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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058 ...

  •   暮色渐沉,将大钰皇宫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暗金的余晖。

      常青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搁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殿内烛火通明,映着他略显疲惫的侧脸。

      他起身,信步走出御书房,本想在御花园里走走,散一散心头的滞闷。

      宫人提着灯笼,无声地跟在身后。

      御花园里奇石罗列,寒风凛冽,晚风带着的初冬的刺骨。

      他走着走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待回过神,抬眼望去,熟悉的宫墙飞檐撞入眼帘,竟是到了栖梧宫。

      宫门紧闭,鎏金的兽首衔环在暮色里泛着幽冷的光。

      自那场大火后,他下令重建此宫,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按旧日模样复原,不惜工本,不容丝毫差池。

      金丝楠木的梁柱,苏州的绣品,她曾用过的书案,甚至院里那株她偶尔会驻足片刻的红梅,都寻了几乎一样的移栽过来。

      宫殿焕然一新,精致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没有灵魂的摆设。

      他抬手,挥退了身后亦步亦趋的宫人。

      独自一人站在宫门前,夜风穿过空寂的庭院,带着一丝凉意,吹动他龙袍的广袖。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才伸手,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宫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久未开启的干涩。

      宫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和远处宫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殿内熟悉的轮廓。

      一切都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摆放,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下一刻便会从屏风后转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用来防虫的芸香,没有烟火气,也没有人气。

      他一步步走进去,脚步落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手指拂过冰凉的书案,抚过锦榻上叠放整齐的衾被,触手所及,皆是冰冷的还原。

      他记得她不喜欢熏浓香,只会让人在角落放上一点清冽的梅花冷香。

      他记得她看书时,习惯性地会微蹙着眉,指尖捻着书页一角。

      他走到窗边,手指拂过冰凉的琴弦,没有发出声响。

      他记得她指法生疏,弹得不算好,但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坐在窗前,断断续续地拨弄几下。

      那时他或在批阅奏章,或在看书,只觉得是寻常背景音,从未认真听过一回。

      如今想来,那竟是再也听不到的奢侈。

      最让他难忘的是她站在窗边看落叶时,背影总是挺直而单薄,带着一种与这宫闱格格不入的孤清。

      人总是这样,拥有时觉得天长地久,失去后才惊觉,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每一个瞬间,都已是余生无法重现的过往。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压入心底的细碎片段,在此刻,在这座完美复刻的宫殿里,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清晰得刺人。

      重建得再像,也不是原来那个了。

      木头是新的,油漆是新的,连那株红梅,也只是形似而已。

      人走了,就是走了。

      留下的,不过是一座华美精致的空壳,和一个被困在过去的自己。

      他站在殿心,环顾四周。

      这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像一座华丽而精准的坟墓,埋葬着他来不及说出口的歉疚,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他忽然觉得很累。

      这皇位,这天下,如今握在手中,却轻飘飘的,填不满心口那个巨大的窟窿。

      他争了一辈子,算了一辈子,最终算丢了的,竟是唯一想留住的人。

      求不得,放不下。

      原是这人间最寻常,也最无奈的苦。

      他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与这满宫的寂静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转身,走出了栖梧宫。

      宫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精心营造的旧梦。

      夜色深沉,他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背影被廊下的灯火拉得很长。

      宫人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他知道,明日太阳升起,他依旧是那个勤政贤明的帝王,处理朝政,平衡各方,为大钰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

      只是心底某一处,自此空了一块,再难填满。

      可突然,常青的脚步在宫道上一滞。

      远处廊檐的阴影下,一抹素白安静地立在初冬的寒风里,衣袂被风带起,像偶然停驻的蝶。

      是林静姝。

      他记得她向来喜爱秾丽色彩,朱紫绛红,衬得她眉眼鲜活明亮。

      可眼前这一身白,素净得近乎刺眼。

      恍惚间,另一个总是一身素净的身影几乎要重叠上来,那个站在窗边看落叶,背影单薄孤清的人。

      他的心口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不疼,却闷得慌。

      林静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身,垂首行礼,姿态温婉。月光落在她低垂的脖颈和那身白衣上,竟流露出几分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陌生的脆弱。

      常青沉默地看着,没有走近。

      他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无论是林静姝此刻刻意的装扮,还是他自己心底那点因这相似颜色而掀起的、微不足道的波澜,都显得毫无意义。

