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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章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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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规矩,太后居于慈安宫永寿殿,而先帝遗孀都是住在皇宫偏僻的清心堂,几乎要挨近永巷的冷宫无梁殿,二者只隔了一座退思殿,而退思殿事实上也是冷宫。
恭仁太妃徐氏倒是得了太后眷顾,格外开恩,住在了宁安殿,过去都是宫妃居住,住先帝遗孀倒是头一回。宁安殿离永寿殿有些远,而欣德帝姬住的英华殿,恰在这二者中间,若是认真论起来,还要离永寿殿更近一些。
宁安殿的规制并不低,但仿佛为了示意恭敬,徐太妃扯了宁安殿中本身的不少华贵装饰,玉器古玩摆设均换做了花瓶,供养些时鲜花卉。原有的大型三架十六扇的屏风也都收了起来,便是八扇的屏风也只摆出了一架,还是最普通的水墨山水图样。桌上的珐琅彩插屏更是全部收了,取而代之的是当季水果,只取五六个盛在高脚瓷盘中,就算拿果香熏屋子,这些水果也是不够的。
而且不到花卉枯萎、水果烂熟,太妃是绝不肯撤换的,内务府倒是节省许多银子,但宁安殿里的宫女就并不是那么开心了,毕竟人都不喜欢接触那些即将腐烂的东西。进入了五月,天气转热,水果就烂的更快了。
“啊呀,这水果都烂得软了,”跟我一样为宁安殿司设的宫女玉旋,正在更换水果,从地上捡起一只刚从盘子里滚落的苹果,厌恶嘀咕道,“捏着真是怪恶心的。”
“你小心被贾尚设听见,好好训你一顿,”我搁下手中的笔,有意吓吓锦屏,道,“她指不定还不舍得扔,要让你收回去吃了呢。”
太妃信佛,也不大花心思管宁安殿里的事儿,琐事都是掌事宫女贾尚设在管。贾尚设年纪很大,有些耳背,但十分节俭,其实简直就是抠门,不过除了这点,她待属下是很和善的,因此,这吝啬的毛病有时倒更显得可爱了。
之前,徐太妃喘症发作那天,贾尚设并不在场,直到有人跟她说了来龙去脉,而我也恰好调到了宁安殿,她拉着我,定是要给我些什么,谢谢我救了太妃,但其实太妃已经赏了我不少东西,但她仍执意要送,算是谢我替她照顾了太妃。
我便有些期待,结果她亲自送来了一篮子熟得过头的苹果,这个月份苹果是金贵的,也是从冰室中取出来才有,分到各个殿阁不多,但太妃不爱吃,而贾尚设又太节俭,也没及时赏人,就在室内做摆设,熟的软了才想起吃,但到了那个地步,断然是不能吃了,宁安殿合宫上下,也只有贾尚设觉得可惜,认为还能吃,巴巴得送到我手里,她一脸热切,我拒绝不得,哭笑不得收下了。
“呸呸,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心烂舌头,”锦屏说罢,还是迟疑地朝窗外望了望,道,“亏你还在抄佛经,少诅咒我,小心佛祖听见,觉得你不怀善心。”
“阿弥陀佛,我刚好抄完了。”我微笑着合拢了佛经。
太妃是极其虔诚的信徒,将菩萨供奉在内室,早晚沐浴焚香祷告,她年纪大了,眼睛并不大好,因此常常让宫女抄录佛经,相较之下,都是自言信佛,太后对佛的崇敬,就算不得那么深了。而宫女中识字的人并不多,我恰巧识字,太妃就让我帮她抄录经文。
“别欺负我不识字,”锦屏一脸不信,道,“往日你都是要抄两个时辰的,今天你才写了半个时辰,怎么就写完了呢,要是真写完了,该是厚厚一叠的,我来瞧瞧。”
说罢她就要来看我抄好的经书,我当然是骗她的,哪里知道她也跟我认真,二人嬉闹之间,佛经散了一地。
不巧徐太妃进来了,见了一地狼籍,我与锦屏都有些惭愧,忙向太妃行了礼,又跪在地上将纸收拢起来,匆忙叠成一堆,推算太妃该是到了念经的时辰,不好打扰,二人便要告退,太妃却又叫住了我。
