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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九里铺其实并不能算是个镇集。
      枣林前一带疏落落的房舍,墙头伸出椿树的枝叶,生着杂草的黄泥小径旁卧着水牛,路边的沟渠里浮着几只鸭子。唯一稍微显眼的是驿道旁挑起的青旗酒帘,上面四个白色的大字,九里客栈。
      九里铺不过是这黄尘飞扬的官驿道上一处歇脚的地方罢了。客栈的老掌柜死了,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个新掌柜,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的过。
      新掌柜是个三十来岁的俊朗汉子,身形瘦削,一条腿有些瘸,看着却不怎么像个客栈掌柜的样子。坐在客栈门口的桌上静静看着店里的客人时,总被新来的客人误作一般儿的酒客。九里铺是个小地方,客人并不多,当初在这里开家客栈便不知道是谁的主意,生意勉强凑合着维持下去,房屋很久无钱修葺,也显得甚是朽敝。不过新掌柜倒和老掌柜一样,甚是和气,乡民的柴米油盐缺了,要借要赊,从不拒绝,所以这九里客栈之于驿道未必有用,之于附近几家村户,倒成了不可或缺的了。
      傍晚时分,客栈里来了一队人马,约有四五个,每人骑着匹马,打扮像是商贩模样,面上一种英气又不像是商贩能有的。这样的一拨人,对九里客栈来说,可是笔大生意了。伙计忙前忙后的照应,端茶上酒不亦乐乎,掌柜的许是行动不便,倒并不出面招待,交代了伙计几句便上楼去了。
      后面马厩旁忽然传来一阵争吵,“怎么拿这样的草来充数?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哪,误了事你担当得起?”几条汉子已经将伙计围了起来。
      “这春天刚烧过荒,一下来了诸位这么多匹马,又没个准备,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伙计在人群中只顾打恭作揖。
      “这可不行,你看看爷这是什么马……”
      “实在对不住,店面太小,实在有些难处……”
      看起来是为首的一人摆手止住了他,不耐烦的说道,“叫你们掌柜的来。”
      伙计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上楼去了。

      “什么事?”掌柜的一瘸一拐走了过来。
      “郑蛟,是你……”那为首的看到他,登时叫出声来。
      “方南……”
      两双手忽然抓在了一起,两人随即抱在了一起。
      “这么多年……你还活着……”方南已几乎泣不成声。
      两行清泪无声的从郑蛟颊上滑落下来。“我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郑蛟忽然松开手,擦擦脸上的泪痕回过头去,“快,叫厨子弄几个最好的菜,去把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挖出来,今晚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上几杯。”
      伙计目瞪口呆的答应不迭,一溜烟的去了。
      方南刚要说什么,郑蛟已经攥着他朝堂内走去。

      桌子摆在楼上郑蛟的房间里,楼下大堂便由那些手下闹去。
      “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方南说着,鼻子又是一阵发酸,便又有泪要掉下来。
      郑蛟淡淡一笑,“韦大人于我有恩,我还是对不住他了。”
      “他没有杀你?”
      郑蛟叹了口气,“他倒是想杀我来着。”说着不自觉的抚着伤腿,目光一阵黯淡。
      方南也叹了口气,“所以我还是佩服你,敢作敢当,我是没有这份气度了,所以……”他不由苦笑了一声。
      “你还留在六扇门?”
      方南点了点头,“韦大人迁了京官了,我倒还在那府衙里。”
      郑蛟笑道,“看你现在的样子,在六扇门里是做大了么。”
      方南低头微微笑道,“哪里,不过是手底下有了几个打杂的罢了,你要是一直留在六扇门里……”
      郑蛟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
      “掌柜,酒来喽——”伙计托着个青瓷壶一步三摇的走上来。
      “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我一直舍不得喝,今天……”
      方南连忙掩住杯口,“我已经戒酒了,好多年了。”
      “戒酒?”看得出郑蛟很有些意外。
      方南微微笑了笑,“六扇门里干事的,酒这东西还是误事的罪魁啊。”
      郑蛟也笑了笑,却又忽然想起当年兄弟一同出去办差,逃过韦大人眼皮在酒馆里昏天黑地痛饮达旦的情形,那时两人都还年轻,喝了一夜酒,第二天赶早起行,路上一人对付几十条汉子同样没有半点问题。
      “你自己喝吧,我看着就行。郑兄还是秉性不改啊。”方南笑道。
      郑蛟拿酒的手却已有几分犹豫,想了片时,还是给自己斟上了一杯,呷了一小口。
      两人便继续吃着菜,聊聊别后往事,当年的六扇门兄弟,走的走,死的死,现在还在衙门里的,倒也没几个了,方南现在的手下早已全是郑蛟不认识的后起之秀。方南问及郑蛟时,他却不愿多说,只说江湖上混迹了几年,身体也不大好,便隐居到此做了客栈掌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皓月初升,窥窗入户,方南站了起来,“今晚我还有点事,回来我们再接着聊。你腿不好,别送我下楼了。”
      郑蛟点了点头,看着方南走下楼,招齐了大堂中的手下,一齐走出门去。
      郑蛟回到桌旁,杯里的女儿红仍然只呷了倒时的一小口。他坐下来,拿起杯子,想了想,却又将剩酒倒进一只吃空的菜碗里,放下杯子,将酒坛依原样封了起来。

