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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先生姓苏,自北平来,是个文人。
      性情温良,腹有诗书,长得也好看。
      偏要说出个缺点,便是长得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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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黄梅雨,山上的梅子正是酸甜爽脆,馋得人直流口水。我约了三两狐朋狗友逃了学爬树摘梅子吃。
      那梅子一个个,生得同镇子口陈寡妇家刚出生没多久奶娃娃的脸一样滚圆滚圆的。采一个吃一个,摸了黑才抱着没吃完的梅子回家。
      家里头来了个陌生人,三十来年纪,穿着灰黑长褂,眼尾上扬,嘴角含笑。一身土里土气,笑起来却比二月的青梅花还要好看。
      父亲说,这是学堂新来的先生,姓苏,是专程来逮我回去念书的。
      他伸出手,对我说,你好。
      我拿着梅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往他手里一塞,就着嘴里的梅子含糊不清地回了句,先生好。

      3
      学堂我自然是没有去,苏先生来得也勤快,每日都来给父亲打小报告。趁着父亲不在,我拽着他的衣角,板着脸问他,我贿赂你了,你怎么还给我打小报告啊。
      他愣了愣,笑着问我,一颗梅子也算贿赂?
      怎么不算,那梅子可甜可脆,我看着可是宝贝。
      他闻言从袖子里摸了许久,才摸出一个油纸包。他递过来,说,我也贿赂你了,明日来学堂上课吧。
      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拆开油纸,那是镇子口陈寡妇家手的青梅蜜饯。
      我吃了一口,酸甜适中,入口有些酸涩,回味却是无比甘甜。

      4
      青梅花已谢,空气中却仍似有若无馥郁着淡淡的清香,唇边似是碰触到青梅的酸涩,但荡漾开的却是雨季之后黄梅的脆甜。
      今日学堂里有多少学生我不记得,苏先生教了什么我不记得,连绵的阴雨何时略过窗台打湿衣袖我不记得。
      唯记得苏先生穿了一身月白长褂,恍若戏文里唱的天上神仙,惊为天人,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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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时,无论做什么我都是第一。
      比爬树,我是第一个爬上高枝捅到鸟窝的。比赛跑,从镇子口陈寡妇家偷了蜜饯跑出来,没人能比我跑得更快。比撒尿,至今墙上还有我亲手刻着的丰功伟绩,无人超越。
      说什么理想和抱负,在我眼里还没有手里这用油纸细细包好的青梅蜜饯来的重要。
      我舔着毛笔,揪着眉毛,不知该从何写起。
      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书童给我研了半宿的墨,半梦半醒之间又被我一脚踹醒。他揉了揉眼,问我,少爷为何突然去学堂了。
      我思忖良久,兴许因为苏先生总给父亲打小报告,兴许是苏先生给的我一包蜜饯当作贿赂,兴许是苏先生那比戏文里的神仙还要好看的脸。
      兴许是那包蜜饯太甜,甜得我忘记了一些,只一心巴巴得扑在上面,深怕以后再吃不到了。
      书童喊了我一阵,我才缓过神来。
      小小一张宣纸方寸未动,一笔一划却是满纸的三个字。
      苏先生。

      6
      镇子上只有这一间学堂,学堂里也只有苏先生一位国文先生。
      近日苏先生很忙,我也很忙。
      学堂上又有学生逃学旷课,苏先生挨家挨户好言好语劝他们回去上学。我就猫着腰等苏先生走了扯着那一个个的衣领揍得他们不敢逃学。
      学堂上有交不起学费的,苏先生不仅替他们免了钱,还自个儿掏腰包替他们补上。我就攥着攒了多年的老婆本儿不情不愿地给那些困难户送去。
      苏先生每日只吃馒头咸菜,我就每日寻不同的学生变着法给苏先生送东西吃,怕苏先生高尚的人格对大鱼大肉过敏,我还特意拾掇了些家常小食。
      书童说,还没见我对谁这么认真过。
      那是,你以为谁都是苏先生?

      7
      春末夏至,池子里的莲花徐徐盛开。苏先生说,这莲花乃是百花之中最高洁,哪怕是自淤泥而出也绝不沾染一点浑浊。
      花是好看,就是太能招蜂引蝶。
      书童说,有蜂有蝶,这莲花才好看。
      我说,放屁。
      镇子上没出嫁的姑娘排成排,成天抱着物什候在学堂门口跟戏文里等着被皇上临幸的嫔妃似的。有些大家闺秀不便抛头露面,便遣了丫鬟奶妈来,有的还急匆匆送了八字过来。
      我以替他们代为转交的名义顺来了那些物什,又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把信都给拆了,吃食也都给尝了,香囊绣袋也都给撕了。
      情诗看不懂,小点都太甜,香囊熏得我头晕,最后拿了火柴生了把火都给烧了。
      池子里的狂蜂浪蝶也都被我遣人赶跑,池子还是池子,莲花还是莲花,谁说没了蜂没了蝶便不好看了?

