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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翻乐府凄凉曲 ...

  •   我要说与你听一个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
      莫笑,莫笑,豆蔻女子谁人不曾暗怀伤春之心,落花纷飞时节,半依在门前,回忆昨日书场听来《玉娇梨》,嘴上念着多么无聊,然心中又是如此期待戏文里那样的偶遇。
      其实不遇到方才最好,只当故事主角是你,是我,才会知晓俗套的故事亦能伤人极深。
      一
      四月的天气,暖风微醺,花开满园,连树枝上的画眉鸟儿都要醉死在帝都甜腻的花香中。午睡醒来,百无聊赖,我只用一根素帛绸带束发,捧了一本纳兰《饮水词》,斜倚在黄花梨软榻上打发时间。
      半个时辰,却不曾翻过一页,目光只凝那株在透过窗棂伸入屋内的艳色海棠,侍女佩儿端着茶点入内,笑道:“这样好的天气,公主是该出去走走呢。”
      说罢,佩儿便探手夺取我的《饮水词》,被夺去消遣之书,我无奈慵懒起身,用纨扇敲了敲佩儿的额头,道:“我平日真太纵着你了,下次让你这样没大没小。”
      佩儿调皮地向我吐了舌头,并不争辩道歉,只急着将我推出门外。其实我心中知晓,佩儿当是宫女中出类拔萃、进退有度之人,才会被母后遣来照料我,而她与我总有些心照不宣的怜悯,我太过孤独,她只是试着让我快乐些。
      若说宫内宜春苑的花草不好,那真是昧着良心的假话,宜春苑内花匠精心治理的花草此时已开到极盛,仿佛隔了一夜就要凋落似的,正尽情享受最后的狂欢。
      然而正应了李太白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词如此,同样为人所鉴赏的花草亦是如此。
      杨花如浮尘飘逸,轻柔若纤弱鸟羽,不由引我打了个喷嚏,佩儿略显担心,犹疑着要引我回去,我摆手谢绝了。
      因着我生来体质虚弱,父皇与母后曾经忧虑我活不过十岁,幸而太医院院判医术高明,又加之名贵药材四季进补,我勉强支撑了这些年。只是我经不得风吹雨打,更鲜有与人接触,外出总披着长垂至膝的深纱帷帽,故而宫内许多人甚至都不曾见过我的容貌,只晓得有这样一号人物,皇后膝下嫡长女,安平公主。
      沿着碎石小路一路前行,越过一片竹林,花香熏得我有些头疼,恍惚听得断续的鸟鸣声,有气无力,我扭头一看,果然瞧见一只亮羽白鸽落在杂乱野草丛中垂死挣扎,翅膀处有一道嫣红血痕,仿佛胭脂铺散在绢面上触目。
      我身体虚弱,人尚且不可随意接触,生怕染上病症,何况是只鸽子,我施施然转身,本是不想救助这只鸟儿的,怎奈那只鸽子凝视我的哀悯眼神,刻在脑中一般挥之不去。
      忽而徒生出恍惚心思,我不顾佩儿阻拦,鬼使神差地硬是将这鸽子带回寝殿救治。
      久病成医,浅显的小伤口我都可以处理,寝殿内常年配下些必备药品以防万一,并不需要手忙脚乱的寻人帮忙救治,更不会令母后知晓后而责罚。
      我寻出上等金创药涂在鸽子的伤处,轻抚鸽子羽毛,暗叹道,鸽子啊,鸽子,你与我一般,也是被上苍诅咒抛弃的事物吧。
      二
      上等药材药效自然极好,不过十来天工夫,鸽子已经能笨拙地扑腾翅膀了。
      我高兴地笑着,第一次发觉自己是有用的,从来都是别人照顾我,我第一次给予帮助,纵然只是一只不会言语道谢的鸽子。我将点心捏成碎末喂给鸽子,佩儿见我高兴,也不怕皇后责罚,提议让我将这鸽子锁进笼子好好养着,有个鸽子陪着,不会太孤单。