      她不是她。

      这世上没有人能是她。

      那些他曾以为可以替代、可以填补的人或物,到头来不过是在提醒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抹刺目的白,转身继续沿着宫道往前走。

      夜色浓重,将他的身影吞没。

      有些影子,追不上,也留不住。

      强求来的相似,不过是徒增烦恼,也轻贱了故人。

      他走得很慢,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

      林静姝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皇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缓缓直起身。

      如今温招死了,她能翻身的机会没有了,只能靠她自己了,等有权有势后,再弄死林海高……

      她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脸上温婉的神色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点凉薄的平静。

      她抬手,轻轻拂过身上素白的衣料,眼底没什么情绪。

      彩莲见皇帝走远,这才敢快步上前,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林静姝肩上,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不解:“娘娘,天这么冷,您何苦在这风口里站着?还有这衣裳……奴婢瞧着,您近来穿的都太素净了些,不如从前明艳动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奴婢知道您的心思……可那位已经去了,陛下心里正堵着,您这般模仿……只怕陛下见了,反而更会想起旧人,徒增伤感,对您并无益处啊。”

      林静姝任由彩莲系着斗篷的带子,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凉。

      “模仿?”她轻轻重复,目光依旧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空寂的宫灯和沉沉的夜。

      “彩莲,你不懂。”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冷静,“人心是肉长的,再坚硬的石头,也怕水滴石穿。”

      她转过脸,看向彩莲,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平静得有些骇人。

      “我不要他立刻将我错认成谁,那太蠢,也太低劣。”她慢慢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只要在他眼前,一点一点,留下相似的影子。或许是衣角的颜色,或许是站立的姿态,或许是某个瞬间低头的弧度……”

      “日子久了,看得多了,哪怕他理智上清清楚楚知道我是谁,可心呢?眼睛呢?”她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只要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够了。”

      彩莲看着自家主子平静无波的脸,听着她这番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是娘娘,这……这太险了……”

      “险?”林静姝轻笑出声,抬手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如刀,“这宫里,哪一步不险?等着他偶尔垂怜就不险吗?”

      夜色愈发沉了,风刮在脸上,带着初冬料峭的寒意。

      林静姝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指尖隔着厚厚的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冷。

      她没再看那空荡荡的宫道,转身,踩着均匀的步子往回走。

      彩莲提着灯笼,默默跟在身后,光影在青石板上摇曳,映出主仆二人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彩莲,”林静姝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觉得我可怜么?”

      彩莲吓了一跳,忙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您金尊玉贵……”

      “不是问你这个。”林静姝打断她,脚步未停,“我是说,像现在这样,处心积虑地去模仿一个死人,去博取一点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怜惜,可怜么?”

      彩莲噎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静姝却像是并不需要她的答案,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可这深宫里头,不争不抢,难道等着红颜未老恩先断,枯守着一座宫殿到死么?”

      她微微侧头,看了眼身后巍峨的、灯火通明的帝王居所,那里面住着她名义上的夫君,也是她必须费尽心思去抓住的依靠。

      “活着总得有点念想,有点奔头。哪怕这念想是偷来的,是借着别人的光。”她收回目光,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至少证明我还活着,还在挣扎。”

      彩莲听着,心里有些发酸,低低唤了一声:“娘娘……”

      林静姝却轻轻笑了,那笑声很轻,转瞬散在风里。“走吧,回去了。天冷,站在这里吹风,才是真傻。”

      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只余下风声穿过空寂的庭院。

      马蹄踏过最后一段官道,大钰城的轮廓在灯火中渐渐清晰。

      城门口人来人往,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烟火气,将巫霭林的死寂与楼兰的风沙远远隔开。

      几人勒马缓行,融入人流。

      阮时逢驱马与温招并辔,侧头看她。她依旧戴着那副纯白面具,遮住了所有神情,只有挺直的脊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温兄,”他开口,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清晰,“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回……原先的住处,还是另寻地方落脚?”他问得随意,指尖摩挲着缰绳。

      温招目光扫过熟悉的街景,声音透过面具,平淡无波:“有事要办。”

      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也没有提及去处。

      阮时逢看着她,心头那点“跟她回家”的期待悄悄熄了下去。他了解她,她说有事,便是真有事,而且多半不愿旁人插手。

      他笑了笑,语气轻松自然:“正好,我也得回府一趟,处理些积压的琐事,还得进宫向陛下复命。”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若温兄有事需帮忙,随时可来阮府寻我,或者……让贪狼他们传个信也行。”

      他指了指身后跟着的贪狼和破军。

      贪狼沉默颔首,破军则赶紧点头:“对对对!温公子千万别客气!”

