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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第八章

      陆鹏上来的时候是程天恩去开的门,我从厨房转出来端着炒面看着他:“香菇牛肉炒面,要不要吃?”我笑了笑。他仔细看了我一眼,说:“我还想和你到外头喝豆浆呢……”程天恩笑起来:“可是我们的豆浆更好喝。”她飞快跑到厨房从豆浆机里倒豆浆,而且大声问:“要不要加糖?”
      陆鹏笑道:“好。”
      一人一盘炒面,一杯豆浆,坐在餐桌上规规矩矩吃早饭。程天恩问陆鹏:“是不是比外头的豆浆好喝?而且香得多?”陆鹏问她:“你做的?”她大笑:“很简单的啊,把黄豆洗干净浸在那里,然后放到豆浆机里加水,它自己会磨好加热好,二十分钟后倒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很浓很香,外头的都稀释过啊,才比不上自己家的。”然后鬼头鬼脑看我,低声说:“其实是一一姐教我的。”
      陆鹏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干什么?你应该早知道我现在十指全是阳春水了。”程天恩愣头愣脑地说:“原来你不知道一一姐很厉害的?她什么都会啊,连水龙头坏了电线断了都会修,做的菜又好吃,还会拆音响呢。她可了不起了。”我笑不可抑,轻轻打一下她的头:“你一一姐真的很厉害,还会打架呢。”程天恩顿时摇头:“那一定打不过我哥哥。”我想了想,也摇摇头:“未必。”程天恩张大眼睛:“真的?”我认真点头,她呆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了,要不你什么都会,男生们会害怕的。”
      轮到我哈哈大笑。陆鹏正喝豆浆,连忙放下,忍住笑意,咽下豆浆才笑着说:“这个她可办不到,从小到大她都被别人怕惯了。”
      程天恩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又相信又不相信的表情。我一直笑,直到出门还不停,和陆鹏说:“这个女孩子够可爱吧?”陆鹏笑着点头:“你这个房东做得风生水起。”
      陆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吉普车,又破又旧,里面还算干净,我笑着坐上去,说:“这车子可真配你。”他呵呵笑:“内部质量很好。”他发动车子,果然很顺畅也很稳,我忍不住咕咕笑:“质量很好,程天恩也对我说她的质量很好。原来这就是共通语言。”
      他也不说话,只是一边问我,一边认路,到了一家超市,我们跳下来分头买东西。在门口会合的时候我发现他就买了很多烟,我说:“这么多烟拿不进去的。”他分了一半给我:“我知道你有办法。”我想了一下:“周末我认识的人不一定上班。对了,问一下程天恩。”
      程天恩说她哥哥今天上班,便要了他的电话打过去。程天舒倒是很干脆说他来安排好了。
      车往城外开去,一种恍若梦幻的感觉浮起来,这是我们以前怎么也没想到的情形吧?我和陆鹏去监狱里看夏为春和罗见。真是,真是不真实。陆鹏转头看了看我,说:“一一你睡一会儿,到下高速我再叫你。”我摇摇头:“我不困。”他温和地说:“那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你眼里全是红丝。”
      我看着车外飞速而过的树木和满天满地的油菜花,轻轻地说:“陆鹏,我现在想,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呢?罗见坐牢我真的要负很大责任,夏为春,我想,我也许也要负点责任的。”
      陆鹏不语,我接着说:“小学毕业你被父母接回北方去后,罗见的父亲就再结婚了,罗见被送到奶奶这里来住。罗见一直是最受宠的孩子,全家人他最小,可是一下子,妈妈走了,爸爸隔一个月才来看他一次,只有奶奶一个人宠是不够的,他变得很不开心很任性,没有办法他就一直跟着我玩。本来,那也很好,可是……”
      可是我根本就不会做姐姐。小时候,他妈妈还在的时候,我和罗见偶尔在一起玩,总是被他气死,他是这么恶劣野蛮,幼儿园回来每人会分一点零食,奶奶偶尔去接他,让他把吃不完的零食分给我,他就啪一声扔到阴沟里去,歪着头说:“不给罗一一。”他生病了全家都急着送他去医院,他就会任性地大哭:“我不要罗一一去,我讨厌罗一一去,她不去我才去。”于是只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的作业本上总有他乱画的图画,害得我只好半夜起来重做作业。到二叔家玩,保姆送上吃的,他会笑嘻嘻坐在一边看着我咽口水,唱歌儿似地:“罗一一,贪吃罗一一,馋嘴罗一一,口水罗一一。”我又羞又气,又想吃,好几次都哭起来,他很无辜地看着他妈妈:“罗一一想吃东西想哭了。”他妈妈又好气又好笑:“罗见你不许欺负姐姐。”
      我从来都不象一个姐姐,小时候不象,后来也不象。
      陆鹏温暖的手拍拍我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一,你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我苦苦地笑了笑。一样是孩子,差别就这么大。别人个个都有父母宠得如珠如宝,而我,就只有奶奶疼惜无奈的目光。后来罗见住过来之后,奶奶的目光略微转移到了罗见身上,他毕竟比我小三岁,从天堂跌到凡尘,有太多的不适应需要安慰照应,而我上了初中,本来就执拗独立的个性越发张扬,何况我的身边那时候有夏为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夏为春。
      我转头问陆鹏:“你记不记得小学时我经常和夏为春一起跟别人打架?”