      二更时分,方南带着人回来了,郑蛟亲自为他打开门。
      “你还没睡?”方南有些惊讶。
      郑蛟笑了笑,“反正也是闲人一个,又不须早起,何必睡得太早。”
      方南在大堂中坐下,伙计端上来茶水,方南接过一饮而尽,看得出,他已经甚是疲惫了,晚上这趟外出,无论是干什么,定是没有多少收获。
      “我已经吩咐烧了汤,你们洗个澡早些歇息吧。”
      “还不快谢过郑掌柜。”掌柜二字出口得甚是生涩,方南却也不知道不用这个还能用什么称呼。
      几个手下齐齐唱诺,随伙计到后面去了。
      郑蛟看着方南,知道他显然还有话说。
      “我们上楼去说吧。”方南说道。
      郑蛟点点头,站了起来。

      郑蛟推开窗,明月将后院枣树的疏影映进窗来。
      伙计进来上了茶。
      “我想请你帮个忙。”方南开口说道。
      “什么忙?”
      “我也不相瞒,我此次路过此地,是来办差的。”
      郑蛟点点头,“来抓逃犯?”
      “你怎么知道的?”
      郑蛟微微一笑,“我不也是吃过公门饭的人么,除了逃犯,还有什么事能让堂堂方大捕头跑这么远到这偏僻地方来。”
      “郑兄还是像当年一样明察如镜啊。”方南笑道。
      “却是要抓什么人?”
      方南犹豫了片刻,“花鸮子。”
      “花鸮子?”
      方南点了点头。
      郑蛟叹了口气,“我也早知道衙门里放不过他,没想到却是方兄经手。”
      “你放心,他这次逃不掉了,若郑兄肯相助,我有把握七日内抓到他。你便看着吧,我也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懂就知道蛮干的方南了。”方南笑道。
      郑蛟呷了口茶,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相信?”
      郑蛟回过头来,笑了笑。“岂敢,我只是想……你知道花鸮子是什么人么?”
      “郑兄说笑了吧,当年我们一同办差的时候就总是先一步将案犯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我难道现在还能忘了不成。”
      郑蛟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方兄有必要去抓他送死么……”
      “郑兄这是何意?”方南看着郑蛟,一时有些惊讶。
      “他干了些什么事情你清楚么?”
      “半年了杀了两浙大户十三家,若不是前面还有要案在身,我早就该请命去抓他了。”
      “他杀的是些什么人你清楚么?”郑蛟紧追一步问道。
      方南看着郑蛟,惊讶中已带着些不耐烦,“杭州城南的丁府,城东的陈府,绍兴府的马大人……”
      “这些人倒是该杀不该杀?”
      “郑兄你……”方南断未想到当年六扇门共过事的兄弟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杀人偿命,乃国法所定,难道还须顾得其他?你我当年……”
      郑蛟点点头,喝了口茶,“这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问那句话,这些人是该杀不该杀。”
      “这些人倒确实该杀,可……”方南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国家自有法度,也不容他花鸮子肆意横行。”
      “国家法度,国家法度杀得了这些人么?”
      “郑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即便法令一时行不到这么人头上,也不能由其他人自作主张,盗匪窃贼若不能禁,天下不是要大乱了么。”
      “若不要人自作主张,府衙老爷可能还我个清平世界荡荡乾坤?”
      “郑兄……但如若任人妄为,遇上明辨是非的人倒还好,如花鸮子这样性情刁毒,杀人如草菅的人,都一概听之任之,市井之民如何安生?”
      “你可知道花鸮子的身世?他父母全家就死在上任杭州知府手上,他如今杀富济贫,已是难得,还要他怎样,还要硬装成书里讲的大侠么?衙门老爷倒是乐得做个白衣仙人在高堂,随意指手画脚便是,谁来体谅小民的苦衷?”
      “那些祸首倒是死不足惜,可是连一府老少都杀光,谁来为那些屈死的人报仇?”
      郑蛟叹了口气,“他从小父母双亡,街头流浪氓丐斗殴中长大,你以为能像你我一样读书习武,从容处世?”
      “他纵是有苦衷,但就凭这样就可以肆意行凶逍遥法外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逍遥法外的人多了去了,岂独花鸮子一人,若没有杭州府冤案在先,又怎会有花鸮子这样的人?我没有说应当任花鸮子为所欲为,但若没有花鸮子这样的人,小民百姓就任衙里的老爷们官商勾结为所欲为?”
      “我在六扇门这么多年,你我也同在六扇门呆过,衙门里的事我们还能不清楚?但这世上终须有个法度规矩,不然如何维系得下去?”
      “这规矩又是谁的规矩?狼要食羊,羊还会拼命,莫非小民百姓就该任人宰割坐以待毙么?”
      “法度是人定的,何能十全十美,这岂是你我二人说说就能决定事情?天下已是如此,我等只能尽力,便必定有人会为大局承担代价。”
      “我还是那句话,承担代价的须不是你我,自然好说话……”
      “郑兄,你……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郑蛟叹了口气,“我也不能怎么样,离了六扇门这么多年,是我忘了公人的苦衷了罢。方才的话,你就当山野闲谈……说来,你是想让我做什么?”
      方南吐出口气,“既如此……不说也罢了。”
      郑蛟淡淡望着窗外,徐徐说道,“你我兄弟多年……我知道,若没有我的滴薤冰露,你现在还没想到能对付花鸮子毒针的方法。”
      “郑兄……”
      “你明日什么时候动身?”
      “我一早会出去探听情况,安排前哨,大约申时离开此地。”
      郑蛟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
      “此露我好久没制过,明日也只有一试。你累了一天,先去安歇吧。”
      方南点点头,“你也睡吧。”转身出门下楼而去。