      温招微微侧首,看了阮时逢一眼。

      面具遮挡了她的目光,但阮时逢能感觉到那短暂的停留。

      “嗯。”她应了一声,算是知晓。

      没有多余的话,她轻轻一夹马腹,白马便调转方向,朝着与阮时逢府邸相反的街巷行去。

      那神秘少女连忙低下头,小步跟上,寸步不离。

      阮时逢勒马停在原地,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汇入人流,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只剩下一点安静的惘然。

      贪狼驱马靠近一步,低声道:“大人,回府吗?”

      阮时逢收回目光,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那枚锦鲤玉佩隔着衣料传来温润的暖意。

      他感受着那缕属于她的魂息平稳地跳动,心底那点空落才被稍稍填满。

      “回府。”他调转马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散漫,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夜色浓稠,如泼墨般晕染开来。督统府后门的小巷隐匿在更深沉的黑暗里,只有远处街角灯笼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斑驳墙砖的轮廓。

      空气里浮动着尘芥和潮湿青苔的气味。

      温招一身夜行衣,几乎与这暗色融为一体,唯有脸上那副纯白面具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微光,显得格外突兀。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身旁那一直低眉顺眼的少女身上。

      “可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她的声音很轻,穿透寂静的夜,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少女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随即又被迅速垂下的眼睫掩盖。她绞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在黑暗中泛出一点白。

      愿意吗?

      她心底飞快地权衡着。这条命是眼前这人从巫霭林里捡回来的,公主府是断然回不去了,天下之大,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一条不知是福是祸的藤蔓可抓。

      她算计了一路,掂量着利弊,最终,那点对未知的恐惧被压了下去。

      她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顺从:“愿意……公子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温招静静地看着她,面具后的目光如同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她没有追问这“愿意”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温招静默地立在阴影里,闻言,唇角极淡地牵起一个弧度,像是冰面裂开一丝细纹,转瞬即逝。

      “你从后门进去,”她声音低缓,字句清晰,“路过几处假山,一个园圃,会看见一间偏屋。”

      巷子深处的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叶。

      “里面有个疯癫的女子。”温招的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平静无波,“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带她出来。”

      少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疯癫的女子?督统府深宅……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颤,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这差事听着就凶险,可是那句“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她抬眼撞上温招那双沉静的眼,里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不知道温招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但是她明白,交给她这件事不是商量,是交给她的路。

      走不走,在她。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

      “好。”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再无回头路。

      她转身,瘦小的身影融进督统府后门更深的黑暗里,脚步声很快被夜色吞没。

      温招站在原地,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

      若是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难为这少女,可温招却带着一丝期待,毕竟这件事交给这少女去做,更方便。

      少女的身影没入督统府后门的黑暗,像一滴水汇入深潭。

      门内是另一重天地。月色被高墙切割,只吝啬地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夜风穿过亭台楼阁的间隙,发出呜呜的低咽。

      她按照温招所言,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脚步放得极轻,呼吸也压着,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远处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传来,整齐而沉重,敲打着夜的寂静。

      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寻找藏身之处。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温招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想起自己别无选择的处境。

      不能退。

      她闭上眼,集中起全部精神。一股奇异的感觉流过四肢百骸,仿佛身体正在变得稀薄,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晕晃动着扫过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几乎要撞破胸膛。

      那光晕在她“身前”停留了一瞬,侍卫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

      “刚才好像有什么动静?”

      “听错了吧,这鬼地方,除了咱们,还能有谁。”

      “也是,快走吧,换完这班好去喝口热酒。”

      脚步声渐渐远去,灯笼的光也移开了。

      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不敢耽搁,继续向前。

      假山嶙峋的影子像是蛰伏的巨兽,园圃里枯萎的藤蔓在风中像颤抖的手指。

      她穿梭其间,感觉自己像一只在巨人脚边爬行的蚂蚁,随时可能被碾碎。

      终于,那间偏屋出现在视野尽头。孤零零地坐落在院落最偏僻的角落,窗户黑洞洞的,像是挖掉了眼珠的空洞。

      越是靠近,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和药石的气味就越发浓重。

      她走到屋前,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手放在冰凉的门板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颤抖从指尖传来。

      里面关着的,会是怎样一个人?

