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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高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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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拥霁一直以为盛溶是标准的好学生,直到他在学生时代第一次尾随盛溶到天台。
那时候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学生代表都要发表讲话。唯独轮到盛溶时,底下会有小小的起哄和惊呼声。
盛溶永远是打扮得最妥帖的那个。即便所有人都穿着校服,有些人的校服上总是会蹭上油污和灰尘、也总容易开线或破洞,但是有些人的校服就熨烫妥帖,所有衣角都规矩地塞好,还会隐隐散发洗衣液的香气。
盛溶就是后者。
他上台总穿规整的白衬衫,下衣摆塞进裤子里,微微扯出一个弧度。夏天则把白衬衫的袖子撩上去,撩到肘部,再将袖扣规整地扣起来,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烈日晕晕,照在盛溶身上,他整个人白得像在发光。即便是在阴郁的雨天,盛溶的衬衫被雨水打湿,点点贴在身上,也如雨中飘渺的幽灵。
下课铃响,幽灵从对面三楼的教室现身,什么都没带,只是顺着楼梯向上走。雨渐渐小了,可是盛溶的身影却渐渐模糊。雨水在窗上糊成一片,连带着耳边同学和老师的声音一切似被胶水糊成了一团,那团格外突兀的亮白色在窗格上穿梭,宛如白棋皇后。
“看什么呢。”
混混同学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后颈,谭拥霁不得已转头应付一下,再转回时,盛溶已不见了踪迹。老师在讲台上宣布下课,混混勾着他的脖子出教室说,跟我们去顶楼厕所抽烟,他失魂落魄地被勾着走,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去追逐盛溶的踪迹。
他往楼梯缝隙间看,幸运地看见了那撇白衬衫,三层……四层……五层,白衬衫消失在五层楼梯的末尾,谭拥霁再也忍不住,于是挣脱了混混想跟着上去。
“你干什么?”
“去买烟。”
“你不是早上说带了烟么?”
谭拥霁却不管,也没理会那群人在自己身后的叫喊,只是跑过了楼梯转角,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梯上面冲去。
雨刚停,地上还潮湿着,而天空阴郁苍白,似翻滚着大理石废浆,马上就要倾泻而下。谭拥霁踮着脚,却闻见烟味。起初他以为烟味来自自己在混混群里浸淫已久的校服,直到他抬起眼,发现盛溶的手上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灰差点落在白衬衫上,盛溶不耐烦地站起来,将烟灰抖落到一旁早早准备好的保温杯里。
“嘎吱”一声,天台生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一声长嘶。谭拥霁躲闪不及,被盛溶瞥见身影。盛溶下意识去灭手里的烟,抬眼看到谭拥霁的校服,灭烟的手停在半空。他顿了顿,吸了最后一口烟,而后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谭拥霁屏住呼吸。
“平常不能上天台,这是校规,小鬼。”盛溶道。
那你也不是来天台了?
谭拥霁来不及反驳,盛溶又开口道:“你认识我吗?”
谭拥霁点点头,盛溶如释重负地笑了,目光聚拢,眉头微微皱起,紧接着慢慢扮出一副很可怜的表情:“我学习压力实在太大了,不要告诉别人,就当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好不好?”
说着,盛溶伸出一只手的小拇指来,微微弯了弯,谭拥霁被蛊惑似地伸出手去,勾住他的手指,两人的肌肤贴在一块,但当谭拥霁想要缩回手去时,盛溶的手却紧紧勾住,暗笑道:“我记得你。上次你跟那群混混在厕所抽烟,是不是?”
“你不会想被老师知道你在厕所抽烟吧?嗯?”
两人凑得很近,近到谭拥霁可以仔细看清楚盛溶根根分明的睫毛,以及嘴角一层被刮过的,软而轻的绒毛。
这时天光被谭拥霁的身体挡住,盛溶的脸被笼罩在一层阴影里,笑起来更显得阴柔。谭拥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盛溶是在威胁自己,不知为何,他却笑起来。
盛溶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你笑什么?”
