下碗,"甜的,芝麻馅或者花生馅。"
沈青橼"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后厨。没过多久,他又端出一盘热腾腾的饺子,皮薄馅大,边缘捏着精致的花边。
"西北人冬至吃饺子。"他夹起一个递到方玹禔嘴边,"尝尝。"
方玹禔咬了一口,鲜香的肉汁立刻溢出来,烫得他直哈气。沈青橼低笑,伸手替他擦了擦下巴:"慢点。"
"你包的?"方玹禔惊讶地问。
"嗯。"沈青橼又夹了一个,"我阿妈教的,说以后要包给喜欢的人吃。"
方玹禔的耳根瞬间红了。他低头又咬了一口饺子,含糊不清地说:"那……我以后冬至都来你这吃饺子?"
沈青橼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好。"
在去年的家庭聚会上,某个亲戚再次阴阳怪气时。
沈青橼突然在桌下握住方玹禔的手,方玹禔反手扣住他手指,对全场举杯:“感谢大家操心,我们过得很好。”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反对无效,这对恶侣早已自成宇宙。
三月的某天,方玹禔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是淡蓝色的,上面用钢笔写着他的名字,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他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
春分的时候,
我想和你平分昼夜,
你拥有白昼的明亮,
我拥抱黑夜的寂静。
然后,在晨昏交界处,
我们交换一个吻。
没有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沈青橼的字迹。
方玹禔捏着信纸,心跳快得不像话。他冲进花店时,沈青橼正在整理新到的郁金香,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信收到了?"
"你写的?"方玹禔把信拍在桌上。
沈青橼"嗯"了一声,继续摆弄手里的花:"怎么样?"
方玹禔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扑过去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肩膀上:"肉麻死了……"
沈青橼低笑,手指穿过他的发丝:"不喜欢?"
"喜欢。"方玹禔闷闷地说,"但你下次能不能直接说?"
"不能。"沈青橼捏了捏他的后颈,"有些话,写信更好。"
方玹禔抬起头,发现沈青橼的耳尖红了。他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那我也要写一封回你。"
沈青橼挑眉:"写什么?"
"不告诉你。"方玹禔笑得狡黠,"等春分那天你就知道了。"
夏至那天,他们在花店后院办了一场小型婚礼。
沈青橼穿着藏青色的西装,胸口别着一朵蓝绣球。方玹禔则穿着白衬衫和浅灰色西裤,虎口的月牙胎记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没有司仪,没有宾客,只有米酒蹲在旁边的藤椅上舔爪子。
"准备好了?"沈青橼问。
方玹禔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我的信,现在念给你听。"
他展开信纸,清了清嗓子:
"夏至的时候,
我想和你平分余生,
你拥有我的清晨,
我拥抱你的深夜。
然后,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
我们一起修补这艘忒修斯的船。"
沈青橼听完,低头吻住了他。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米酒"喵"了一声,跳下藤椅蹭了蹭他们的裤脚,像是在说——
"余生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