      推开门,会看到什么?

      她忽然有些胆怯。这一步踏进去,可能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温招还在外面等着。那条看似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退路,或许才是她唯一的生门。

      黑暗吃掉了所有声音,却把恐惧放大得格外清晰。

      她咬了咬牙,手上用力。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打破了偏屋死一般的沉寂。

      一股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

      月光趁机溜进门缝,勉强照亮了屋内一隅。

      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头发蓬乱如鸦巢,衣衫褴褛,看不清面容。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猛地一颤,抬起头来。

      黑暗中,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没有理智,只有野兽般的惊恐和茫然。

      少女站在门口,月光斜斜照进屋内,落在角落那团蜷缩的人影上。

      那女人头发黏连成绺,衣衫破败不堪,散发出混杂着污垢和药味的酸腐气息。她抬头望来的眼神空洞狂乱,像被捣碎的浑水。

      少女皱了皱鼻子,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脏污,这癫狂,都让她从心底感到不适。温鹓扶不在这里,她无需再戴上那副怯懦顺从的假面。

      她没耐心周旋,更不想触碰。

      没有丝毫犹豫,少女上前一步,手起掌落,动作干脆利落,精准地劈在女人后颈。

      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眼中的狂乱尚未褪去,便软软倒回草堆,没了声息。

      月光静静照着女人昏迷后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和少女收回手时,指尖那点不染尘埃的干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又抬眼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温招还在那里等着。

      她弯腰,抓住女人一只冰凉的、污秽的手腕,用力将她拖起,架在自己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生命的温热和腐朽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拖着这个沉重的无声的“包袱”,一步步踏出这间令人作呕的囚笼,重新融入督统府深沉的夜色里。

      她闪身出门,重新融入阴影,按原路返回。

      肩上的重量和鼻尖萦绕的酸腐气味让她心头烦躁,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后门近在眼前,她加快脚步,猛地窜了出去。

      巷子里,温招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夜风吹动她黑色的衣摆。

      巷子里的风似乎凝滞了一瞬。

      少女扛着那具软绵绵的身体踏出后门,额角沁出细汗,呼吸因负重而略显急促。她抬眼,正对上温招面具后沉静的目光。

      月光照亮她肩头那张污秽的脸-----正是万氏。

      昔日督统府的夫人,如今只剩一副被折磨得脱了形的空壳,无知无觉地歪倒在少女单薄的肩上。

      温招的视线在万氏脸上停留片刻。那张脸上还残留着疯癫扭曲的痕迹,此刻因昏迷而松弛,透出一种死寂的灰败。

      她没问少女是如何做到的,她只觉得,万氏,又瘦了。

      “走。”温招转身,声音落在寂静的巷子里,没有半分犹豫。

      少女咬了咬牙,调整了下肩上沉重的负担,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没入更深的黑暗,只留下督统府后门像个黑黝黝的洞口,吞噬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少女跟在温招身后,肩上的重量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她看着前方那抹挺直的黑色背影,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寒意。

      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救一个疯子?自己这一步,到底是踏上了生路,还是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她劈晕万氏、将她拖出那间偏屋起,她就已经被绑在了这条看不见的船上。

      温招走在前面,脚步声几不可闻。

      夜还很长。

      夜色里的国师府门前,灯笼的光晕在地上铺开一圈温暖的黄。

      门前站着四个人影。

      魑惊站在最前面,伸着脖子不住地张望,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一听说阮大人回府了,便立刻跑到门口等着,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自家小姐的身影。

      阮时逢抱着胳膊,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目光却不时扫向街角的黑暗。

      他回府匆忙处理完杂务,连宫都没进,便拽着贪狼和破军等在这里。

      破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被贪狼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

      就在这时,街角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魑惊眼睛一亮,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两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前面那人一身黑衣,脸上戴着熟悉的半边银面具,身姿挺拔。

      后面跟着的少女肩上还扛着一个昏迷不醒、形销骨立的女人。

      尽管对方穿着男装,戴着面具,混迹在夜色里几乎辨不清身形,可魑惊的目光只在那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呼吸便是一滞。

      温招对于魑惊而言,不需要看清她的容貌,只需一个轮廓,一点气息,便足以让她的灵魂认出归宿。

      “小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划破寂静。

      魑惊像只终于找到家的雀儿,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一头扎进温招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夜露寒意的衣襟。