      方南从外面回来,看看已是巳时过了,进了客栈,伙计接着,“方大人,请问什么时候用膳,小的也好去准备。”
      “你家掌柜呢?”
      “掌柜一向身子不好,习惯晚起,此时还未曾起床,方大人要见他么?”
      “什么?”方南大吃了一惊,郑蛟昨晚答应他要制滴薤冰露,他申时便要出发,已到巳时,郑蛟竟还未起床,莫非已忘了此事?这可绝不像他当年为人。
      “方大人……要我去叫醒他么?”
      “快去吧,说我有要紧事。”
      “方大人请少候。”

      郑蛟披着外衫睡眼惺忪的从楼上下来,“方兄这么早叫醒我,有什么事吗?”
      方南一时催他也不是,不催他也不是,一时只得说道“昨晚你答应……”
      郑蛟打了个呵欠,看得出他昨晚分明没有睡好,“你是说冰露的事?不是还早么,如何这么着急。”
      “还早?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
      “巳时已经过了。”
      “哦?你等等,我换身衣服,去找些药回来。”
      “现在连药也没有?”
      “几味常用草药而已,对面村户家里当是讨得到。”
      “现在去找药回来再制冰露,来得及么?”
      “怎么,难道我空手制得出来?”郑蛟笑道,一面回身上楼,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再加上腿脚不便,走起路来便更是缓慢。
      说是换身衣服,却也换了许久,方南守在楼下,来回踱步,额上已有了汗珠。当年在六扇门的时候郑蛟可是行动迅捷闻名的。
      好容易楼梯口出现身影,方南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郑蛟歉意的笑笑,扶着栏杆走下楼来,“腿上残废,换身衣服也需许多时间,方兄见谅了。”
      方南终于把不住问道,“你若是不欲我去抓他,我并未强求你帮这个忙。”
      郑蛟停下来看着他,眼神平静,却似含着种淡淡的涩味,又似微微隐着针尖般的刺痛。
      方南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意识到失言,却已无法收回。
      “方兄请稍坐,我去去就来。”郑蛟淡淡说道,一瘸一拐的出门去了。
      方南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一时鼻中竟一阵酸涩,眼中几乎要冲上潮润来,已是好些年没有过了,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郑蛟并未误时,不到未时冰露便已制好了。方南也没有想到制成滴薤冰露竟然只需要如此短的时间。
      方南要走了,手下整装备马的声音不断从后院传来。两人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方南本想开戒陪郑蛟喝上几杯的,想想夜里的行程,却又终究没有出口。
      “方大人,马备好了,我们出发吧。”
      郑蛟将方南送到门口,“你要多保重,一路自须小心。”
      “你也要保重,身子不好,自己也多调些药补补吧,别总这样撑着。”
      郑蛟点了点头,为他笼好辔头,“上马吧。”
      方南犹豫半晌,终于说道,“花鸮子可能会逃到这里来的,若果然如此……我并不求你帮我,我只希望你不要插手此事。”
      郑蛟萧然站着,什么也没说。