      我微微一愣,复而摇头绝了这念想。虽然担心鸽子会离我而去,但这毕竟不是我的,鸽子翅羽亮白,毛色纯净,显然是权贵人家挑来精心蓄养的信鸽。
      我清楚地见得那鸽子左脚下的贴牌印记,刻着一枚纤长柳叶,河东柳氏之家徽,虽然我身居内里,但对于功名煊赫的柳家亦曾听说过。最近的那次春闱,柳家二公子拔得头筹,挣得状元头衔,其实赫赫如柳家又何曾差得这个虚名,不过锦上添花罢了,柳家对此事亦甚是低调。
      柳家的鸽子,我更是不敢占为己有了,但心中总幻想着鸽子对我生出感情,念在我照顾它这些日子,愿意留下来与我作伴,毕竟我太孤独了。
      如此踌躇着,终于在四月末的一日,鸽子无声无息地弃我而去了,院外最后的一支蔷薇花儿恰好也在那日凋零了。
      只当春日花开,我与花儿一起做了一场春梦罢了,与我而言,每日见到新的昭阳就是快乐,所以我很容易满足,深知万事莫要强求,鸽子飞了也便飞了,我只稍稍惆怅而已。
      无人料得到那信鸽竟有一日还会飞回来,轻轻落在我的桌案上,夹带着一封鸽子主人向我道谢的信。
      三
      瞧着那书法不拘一格,潇洒有余,显然是男子手笔。我本来不想回信,但那鸽子似乎是非要我写下回信才肯离开,我闲来无事,找出细绢素帛,提笔洋洋洒洒数百言,一时竟收不住手,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稀里糊涂地让那鸽子带回去了。
      几日后,我快遗忘了这事儿,信鸽居然又一次落在窗前。我打开回信一看,不由好笑,不知柳家哪个富贵闲人有心与我通信,认真地逐一回复我上次的话语,末了还添上一句,这位姑娘莫不是最近在读纳兰词?
      不由感佩柳家家教,连个闲人都有如此眼力,一眼瞧出我是女子,更从字里行间发觉我最近正阅读《饮水词》。最末的一句其实对方颇有些挑衅意味,此外我明白今世上之书生,多见不得纳兰词的婉约,那话在我听来更有些嘲讽,心下就想着要还击。
      如今我在暗,他在明,他不知我的身份,我思量着回信也是无妨,大致通读一遍书信,便提笔道,公子通篇甚是爱用“之乎者也”,想必是王介甫之拥趸。
      王荆公的散文我极少去看,只为那其中虚词甚多,虽则气势倍增,然多用总显得累赘,而这位公子,亦是有王荆公之遗风,通篇多处“也”字结尾。
      两人靠着这只鸽子书信来往多次,不曾被人发觉,我如今颇有些企盼他的回信,常常傻傻地守在桌案前,等着鸽子白色的身影出现,恍惚间都快生了幻觉。
      我想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如此期待一件事,虽然不晓得这人的模样,但是心中暗想对方总是位翩翩君子才对。
      我很安于现状,只是寻个人陪我聊天,度过我未知何日停滞的时光,然而这安稳的情形最后还是被打破了。
      四
      除了父皇与母后之外,我有一个妹妹与两个弟弟,弟弟与我多是淡漠的,唯有小我两岁的妹妹乐宁公主,时常与我走动,乐宁俏丽活泼,只是任性些,然我极疼爱这妹妹。
      宫内传言,父皇有意将妹妹指给柳家那位二公子。佩儿说着这消息时,面带忧色地偷眼觑着我。然而我只是淡淡笑着,不见悲喜,转眼间我的妹妹都到了及笄之年,我已经空等两年有余,只是我的身体,恐怕这辈子都难有姻缘。
      然而消息直转而下,柳家那位公子似是有意推脱,柳家势力强盛,长辈们未必在意这桩婚事,关键在于那位公子是作何打算。
      我轻叹,只有轻拍着此刻躲在我怀中啜泣的妹妹乐宁。
      乐宁仰首,眼泪将胭脂冲得斑驳,哀戚道:“姐姐,我背着母后偷偷去了鹿鸣宴,只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还舔着脸去求父皇与母后,才降下旨意,他怎么能拒绝我呢!”