      温招被她撞得微微后退半步,下意识抬手,轻轻落在她颤抖的背上。

      “小姐……您可回来了……魑惊……魑惊好想您……”小姑娘的哭声闷闷地传来,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长久等待的委屈,眼泪迅速濡湿了温招胸前的衣料,“您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啊……”

      她哭得抽噎,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抱着,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温招沉默地站着,任由她抱着。

      面具遮挡了她的神情,只有那只落在魑惊背上的手,极轻地、一下下拍着,带着无声的安抚。

      阮时逢看着眼前这一幕,抱着胳膊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他看着魑惊毫无顾忌地扑进温招怀里,看着温招那自然而然的回护姿态,心里头那点因为等待而生的焦躁,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像是……羡慕。

      还有点失落……他还没抱上媳妇呢……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没成功,最终只是别开眼,盯着地上自己被拉得老长的影子,舌尖抵了抵后槽牙。

      跟在温招身后的神秘少女安静地看着,目光在痛哭的魑惊和沉默的温招之间转了转,又瞟了一眼旁边神色不明的阮时逢,随即迅速低下头,将自己隐在阴影里,像个无声的背景。

      贪狼和破军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后挪了半步,降低存在感。

      魑惊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温招脸上的面具,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凉的边缘:“小姐……您受伤了吗?疼不疼?”

      “无事。”温招的声音透过面具,比平时更低沉些,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温和。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魑惊脸上的泪痕,“别哭了。”

      魑惊用力点头,自己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破涕为笑:“嗯!小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这才注意到温招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尤其是那个肩上扛着人的陌生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她很懂事地没有多问,只是紧紧挨着温招站着,小手还揪着温招的一片衣角。

      温招抬眸,目光越过魑惊,落在门廊下的阮时逢身上。

      阮时逢也正看着她。

      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具体神情,只有那双桃花眼,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深。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无需多言,有些等待,彼此心照。

      “先进去吧。”温招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她率先迈步,魑惊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上。

      阮时逢直起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踱步进门,只是经过温招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

      贪狼和破军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那神秘少女犹豫了一下,扛着万氏,也默默跟了进去。

      府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夜色与纷扰暂时关在外面。

      温招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多看阮时逢一眼,径直朝着府邸最深处、西北角那间常年寂静的屋子走去。

      她的步伐很快,衣袂在夜风中拂动,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魑惊愣了一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识趣的没跟过去。

      阮时逢望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脚步顿在原地,也没有跟上。

      他了解她,此刻她不需要任何人在旁。

      那神秘少女扛着万氏,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贪狼看向阮时逢,用眼神请示。阮时逢微微颔首,贪狼便上前,对那少女低声道:“随我来。”引着她往侧厢房走去。

      西北角的屋子比其他地方更显阴冷僻静,门前石阶缝隙里都长出了细弱的荒草。

      温招停在门前,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幽光,凌空划过一个繁复的符文。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锁链应声而断,发出极轻微的、如同冰裂般的碎响。

      七星契,解了。

      她推开那扇尘封许久的木门。

      月光挤进门缝,照亮了屋内。

      没有想象中的蛛网尘埃,只有一片虚无般的空寂。

      而在那片空寂的中央,一个身着素雅衣裙的女子身影,正由淡转浓,缓缓凝聚。

      柳含烟。

      她的魂体比之前凝实了许多,面容温婉清丽,眉眼间带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柔和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她看着门口的温招,唇边缓缓漾开一个极浅、却真切的笑容,如同投入古井的微澜。

      “温姑娘。”她的声音轻柔,带着魂魄特有的空灵,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暖意,“你回来了。”

      柳含烟看得见温招的魂魄,那是属于温招的魂魄,尽管眼前的小女孩变了很多,把自己打扮的有些奇怪,但柳含烟不在乎,她只要温招平平安安的回来。

      没有询问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只是这一句“回来了”,便道尽了所有的等待与牵挂。

      温招站在门口,看着柳含烟温婉的魂体,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释然,一直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她迈步进屋,反手轻轻掩上房门,将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比在外面时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松弛。她走到屋子中央,与柳含烟相对而立,“让你久等了。”

      柳含烟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副冰冷的银面具上,眼中掠过一丝心疼:“说什么久等。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路上……很辛苦吧?”