锦屏有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便告退了,殿内只剩我与太妃,安安静静的空气中,能听到风将垂帘吹起的声音,太妃仿佛在望着窗外鸟雀打闹出神,太妃道:“在宁安殿,你还住得惯么?”太妃并不追究我们的胡闹,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我小心回禀了,太妃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我也都一一答复了,其实也不需太费周折,在宁安殿,我确实过得不错。宫女历来都论资排辈,从高到低依次为,尚宫,尚仪,尚设,司仪,司设,典仪,掌仪,女史,宫女。尚宫自然只有一个,照理是皇后殿里的掌事宫女,但如今宫里的情势,皇后懦弱无能,这职位也只能交给太后殿里的常尚宫,尚仪两位,一位是琳妃宫里的尹苏雪,也就是尹苏雨的姐姐,另一位是皇后宫里的余氏。在此之下,各殿各有一名掌事宫女,是为尚设。
由此来看,司设算是宫中的中等女官,我从一个女史,连升三级,徐太妃又不是挑剔的主子,当然更得我心,在宁安殿,我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更多的人,比如欣德帝姬,比如轩辕展。
太妃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她大概也懒得来管别人的心,她整日只守着欣德帝姬和佛堂度日,而虽言她才是养母,但欣德帝姬还并不彻底属于她,许多时候还被钱太后霸占了去,太妃更多的时间,在孤独的佛前消磨,她很少说话,没有任何不满或高兴。有时甚至觉得,她的日子,与那些先帝驾崩后,因为没有子女而被送到慈恩寺中的宫嫔,是一样的。
真是不敢想象今日眼前这位平庸无奇的妇人,当日是如何帮助太后在这宫中呼风唤雨,太妃仿佛并未觉察到我的思绪跑了那么远,她仍在惦记我救她那件事,问我讨要了那天给她的那个香囊,捏在手中,嗅了嗅,道:“那天还真是谢谢你的香囊了,也多亏了你带着,难不成你也有喘症?”
我心中略有紧张,太妃莫不是怀疑我了,虽然她的表情依然祥和,但若是细想,毕竟太过巧合,她不怀疑,也迟早会有人想到我身上。而现在太后那儿,常尚宫还没揪出恶意在盒子里放羽绒的人,太妃若在怀疑我,那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但我又不能告诉她,救她的其实不是香囊,而是我下的那几针,香囊里放的都是些寻常香料,佩在身上只当熏香用的,那时拿出来给她闻,只是为了掩护我懂得医术。
我回道:“不是奴婢,却是奴婢的一个妹妹是有这个病的,奴婢想着四月里杨花开,保不准是要发作的,才按着家乡的偏方子,动手自己做了,原本是要送去给她的,才在路上碰到了太妃娘娘。”
“也难为你有这个心思,到底是女孩子心细,宫里的太医从不会动这种乖巧心思,”太妃道,“喘症总归是治不好的,发作起来也真是要命,不知这东西能不能送我。”
眼看着她要将香囊收入,我生怕她拿去给太医瞧,发现什么端倪,想也不想回绝道:“这个不行。”
太妃对我的反应有些诧异,道:“你不愿方子外传,那就算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香囊不行,奴婢是做给妹妹的,说了要送给她的,”我一叩首,才解释道,“请太妃体谅奴婢一点私心,太妃要是喜欢,奴婢可以再做一个的。”
太妃微微绽开了笑容,将香囊还给了我,道:“难为你们姊妹情深了,那是你亲妹妹么?”
“不是,”我摇了摇头,道,“奴婢没有妹妹。”
的确是唯一的女儿,至少对叶娘来说。而其实徐家不止一个女儿,正室夫人就生了三位小姐,但这就是庶出女儿的命运。宫里除了几位身居高位的娘娘是正室嫡出的女儿,宫中更多的所谓名门闺秀,其实只是庶女,嫡女大都是不舍得送入宫的,但按照规矩,必须有人入宫,作出牺牲的只能是庶女,过去的徐颐姜无法退却,最后才会选择自缢。
徐太妃担心她触及了我的伤心,忙忙岔开话去,道:“若没记错,你姓徐,与我还是本家,或许还是亲戚。你爹是谁?”