      8
      苏先生长得高,我问他,何时才能长得同他一样高大。苏先生说,我还小,等我长大。
      苏先生长得好看,我问他,何时才能同他一样有一群姑娘家家的围着我送八字香囊。苏先生说,我还小,等我长大。
      苏先生见识渊博,连国外的事情也晓得,我问他,何时才能离开小镇去外头看看。苏先生说,我还小,等我长大。
      我说,我可不小了,我逃学爬树摘梅子,夜袭陈寡妇家偷蜜饯,抢了胡同口小妹子的糖葫芦,我爹揍我的时候都说我老大不小了。
      他笑了笑说,我确实还小。
      我说,我十四了,都有喜欢的人了。
      他接着笑笑,却什么话也不说了。

      9
      入秋之时,父亲请苏先生来家里头做客,说是为了谢谢先生把他这个顽劣的儿子给驯服了。
      父亲没读过几年书,索性苏先生不是咬文嚼字的人,一个卖梅子发家从未离开过小镇的商贾与一个自北平而来走南闯北的文人聊天聊地竟也能聊到一块儿去。
      父亲问苏先生为何会来咱们这种小镇教书。
      苏先生顿了顿,才开口说,学问不分何时何地,他来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他。
      酒过三巡,说好不醉不归的父亲最先被喝倒了。我抱着一坛酿好的梅子酒,跟在先生后头,送先生回家。
      从我家到苏先生的家并不远,月光把苏先生的影子拉得有些长,我踩着苏先生的影子慢悠悠地跟着他。
      苏先生说,他今天犯了错误,他不应该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说谎话。
      苏先生说,他来这个镇子是为了逃避外头的战火,他的走南闯北不过是颠沛流离的另一种说法。
      苏先生说,他胆怯,他懦弱,他不敢看著自己国家的土地沦陷,不敢看著自己的同胞被屠杀,不敢看著苟活于战争中的人们日益堕落沉沦。
      苏先生说,他是读书人,可读书救不了中国。
      入秋的夜风微凉,吹在耳边很喧嚣。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从前是,今后也是。

      10
      苏先生布置的功课是日行一善,我觊觎了胡同口李奶奶那手针织绝活许久,老想求她给我织条羊毛围巾,可我从前常抢她家那孙女儿的冰糖葫芦,因而总拉不下脸。
      趁着日行一善的功课,我天天不要脸的跑去李奶奶家干活。然而我手粗脚粗,收拾被褥越收拾越乱,洗个米倒完了水米也没了,照顾小孙女儿还能把她哄哭了。
      他们都说,我定是被苏先生捏了啥把柄,否则不至于对功课如此上心,为了这功课连脸皮也不要了。
      我告诉他们,我乐意。
      李奶奶终归是为我织了一条羊毛围巾,我仔细包好赶在入冬前搁在先生的桌上。我特意没有亲手交给苏先生,也没有刻意留张字条。
      我怕苏先生不肯收,上一回那坛子青梅酒我怕他不收特意不要脸的以送他为名实际是送酒去,结果他隔天便给我送回来了,说什么心意到了,礼就不收了。
      这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让他给我送回来了。

      11
      我偷偷观察了好几日,苏先生都没有戴上那条围巾,也没有四处打听这围巾是谁送的,依着苏先生的性子也不至于把它给扔了。
      索性直到第三日,那条围巾总算是出现在苏先生的脖子上了。