      郑蛟坐在窗前,一口口的呷着酒,明月在天,洁如霜盘。后院忽然传来微微的动静,郑蛟不动声色的屏神细听,像是有人翻进墙来了,贴着墙根走了一截,闪进了一间空着的客房。郑蛟不动声色的将杯中的酒灌了进去,拎起酒壶又斟了一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正门那边传来响动。郑蛟站起来,从匣子里取出只小瓶藏在怀里,出门走下楼去。伙计也醒了,刚掌上灯,“掌柜,天这么冷,你就不必下来了啊,客人进来我侍侯着便行。”
      郑蛟淡淡笑了笑,接过伙计手里的灯,朝门口走去。
      门外正是方南,带着人马。
      “他来过么?”方南压低声音问道。
      郑蛟摇摇头,“我一直醒着,没听见有人进来。”
      方南还想说什么,终于咽了回去,“那我们走了,郑兄保重。”转身领着人马继续往前走去。
      一个手下凑过来,“方大人,这……”
      方南摆摆手,继续朝前走去。

      郑蛟上了门板,关照了伙计两句,穿过厅堂朝后院走去。
      明月如霜,照见一间客房的墙根下有些须血迹,他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刀锋的雪刃正对着郑蛟。
      郑蛟从怀中取出瓶子来,放在桌上,“他们已经走了,这是金疮药,你也快走吧,他们多半还会回来的。”
      “你知道我在这里?”
      郑蛟淡淡一笑,“你进来时我便知道了。事不宜迟,你还是快走吧。”
      “你为什么要救我?”少年并未放松警惕。
      “你还年轻,不必就这么断送了,快走吧。”郑蛟说着退出房去。
      房中静了少时,一条黑影忽然从门口窜出,直飞上房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蛟进到屋内,桌上的瓶子也已经不见了。

      郑蛟掩上门,回到厅堂,坐在一条凳子上。
      “掌柜,你还没睡?”伙计走了过来。
      “你怎么也没睡?”
      “我不放心……”
      郑蛟笑了笑,“有什么不放心的。”
      门外忽然又传来响动。
      “我去开门。”伙计说道。
      郑蛟点了点头。
      方南带着人径直闯进厅堂来,火把照得大堂如同白昼,看了郑蛟一眼,便径朝后面走去。
      传来手下的声音,“搜!”“搜!”
      “掌柜……”伙计走过来,吓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郑蛟平静的坐在桌旁,示意他也坐下。
      听到后院传来的声音,“看,有血迹!”“这里也有!”“这里也有!”
      一声门被踢开和刀剑出鞘混杂在一起的声音。
      “方大人,没有人!”
      又嘈杂了一时,脚步声望前面返了回来。
      方南看着郑蛟,火把一明一暗,脸上是种说不出的表情。
      “人是我放走了。”郑蛟平静的说道。
      “你……”
      郑蛟低着头,不再说话。
      “方大人!”“方大人!”
      方南摆了摆手。
      “我们也都累了,在你这里歇息一晚行么?”他终于疲惫的说道。
      郑蛟点了点头。
      “各位大人请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准备房间。”伙计说道。

      院中一片嘈杂,人马又要走了,郑蛟破例起了个大早,下楼来,坐在厅堂里,看着忙乱的人影。方南从后面进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方南走出门去,手下都已骑在马上等着了,方南上了马,终于回过头来。
      “你要保重。”郑蛟说道。
      “你也要保重……”
      人马缓缓的沿着驿道走去,腾起一片黄尘,渐渐消失在路尽头。
      郑蛟走进了店里。

      丙戌三月三十
      北川子于玉泉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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