“家父徐焕,七品国子监博士,”我又添了句,“娘娘恐怕是没听过的。”
“你父亲是不是徐焕?”徐太妃见我的意外,微微带着笑意,道,“他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大才子了,我怎么会没听过呢。那时卫国公还说……”徐太妃的话音渐渐微弱,消失殆尽,更像是她的自语,表情虚幻起来,她凝视着手里的纨扇,手指顺着扇上的纹路滑行,最后将扇子搁在了桌上,叹息道,“哎,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那是一把用旧了的扇子,素白的扇面,没有任何字迹,徐太妃瘦的露出青筋的手抚摸扇面,仿佛要追回什么,但是只留下被时间抽干的记忆。
卫国公沈墨,皇后沈沁的父亲,太后的义兄,国朝如今掌握实权的第一号人物,但更多的人,猜测太后与沈墨是有些什么故事的,若非如此,一个义兄的名头,怎么能令太后如此放心将权力交在他的手上。当然也只是猜猜,谁敢明目张胆质疑她二人曾有私情,这段往事,也极少有人知道,夹在中间的徐太妃,恐怕是知道最多内情的人。
我回到住所,收拾佛经,才发现方才与锦屏嬉闹间,遗漏了三张誊写好的书页,再抄三页不难,难的是这所用的纸是厚重高丽纸,我恰巧用尽了,而再问贾尚设领取,她算过页数,一定会念叨我浪费。
唯一的法子还是回正殿去找,趁着太妃在佛堂诵经,我蹑手蹑脚走到方才的书桌旁边,细细翻找,果真在桌脚又寻到了一张。
我正忙着寻找另外两张,忽然听到内室有人谈话,一个声音有些苍老,该是徐太妃的,而另一人我以为是贾尚设,但那声音听着却不像,我便悄悄躲在了帘子后头。
“秋芜,你的病可好些了。”细细想来,宫中唤徐太妃闺名的,大概也只有常尚宫了。她恐怕是为了那日引起徐太妃哮喘发作的羽绒来赔罪的。
“我的病历来都是这个样子,怎么好得了。”徐太妃波澜不惊的声音,如石沉入了古井。
“我知道你还在怨,太后的的确确是赐了缎子,你跟了太后这么多年,也知道她的为人,不该疑心的。”常尚宫的声音隐隐有些急切了,隔着帘子,我还能听到她腰间环佩轻敲的声响。
我心中冷笑,确实,太后若要杀人,何必用这下作手段,直接寻个名头,大张旗鼓地赐了三尺白绫,这宫里也不会有人敢质疑的,当初我何尝不是无缘无故地被杖责了三十,若是太后有心要一个人死,也不会留你多活一日。只是太后与徐太妃的渊源到底深厚,徐太妃手上恐怕有很多太后见不得人的隐秘,太后不敢明着对她下手,也有几分道理,但太后实在是找不出理由杀徐太妃。
佛珠转动的声音静谧若徐太妃此时的话音:“我不是怨怼,只是说些实话罢了,我的哮喘便是没有这盒子羽绒,再到了四月天,微明湖边的柳絮一吹,也是要发作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早知我也不必来这一遭,只怕你被别有用心的人挑唆了去,”常尚宫微微有些忿然,道,“那日的事,必是有人要挑拨,我已经派人在查了,已有了些头绪,救你那宫女就最是可疑,好端端的,怎么偏她就随身带着治哮喘的香囊了呢。”
我心中一紧,手上力道加了几分,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太过巧合难免惹人疑心,之前也才特地编了一番谎话给徐太妃。
“罢了罢了,我问过那孩子,你不该疑心了她,何况这查来查去又有什么意思,我既好好地在这儿,万事就不必细究了,只当积德了。”
常尚宫十分不以为然,道:“这不光是针对你,更是针对太后……”
徐太妃打算了常尚宫的话,道:“阿常,过了这些年,你怎么还不明白,万事做的太绝,是要遭报应的啊。否则当年我怎么会连个孩子也养不活。”
孩子,不曾听说过欣德帝姬有过孩子,甚至连她怀孕的消息都不曾听说过,宫中传闻徐太妃应该是不育的啊。
内室良久的静默,常尚宫忽而一声幽幽长叹,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你该明白的,宫里养个孩子不容易,且不论明枪暗箭,光是这宫里的怨气,孩子生下了,也是极难养育的。”
“所以啊,我是个没福气的,现在只盼着替倾宁积点福泽,磕磕绊绊这么些年,倾宁也总算成人,”徐太妃声音有些喑哑,“只可惜她不是我生的。”
“她一直将你当亲身母亲一样对待,是不是你生的又有什么干系?”