“没有。”
“你明明笑了。”
“你看错了,学长。”谭拥霁忍住笑意,心中却在开怀大笑。此刻他是盛溶的同谋,也是他的走狗。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包烟——那是混混们让他定期缴纳的上等香烟——虔诚地双手递上:“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学长。”
他说不会告诉任何人,盛溶抽烟的事果真便被瞒得密不透风。盛溶依旧像往常一样,穿着熨烫规整的白衬衫挺直了胸背在校园里走,面上波澜不惊,似乎不近欲/望的姿态,但只有谭拥霁知道他的渴切,他点烟时迫切拢住风的手,他吸第一口烟时乍然放松的身躯,还有醉烟时迷蒙地看着谭拥霁的眼睛。
自始至终盛溶都没有问谭拥霁的名字,只默认着这种幼稚的利益关系。偶尔他也会带谭拥霁去烧烤摊上,请他吃点东西,但更多时候,他们像根本不认识般交往。只偶尔在走廊上偶遇谭拥霁时,盛溶会多分给他一点眼神,而谭拥霁只当其是一种殊荣。
盛溶总是各种传言的中心人物,男男女女为他争风吃醋,但是他从没答应过任何一个人。谭拥霁也不敢上去出丑,只是常常习惯性地为盛溶点烟,一边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心底编织一些见不得人的语句。
唯独有一次,谭拥霁午休时又尾随盛溶到天台,他听见一个男生畏畏缩缩地对盛溶说情话,过了很久,盛溶只礼貌而疏离地回答了一句话:
“谢谢你,但我不喜欢男人,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男生羞耻地跑掉,路过谭拥霁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那时的谭拥霁没有说什么,只是当盛溶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不敢抬头去看盛溶的眼睛。
当天,谭拥霁回家就撕掉了自己写了八遍才写成的情书。之后一个月,他都没有再去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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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一次站到天台上时,夕暮时的风堪称温柔,他站在栏杆边缘摇摇欲坠。高三早早放高考假了,只有高一高二留在学校。放学铃响,学生们蚂蚁般匍匐过大地,谭拥霁没有想别的,只计算着自己坠到地上时,血会溅到多少人的身上。
翻越栅栏对他来说不算难事。而尽管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无数次地以蹦极的名义模拟过将要发生的情景,此时毫无防备地站在墙边时,他依旧有些腿软。
他的手指伸进口袋里,摸到了细碎的硬粒。那是他的天才妹妹常常服用的强效安眠药——父母两倍的期望压在她身上,以致于她在考前不服药便难以安然睡着,而为了能继续帮这位天才保持天才的名号,父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他们可能没想到,对小女儿的放纵却变相地帮助大儿子履行今天的计划。
谭拥霁把一切计划得很周密,堪称冷静。他只要翻阅栏杆,坐下来,将红领巾绑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服下安眠药,身体下坠,灵魂上升,他就可以结束一切痛苦。
将要翻越过栏杆时,一片云正好飘过,夕阳刺了一下他的眼睛,谭拥霁眼前一片黑影,一瞬间,父母的责骂,妹妹刺眼的成绩单,戒尺鞭在手心的痕迹,青春期翻涌的食欲和那顿被罚站着不准吃的饭……当然,还有盛溶的那句,我不喜欢男人。
“喂,你,给我买的烟呢。”
盛溶的声音恰时在他背后响起。
谭拥霁震惊地往后望,真的是盛溶。他已经没有穿着本校的校服,一只书包单挎在肩上,露出一沓报名表之类的东西,谭拥霁跌跌撞撞地从栏杆边下来,呆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要确认眼前的盛溶是不是真实的。
“忘……忘了。”
“啧。”盛溶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现在去买还来得及。”
谭拥霁听懂他的意思,但是站在原地没动,只觉得眼眶泛着潮胀:“我生活费被停了…读书也读不好…没有一样事情是我做得好的,本来遇见你…还…但是你也……”
“嘟囔什么呢。”盛溶皱起眉头,“生活费停了就这样吗?读书读不好,那是你没掌握方法,来。”
盛溶大大咧咧地牵着他的手,将他牵离了天台,带他到一个小书摊前。谭拥霁认出这是学校组织的旧书活动,也有不少学姐学哥选择在这个书摊上卖自己不要的笔记和教科书。盛溶走过去,熟络地和摊主打了个招呼,然后从一堆书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一份。
“给。”
“这是什么?”
“我的笔记和教材。每一种模型和解题方法我都整理过了,有些生僻的记在后面,你照着学,总归不会太差。”
“可是我没钱……”
“就当你给我买那什么的报酬了。”盛溶含糊不清地说。
谭拥霁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书,又看了眼自己的手表。17:00分,原本他这个时候应该从天台上跳下来了,溅所有人一脸血,但是没有,只有如血的夕阳平等地照在他和盛溶两个人身上,将他们笼成同一团光晕。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把这些免费给我吗?”谭拥霁又问。
“名字不名字有什么要紧?很多人记住了名字到最后也都是过客,很多人把一面之交记了一辈子。”盛溶摆摆手,单肩挎着包走入寂明的落日里,走出谭拥霁的少年时代。
谭拥霁站在高楼前,从落地窗往下望。妈妈从来知道他的恐高症,于是尽可能地将公司总部定在不那么高的楼层,尽管如此大厦的层数比高中要高许多。从大厦往下望,远近处颓倒的城市尽数被收于眼中。当他往下望时,偶尔会想起高中时与家人赌气而未遂的那一次自杀,但总归不会再腿软。因为远处的那些鳞次栉比的建筑中,有一个房间现在属于盛溶,而盛溶在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