      我望着妹妹,并不能劝她,万事皆可求,唯有缘分是万万求不得的啊,她的心结,并不是我能解开。
      “姐姐,你晓得吗?”乐宁抹了抹眼泪,道,“他拒绝我的理由多么荒唐,他说他有心上人了,我问他是谁家姑娘,我就不信我比不过,可他却连那姑娘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只说是个极爱纳兰词的女子,真是可笑,全长安城喜欢纳兰词的人多了去了,他怎么去找,他不想娶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这样羞辱我。”
      我心惊,这就是我与他的孽缘吗?柳家二公子,无意中那只信鸽已然牵起我与他之间的缘分,只是如今其中夹着我的妹妹,我如何是好。
      五
      我纠结几日,终于一日,万事释然。
      那日鸽子又一次落于我的窗前,偏偏乐宁也在,见我紧张的样子,她好奇地先我一步夺去那鸽子,我追着她要抢回,然而步子却没有她伶俐,远远地落在后头。
      她捧着鸽子一路往外跑去,不顾着路面,险些被石头绊倒,我还来不及让她小心,她已经被一位公子牢牢抱在怀中。
      被人抱住,乐宁脸颊绯红,而那公子只眼神奇异地盯着那只信鸽。
      乐宁看清来人,脸红得愈加厉害,她轻启朱唇道,柳公子。
      这是你的鸽子,柳公子死死盯着乐宁问道。
      不待乐宁回答,柳公子忽然紧紧抓住乐宁的手道,是你,与我通信的人居然是你,终于被我找到了。
      我远远旁观着,乐宁只瞥了我一眼,并不否认,低头默然不语。
      柳公子继续眉飞色舞道,我真笨,瞧着那丝帛的质地,就该猜到是宫里人,我前些天居然还……哎,罢了,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没有错过。
      没有错过吗?我笑得悲凉,然而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一月后,乐宁公主下嫁柳氏,那是一场轰动长安、挥金如土的婚礼。只不过这一切与我无关,婚礼前夜在乐宁寝殿我将那收着所有通信记录的紫檀木书匣交与乐宁。
      乐宁愧疚地望着我道,姐姐,我终究是对不起你的。
      我将乐宁揽入怀中,轻抚她如瀑乌发,眼神纯净,并不怀着任何怨毒之心,此刻我是真心的希望他们百年好合。
      只可惜我天生口不能言,甚至无法对乐宁说出一句恭喜的话语。
      六
      我罹患心悸病,极少回宫,更多的时间呆在京郊的昭庆寺隐居修身养性。
      宫中人似乎都快将我遗忘,安平公主,似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罢了。
      婚礼过后我从宫里回到昭庆寺,半个月,母后微行前来昭庆寺探望我,那时我正在院子中浇花,母后扶门不语,只静静地凝望我,我想佩儿将一切都告诉了她,所以她望着我的眼神是那样怜悯,而我一如往常恬淡一笑。
      我安然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母后用梳篦梳理我的青丝。
      忽然母后探手揽住我道,心里若是太苦,就哭出来吧,毕竟是乐宁夺去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我要是一早知道如此,一定……
      母后未曾出口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然而这一切本来就是我自愿所为。我伸手握住母亲的手心,默默写下,我没事,只要乐宁幸福就好。
      母后终于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我亦是陪着她笑着流泪。
      恍惚间仿佛又听得那日妹妹趴在我怀中恨恨道:“他不认我,我偏要认准他,大不了我去做姑子,一辈子守着。”
      乐宁的任性我见识过,曾经只为一桩小事与母后赌气,三九寒天在冰湖中赤足立了一个下午,险些将双脚冻坏,她的话我不敢不信。家中有我一人过着青灯古佛的生活便罢了,我实在不愿乐宁后悔终生。
      我刻意让佩儿以皇后名义召见柳家二公子,然后算准时候让乐宁抱着鸽子与之相遇,然后让柳公子将乐宁认作是我。
      佩儿流泪答应我这要求,她明白我心中的苦,我哀求她不要告诉母后,她终于还是理解我的心意,挨到婚礼过后才告诉母后。
      其实我还是怀着些卑微的念头,我患有心悸病,并不能为柳家开枝散叶,任何的情爱我都承受不起。然而生活终究是要过下去,柳家不需要我这样的脆弱琉璃,与其日后两人心生嫌隙,不如就让乐宁替我去完成这段爱情。
      晚风吹开我桌上摆着的那本《饮水词》,视线掠过那些熟悉的语句,浅笑着将那本集子伸到烛火中,待火舌慢慢将蜷曲的书页添净。
      模糊间,忽而见到那首《采桑子》,那本来并不是我最喜欢的诗句,只觉平淡无奇罢了,如今却发觉其中相思最为刻骨。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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