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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李鸿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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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来得及回复,旁边陈瑶瑶就脱口而出:“不是,李鸿辉。”
我和珩都是一愣。
陈瑶瑶有些尴尬地解释:“他坐我后桌,考试卷子要家长签字,传到我这里,我就看到了。”
这个名字落地的瞬间,我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所有记忆都在砸门。李鸿辉,李鸿辉。这三个字是一把钥匙,好多记忆瞬间涌出,我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被这些汹涌而出的记忆拖走,否则我会站在这里,忽然间两眼无神,像中邪了一样,看起来很吓人。
我顺着陈瑶瑶的话随口接上:“李志强是我二姑丈,刚好也姓李,你都弄乱了。”
珩给我一句:“你家亲戚真多!”
钟山区养老院在城市的另一边,我们三点钟和陈瑶瑶道别,之后就坐上公交车,踏上横跨整个城市的漫长旅程。
虽说我们今天其实没有说太多谎,但我总想起陈瑶瑶红红的眼睛,和说起李枫杨时眉飞色舞的模样。她和珩聊起这个曾经的暗恋对象,珩问她,那时候李枫杨到底喜不喜欢她,陈瑶瑶很肯定地说不喜欢。她说,他要是喜欢我,他也不会那么多年不联系我了。
但说到这里,她脸上没有多少感伤的神色。她想了想,又说,他没把情书扔掉,最后还给我送礼物,可能只是因为他比较善良吧,觉得我好歹喜欢他一场,感谢我一下。
她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感叹:“不过那时候我特别惊讶,因为我很普通,不漂亮,成绩也不好,他还挺受欢迎的,班里那几个女生讨厌我,其中一个原因是她们之间有人喜欢他,而他坐在我后排,经常被我问数学题。”
今天的李枫杨很沉默。他在我的胸腔里,持续地沉默,可能他也在回忆这些过去吧。陈瑶瑶觉得这事情不可思议,因为在她看来,事情是平凡的她喜欢上了班里成绩好长得帅的男生,她给他写情书,连累他被叫家长,结果他毕业还给她送礼物。但在李枫杨看来,事情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无缘无故地对他一个陌生人施以大量善意,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份美好的心意,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又怕没把恩情还回去,又怕让对方误会自己给了承诺,于是思来想去内心斗争许久,很老派地等到毕业才给人送了礼物和祝福。
我翻了翻陈瑶瑶的朋友圈,她临走的时候加了我的好友,我得以看到更多她的朋友圈。她休假的时候到处去旅游,发一些别人给她拍的游客照,穿得很随意,也不化妆,看着很快乐,很自然,很有生命力。我想起记忆里那些她匆忙回看我的片段,我想,以前那个我应该给了她一些力量吧,至少在其他人因为她的外在攻击她的时候,我作为那个被她暗恋着的人,选择去感谢她的心意,而不是对她避之不及。
这家伙还算可以……感谢他,我也感谢他。他让我今天说谎骗人的愧疚感消减不少。
之后我想起坐在旁边的影后珩。这女人真是太可怕了,她的演技可以说是瞬间变脸,她的话半真半假,到最后我都听不出来她是真心好奇,还是在套别人的话。现在穿得很热辣奔放的珩又变回懒惰的冷血动物,现在她正看着车窗外面发呆。我跟着她的目光,也看车窗。车窗很反光,外面的景色混在我的倒影里——等等。
好的,她可以通过车窗看见我在做什么。刚刚我翻陈瑶瑶的朋友圈她肯定全看到了。
……她不会吃醋吧?
感觉不至于。
……但也说不准。
我试探着叫她:“珩。”
“嗯?”
“你在想什么?”
她看向我:“我在想,以前的你还挺温柔的。”
沉默了一个小时的李枫杨腾地坐直。他激动个什么劲?
上次珩说“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之后,我跟他的关系就变得特别和平。我们坦然地接受了彼此是同一个人的事实,同甘共苦,夸赞和诋毁都一同分担。但她刻意挑出“以前的你”来夸,心胸狭窄幼稚得很的本人马上推翻了脆弱的联盟。“什么以前的你挺温柔,”我跳脚,“现在的我不温柔吗?”