      陆鹏微笑起来,目光看着前方,我从侧面看到许多温柔快乐:“嗯,你们两个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和好,然后一起到处闯祸,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冤枉我被奶奶痛揍无数次。”
      我不禁也微笑起来,是那次夏为春摔断脚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等他脚好了之后,两人不再吵嘴暗斗,其实一直是我对着他横竖不是,非要整他,他倒是一直避让,只不过避让的时候给人一种懒得理你的神气,于是让我更加生气,于是变本加利地对付他。长大了也问过他为什么当年一直让着我,他从不回答,问急了就干脆利落地说:忘记了!
      夏为春其实从小便已经初露桀骜不驯的性格。他和陆鹏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却成为最要好的朋友。而我与陆鹏渊源极深,我们俩的奶奶是从小的手帕交,父亲又是自小的好友,我自幼便成孤儿,陆伯伯陆伯母每次回来总是疼我多过疼陆鹏。我有时候会想,夏为春当年是不是因为和陆鹏要好,所以才忍让着蛮不讲理的小罗一一?可是我一见面便与他针锋相对,那时候他们两个可还没有成为朋友呢。
      有很多和夏为春的东西是想不清楚的,而夏为春,则从来不耐烦提起这些。
      我因为是孤儿,从小受尽别的小朋友以至大人的欺负,明的暗的,嘲笑的捉弄的,几乎已经成为习惯,最要命的是那些大人,时时会偷笑着问我:“小一一,你想不想你爸爸妈妈呀?”貌似怜悯骨子里却带着轻视。一开始刚晓事时十分无措,怯怯地答:“我不晓得我爸爸妈妈是谁。”于是便是压低了声音的笑声:“哦哟,原来小一一跟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呀。”我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事情,慢慢的知道了他们不怀好意,但又不知道怎么样保护自己,便开始闭紧嘴巴不说话,他们仍然问,仍然是笑,小朋友们在父母的默许下肆意编着儿歌似的嘲笑我,用小石子扔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大声哄笑着回答老师:罗一一是个——孤——儿!罗一一没有爸爸妈妈!罗一一是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开始敌视他们。直至陆鹏在我生活中出现。
      陆鹏天生有吸引周边小朋友的能力,而且因为他从小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成为同龄小朋友们的偶像,他拉着我的手到处玩,处处护着我,慢慢的,他们不再当面嘲笑我。虽然我的背后仍然会落满指指点点和笑声。
      这种情况到了三年级之后彻底转变。
      因为我和夏为春和好,夏为春开始到我家来玩。
      我记得奶奶第一次见到夏为春时忍不住惊叹:“好漂亮的小男孩子!”我得意洋洋地在一边纠正:“奶奶,说男孩子好看要说英俊的。”奶奶很高兴很欣慰地笑,对夏为春说:“一一没什么朋友,请你好好帮助一一好不好?”夏为春望了一会儿奶奶,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奶奶认认真真地说:“那奶奶先谢谢你了。”夏为春抿了抿嘴,又点了点头。
      夏为春的帮助方法之一,是打架。
      但凡有人,无论是大孩子小孩子,只要敢嘲笑我的,无论在当面在背后,他一拳就打过去。夏为春的叔叔在部队里练得一身好拳脚,他颇学了几手,这下子拿来跟那些孩子打架,真是无往而不利,打得那些人满地爬,然后他冷冷地说:骂一句打三拳,笑一声踢三脚,一一,去踢他们。