      温招沉默了一下。巫霭林的诡谲,万诡门的焚毁,尉屠月璃的执拗,阮时逢的……纠缠,还有那个心思难测的少女,以及肩上扛着的、不知是福是祸的万氏……种种经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有些担子必须自己扛。诉苦毫无意义,她早已习惯。

      柳含烟看着她,看着她即便回到这相对安全之地,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和面具下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总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她伸出手,魂体凝成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虚虚拂过温招的面具边缘,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回来了,就好好歇一歇。”柳含烟的声音像夜风里飘来的叹息,“这里,总归是个能让你喘口气的地方。”

      温招没有避开她的触碰,只是静静地站着。

      是啊,回来了。

      可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栖身的港湾。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而她背负的东西,从未减轻。

      只是在这一刻,在这间阴冷僻静的屋子里,面对着一个无需她伪装,无需她戒备的善灵,她允许自己,有片刻的喘息。

      温招在柳含烟那里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她告诉柳含烟,白天可以随意在国师府闲逛,太阳落山便要回来。

      她推门出来,反手将那一室暂时的安宁重新关在身后,脸上的银面具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冷硬的光。

      贪狼引着那神秘少女和依旧昏迷的万氏,安置在了一处闲置的侧厢房。

      温招推门进去时,少女正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草草放置在床榻上的万氏,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门响,她立刻收敛了神色,重新挂上那副怯生生的、带着依赖的面具,转向温招。

      “公子。”她小声唤道。

      温招的目光掠过她,落在万氏身上。那个曾经在督统府后院颐指气使的女人,此刻无知无觉地躺着,瘦得脱了形,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躯壳。

      “做得不错。”温招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听不出什么褒贬。

      少女似乎松了口气,绞着衣角,低声道:“能为公子分忧,是我的福分。”

      温招没接这话。

      她走到床边,伸出手,指尖悬在万氏眉心上方一寸之处,一缕极淡的的幽光自她指尖渗入万氏体内,细细探查。

      少女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片刻,温招收回手。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一些。

      万氏的魂魄受损严重,神智混乱,并非简单的疯癫,更像是失了魂魄,但此事不急。

      温招转头望向那少女:“可有名字?”

      少女茫然地摇摇头,望向温招。

      那双总是藏着算计或怯懦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茫然。

      名字?她这样的浮萍,活着已是拼尽全力,名字是顶不值钱的东西,风一吹就散了。

      温招看着她空茫的眼神,静默一瞬。

      夜风穿过厢房半开的窗,带来远处模糊的更漏声。

      “皮囊虽异,情非薄。”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低沉而平稳,像深夜流过石底的溪,“盼有寒门,容此觉。”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女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以后,你叫魅觉。”

      少女,不,魅觉的呼吸倏地一滞。

      这两个字落进耳里,沉甸甸的,不像名字,倒像一句判词,一个烙印。

      魅与觉,诡秘与清醒,矛盾地糅合在一起,恰如她这一路走来的伪装与挣扎。

      “阿觉。”温招又唤了一声,这次更简洁,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点近乎称呼的熟稔。

      魅觉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阿觉……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死死咬住唇,才没让那点突如其来的软弱溢出来。

      她知道自己不配。这名字太好,太郑重,像一件她偷来的华服,穿在身上处处不合身。可心底深处,又有一丝贪婪的暖意,拼命想抓住这点微光。

      “谢……公子赐名。”她声音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温招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知道这名字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通往未知的幽深小径。

      她不在乎这少女此刻有几分真心,名字本身,就是一种牵引,一种烙印。

      “名字是咒,”她淡淡说道,像在陈述一个古老的真理,“握在谁手里,念在谁口中,自有它的分量。”

      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厢房。

      魅觉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两个字带来的震动。

      阿觉。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新的称呼,感觉它像一枚生锈的钉子,轻轻敲进了她漂泊无依的生命里。有点疼,却奇异地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存在。

      她慢慢走到昏迷的万氏床边,低头看着那张污秽憔悴的脸。

      然后,她极轻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对自己说:

      “阿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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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这是属于阿意的第一部作品,阿意很珍惜它。 未来可能会写很多本be,但我始终爱我笔下的每一位角色,而每个角色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归宿。 阿意是新人,对于很多关于小说圈的各种不是特别了解。如果有不当的行为,请多多指教。 我始终认为我应该写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幼时的我写作的风格华丽却缺失深意与内核,我不想一直这样。 虽然阿意现在的文笔不是很好,可能剧情也不紧凑,等一系列问题,大家可以指出,阿意会改。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