珩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你好敏感哦。”
下午四点半,我和珩在钟山区养老院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
这地方离旅游风景区很近,建筑疏落,周围很多高大的梧桐树,时候没到秋天,梧桐还绿着,放眼望,一路都是高耸入云的身材相似的灰色树干,顶上绿叶遮天蔽日,路面上光线比实际上要暗许多,使人对时间有所误判。我和珩跟着手机导航往前走,终于走出这鬼打墙似的梧桐大道,前面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低矮的居民楼前面是一排商铺,还有一个千禧时代设计风格,看着不太高档的小商场。
珩拉着我进去,她随便买了件卡通图案的T恤,之后跑到商场的洗手间里。我在门口等她,她很快就出来了——脸上的妆卸得干干净净,眉毛淡得几乎没有,夸张的大耳环项链手链都摘掉,又变回平时我熟悉的模样。她又买了个渔夫帽,把绿色头发盖住。我和她在商场里买了点水果,我们装作寻常去探望的亲属,来到养老院门口。
探视时间五点钟开始,我们在养老院门口等了一小会,就跟着其他人走了进去。
养老院门口做来访登记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她往我们身上扫了一眼,马上就认出我们是没来过的生面孔。她拦住我们,让我们拿出身份证来登记。
每个住在这里的老人,都有单独的一页访客登记。我一页页往后翻,李鸿辉的名字不期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底下的访客记录一片空白。本子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用的,可见除了葛玉,这一年里没有别人来探望过他。
我把身份证递给大妈,在本子上登记。大妈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们是他什么人?”
我的身份证在对方手里,移民海外的说辞这时候不能用,今天一整天都在说谎,我说起谎来轻车熟路的,我很快又编了个理由:“他是我姑丈——”大妈捏着我的身份证,马上发现问题,她打断我:“那你为什么姓江?”
我抬头看她:“我跟我妈姓。我爸姓葛,葛玉是我姑妈。”
听我报出葛玉的名字,她眼里的警惕退去,我们胡乱编了点说辞,说我在S城工作,一直很忙,最近和珩结婚,趁着休假来探望一下,云云——珩很适时地把自己的港澳居民居住证递给大妈登记。大妈没再问什么,她往远处的电梯指了指,说:“他在205,电梯上二楼,往右转,最边上的房间就是。”
进门的时候,和我们一起来探望的人似乎不少,等到我们走到楼里,人分散开,这里看起来就很冷清。楼道整修过,但难掩建筑整体的老旧,我一边走一边往旁边的房间里看——一个房间里住进六到八个人,床和床之间用米黄色碎花的帘子隔开,大多数床位旁边没有人探望,每个屋里都有一个护工,护工在角落坐着看手机,外放小视频,或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干活,可能因为老人们都耳背,护工都是大嗓门,他们自言自语的声音,我们在走廊上都能听见。
我和珩一路走到最里面的205房间,我先往里面瞄了一眼,葛玉不在。屋里没有家属,只有一个护工在玩手机。房间门口挂着名单,李鸿辉,李鸿辉在八床。
我提着果篮走进房间,屋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算不上臭,说不清是什么味,是一些潮湿的腐熟的味道,混着一些刚拖完地没散尽的洗涤剂和消毒水气味。这种气味充满了整个养老院,而似乎在这个房间里,气味还要更浓重一些。常年卧床的几个老人都把目光投到面生的我和珩身上,我往里看,最里面的八号床上躺着一个看不清是醒是睡的老人。那是一个特别老,特别老的老人,老得我的大脑毫无动静,他跟我记忆中的李鸿辉一点也不像,他的形象没有触发任何关于他的记忆线索。我又往床尾的卡片看,又重复再看一遍床头边上小屏幕显示的姓名——李鸿辉。是李鸿辉。李鸿辉,妻子叫葛玉,年龄……六十岁。所有细节都对得上。
我走到他床边,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老得不像话,那根本不是一个六十岁的人会有的长相,他看起来像九十岁,甚至更老,他像棵在水里泡胀又把水分抽干的植物,皮肤松松垮垮挂在脸上,眼皮松弛垂落,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我把果篮放在床头,拉开床边的折叠凳坐下,他浑浊的眼睛看向我,但对于我的到来,他没有半点反应,就像我没认出他那样,他也没认出我。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一种和这养老院一样的气味,潮湿,腐熟,混合着粉尘和皮肤油脂的气味,一种暮老的味道,不知道每个人老了之后,闻起来会不会都是这样。我仔细地看他,他的脸,他的脖子,他放在床边的手。那样干枯又松垮的一只手,我小心地拿起他的手,他的右手小拇指很明显变形,末端指节断过又接上,接合处的皮肤长出一条硬硬的纤维瘢痕,愈合的骨节僵硬膨隆,摸起来像一颗骨头做的珠子。
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中劈下,霎时将黑暗的回忆照亮,照得彻亮,照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