“她就因为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母是谁,只知道我是生她的人,才会对我这么恭敬,只是,这瞒得过一辈子么,若是她知道真相,是会恨我一辈子的。”
欣德帝姬的生身之母庄德妃难产而死,据说正是死于太后之手,而徐太妃少不得在其中出力,若是知道认贼做母这么多年,被骗了这么多年,任谁都是无法接受的。
“不会的,”常尚宫声音坚硬如山间磐石,道,“太后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太后膝下无女,也几乎要将欣德帝姬视作己出,对欣德帝姬的喜爱不比徐太妃少,纵然是曾经的死对头庄德妃的女儿,她也并不将恨转移到帝姬身上。
“是啊,当然不会允许,所以只为了一句庄德妃,就差点割了她乳母的舌头,”徐太妃将佛珠掷于桌上,珠玉之声砰然作响,道,“但你觉得太后能长命千岁么,骗得过一辈子?”
徐太妃恐怕是真的对欣德帝姬这个养女动了感情,才不忍心她如此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愿意如此触怒太后,毕竟太妃很清楚,她在宁安殿与阿常的对话最后恐怕是一字不漏的流入太后耳朵里的。
“放肆!你太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她到底是你的主子。”
“正因为她是我的主子,所以我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徐太妃冷冷道,“但你也要记清楚,这宫里早不是当年,走的走,散的散,我的喘症,知道的人又会有多少?”
脑中截断的那根丝线忽然接通,欣德帝姬的乳母受罚,是为了欣德帝姬听到了些许关于当年宫廷血腥秘闻的消息,而甚至到了要割舌的地步,恐怕这次欣德帝姬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那这一盒子羽绒正是对徐太妃的警告,太后疑心,欣德帝姬知道这么多,是徐太妃的不周全,甚至可能是徐太妃心软,说出了实情。
“阿常,你我相交多年,有些话你本不该来问我。”徐太妃的声音忽然和软下来,带着一点哀戚的尾音,如弦歌的最后一划,无比惆怅。徐太妃已然是对常尚宫下了逐客令。
“就算没有那个宫女,也还是预备下药的。”
常尚宫也无颜面再继续呆在宁安殿,她只丢下了那么一句话,便推开了门,离开了正殿。太后并不让她死,但也让她在悬崖边走了一遭。谁也说不清,对徐太妃,这究竟算是太后的恩典,还是折磨。
风裹着和暖的花香,又吹入了殿中,搅散了殿内压抑的气氛。
我正思量如何脱身,忽然太妃道:“你还想再那儿呆多久,出来吧。”
我施施然从帘子后走出来,绕过了摆了一大捧百合的束腰高几,跪下身子,道:“谢太妃娘娘替奴婢求情。”
“不用谢我,”太妃理了理佛珠,又重新拾起桌上的那本《华严经》,道:“我不记得说过什么了。”
这意思便是将今日一切当做未曾发生了,与我自然是好的,宫中做聋子与哑巴才最安稳,何况我听到的是这样隐秘的谈话。我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太妃淡淡的说话声如微风又飘荡到了我的耳边,道:“我的病这些年没好,她的病,又何尝好了。”
那是她的喃喃自语,又仿佛只是风划过我的耳边,一下子,淹没在暖春的桃李花香中。
漫步在宁安殿的走廊上,这殿里的宫女很少,静谧得能听到花开,还有一个女人在这儿流过的孤寂时光,并非外人所见的繁花似锦。我可以猜想得到,徐太妃这些年过得很苦,以她与太后的关系,跟了太后数十年,还得不到十足的信任,尚且要为了欣德帝姬而难为于她,且不顾她死活,赐下险些致命的羽绒,何况是旁人。
这也验证了我的猜想,我不是没想过利用太后,而是根本不敢想,只怕还未接近太后,就被剥皮噬骨了。我清楚钱太后何其精明,但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狠毒,甚至连徐太妃都不肯放过。
难道欣德帝姬真的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能令太后不惜这样与徐太妃作恶。不过说起来,先帝的子嗣却是单薄了些,生下来的虽多,大都夭折了,帝姬就更少,统共只有两位,欣德帝姬与凌淑帝姬,凌淑帝姬还不是先帝真正的女儿,而是先帝的外甥女,因着母亲光华长公主早薨,先帝怜惜,才破例将其册封为帝姬。因此欣德帝姬是先帝唯一血脉相连的女儿。太后膝下无女,更是要疼惜了。
我拾起一片花瓣,又将那花瓣吹拂到了尘埃中。忽而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微微笑道:“锦屏,别闹了,快放手了,该用晚膳了。”
那双手并未如我所愿放下,反而腾出了另一只手顺势将我抱住,衣香令我迅速认出了他,我惊道:“你……”但再也不敢大声叫嚷,只因已被制住了要穴,无法动弹。
“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呢,徐颐姜?”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愠怒,但依然是柔和如风,吹在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