      我就欢呼一声,冲上去拼命用脚踢他们,边踢边尖声笑:“踢死你们,踢死你们,看你们再敢不敢笑我!敢不敢?!”直踢得他们皮也破了脸也青了。而我尖叫着大笑,十分开心。
      从此来我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夏为春挡在门口说:“是我打他们的。”问为什么打,夏为春也不答,只斜着眼看着那些孩子,抿着薄薄的唇,嘴角微微下垂,一副不屑说的样子。当时他的父母已经在市府隐隐有当权势头,而他的爷爷在省府握着部分实权,那些大人们虽然心疼孩子,但可能隐隐也知道理亏,倒也不敢怎么样。
      可怜的是陆鹏,每次他都没办法挡得住夏为春,也没办法挡住我,只好在一边顿着脚说:“一一,夏为春,你们别打了!”我们根本就不理他。可是回到家,陆奶奶知道了就会揍他,他也不分辩。后来我知道了就跑去跟陆奶奶说不关陆鹏的事,不要再打陆鹏啦。陆奶奶说,陆鹏是哥哥,管不住弟弟妹妹就要打。我急了就说:“您这是连坐、株连!很封建的!不对的。”陆奶奶一怔,惊讶地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既惊喜又无奈,弯下腰跟我说:“一一,你是一个顶聪明的好孩子,可是好孩子不应该打架,知道吗?”我说:“可是他们如果不欺负我我就不会打他们。”陆奶奶一时语塞,我拉了陆鹏的手往外走:“陆奶奶你以后要是再不讲理打陆鹏,我就不叫你陆奶奶了。”
      奶奶责问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回答她。奶奶一向是宠我的,这么些年知道我受委屈,却苦于无力保护我,又不能跟夏为春说什么,只好无可奈何地叮嘱我:“最好不要打架,知不知道?奶奶不喜欢一一变成爱打架的坏孩子。”夏为春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
      夏为春帮助我的办法之二,是教我打架。
      他一招一式地教我,陆鹏看着有趣也跟着学,我们在学校的小操场里练得兴致盎然,满头大汗。
      当时我们小学要求家离学校近的同学每天早上天刚亮时去集合晨跑。夏为春就每天早上来叫我,小石子一扔就扔中我的窗,我忙忙穿好衣服跑出来,然后我们一起跑到陆鹏家,陆鹏总是已经站在街口等我们,三个人齐齐跑到学校,再一起随着大部人晨跑。跑完了,又一起去吃早饭,我看位子,他们轮流去买。达标考试我只准考满分,不然夏为春就会逼着我练,有一次跳远我怎么也跳不到满分,他就每天傍晚下课拉了我到沙坑那里练习,我很苦恼,跟他发脾气,他理都不理我,向陆鹏求救,陆鹏在这些上面是不帮我的,他跟夏为春一起站在沙坑那边鼓励我:“一一,你一定可以跳得到的,快!跑的时候快一点!”
      几乎弄哭,可是我有时候也顶犟,就咬着牙一次一次起跳,终于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连着三次跳到满分。我笑着跳着,夕阳金子一样铺满了沙坑和边上的沙地,我侧过头,看着陆鹏开心的笑容,看着夏为春阳光下英俊如画的笑脸,觉得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快乐过。
      看着车窗外升起的朝阳,我怔怔地微笑,如果我知道以后的快乐时光是那么的少,跟这之前的时光一样那么少,我是不是会更珍惜,是不是会懂得去把握以后呢?
      我想起夏为春愤怒至极的一个耳光狠狠打在我脸上,狠狠地磨着牙,过半天,平息的怒气变成冷冰冰的目光,整张熟悉得不得了的英俊的脸变得全无表情。他转身走开,不屑再同我说一个字。他竟从此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
      那是八年前。我二十一岁。他也是二十一岁。我们的二十一岁跟别人不一样,我们的二十一岁已经是别人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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