      12
      入了冬,那些平日里到处偷米的老鼠也冻得窝在角落里不肯出来了。我穿着大红袄子抱着那坛上回被苏先生还回来的青梅酒,一路小心翼翼踩着雪走去先生家。
      先生见我来了便替我脱了沾了雪的袄子,领着我到火炉前坐着,又把我抱来的青梅酒温上。
      苏先生说,这数九寒天的也只有我这只耐不住的猴子才会出来闹腾。
      我说,在家里头闲得慌,想来听苏先生说故事。
      苏先生笑说,我可不是说书先生,说不出你喜欢的戏文。我那些课本里的故事,你又不乐意听。
      我说,你说吧,你说啥我都听。
      酒香混着青梅微酸的果香在空气中慢慢晕开,火炉上的干柴劈啪作响,苏先生往我的杯里倒了一些酒,但却不多。
      苏先生说,他认识一个人,自小锦衣玉食用度不愁,可战火破碎了他的安定平和。他也曾怀着一腔救国之心,哪怕是四处流亡,风餐露宿。三十年风雨,已是饮得人间冷暖,他看遍山河伶仃、家国飘零,看遍流血飘橹、尸横遍野。所以他终是弃了曾经的抱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镇子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兴许有朝一日他的学生会比他勇敢,走出镇子挽救这个已经破碎的国家。
      苏先生喝了口酒,我闻见他杯中的青梅果香,它熏得我有些醉。凭着先生的一言一语,我似乎也看见了那片曾经美好现在却濒临破碎的土地,那该是苏先生为之骄傲却不敢轻易触碰的梦。
      我也喝了一口酒,苏先生本就倒得不多,我一口便喝完了,于是伸手自个儿去够酒坛子。苏先生先是拍了一下我的手背,拿起坛子又给我倒了一杯。
      我说,我也认识一个人,他从小也锦衣玉食用度不愁,他十四岁了四书五经一概不会,连小屁孩都会的三字经他也不会。他只会爬树采青梅,还有带头干坏事儿。他是个碌碌无为的人,连他爹也没指望这儿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可有一天,有位先生出现了,他发觉原来人这辈子不是只有采青梅偷吃冰糖葫芦,还有许多很有趣的事情。
      我说,谢谢,苏先生。
      他笑笑,酒杯轻碰。
      他说,难怪你总喜欢吃梅子,这酒味道确实不错。
      我说,等明年我带你爬树采梅子,我教你酿梅子酒,我陪你一醉方休。
      他揉了揉眼睛,说,你才多大就想与我一醉方休?
      我说,我十四了,过了年我就十五岁。

      13
      苏先生到底是没有等到我十五岁。他踏着夜色匆匆而来,带着一身的仆仆风尘出现在我的家里。而如今他也是踏着夜色匆匆而去,带着一身青梅温酒和深冬落在他肩上的雪花消失在我的镇子里。
      他只留下一封书信,却不是给我的,也未提及我的只字片语。
      仿佛他真是戏文里的神仙,为缘而来,因缘而去。
      学堂我再没去过,池子里的莲花根也被我找人全拔光了,就连镇子口陈寡妇家我也再没去过。
      听说学堂里来了新的国文老师,我抽空去看了看,那人不是苏先生,长得也没有苏先生好看。
      听说苏先生因家事回了北平,愿后会有期。
      可苏先生,哪来的家?
      我想写一纸的骗子,写到了最后却仍是一行行的苏先生。

      14
      又是一年清明,我特意起早上前爬树采了一筐子的青梅,回了家撩起袖子便开始洗梅子酿酒。等忙活完了我便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著匆匆来往的人,闻着双手清香的梅子味。
      有一朵青梅花落在我的脚边,我拿起来问,苏先生,青梅花好不好看?
      过了一会儿,我笑了笑说,没有你好看。
      青梅成黄时,我又上前采了梅子,我用衣兜装好赶回家。去年此时,那个陌生人闯入我家,问我为何没去学堂上学。
      苏先生,这回我有一兜子的梅子,够不够换你手里的一包青梅蜜饯?
      梅子该是酸甜脆爽,如今却食之苦涩,我将它们都丢了。

      15
      我又回去了学堂,苏先生讨厌碌碌无为的自己,而我现在却也是在碌碌无为。
      学堂的课无聊的紧,新来的先生也不如苏先生有趣。
      回了家书童便递上来一个油纸包,那包装太过熟悉,以至于不打开我也晓得里头装的是什么。我拉着书童的手,问他是谁送来的。
      书童说,是镇子口的陈寡妇。
      我坐在椅子上,打开油纸,吃了一口青梅蜜饯。味道还是原本的味道,微酸回甘,可总不如那被苏先生揣在怀里的那样好。
      自这一年起,陈寡妇每年都送来一包青梅蜜饯,陈寡妇老了便由她儿子送来,且总在这几日,风雨无阻,这一送便送了三十年。
      我问他,为何总送青梅蜜饯来。
      陈寡妇的儿子说,因为有人喜欢吃。
      如今的我承了父亲的生意,偶尔走出镇子将生意发展去了镇子外头,我终究是看见了外头的世界,见到了先生所说的隐藏于悲戚之下的纸醉金迷。可世界太大我终归是没有再遇见过苏先生。
      所有的疑问在陈寡妇去世后的第二年有了答案。陈寡妇的儿子送来了一包蜜饯与一封有些旧的书信,白纸微黄,红蜡封边,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
      不知为何,拆开信封时我的手有些颤抖,洋洋洒洒的一页纸,我却只最先看见了信笺最后的署名。
      苏先生。

      16
      卫先生惠鉴,
      自余别后,数十载又余,不知近况如何?不辞而别,信不守约,甚以为歉,实是唯恐别时两相啼。余知汝以蜜饯之物甚是喜爱,旧日托陈夫人送来一二,尚希以此恕之。
      匆匆半载,并肩相知,实乃幸事。旧日垂髫稚子启信时应已是七尺男儿。汝曾问余,何日才得佳人相会,何日才得昂扬七尺,想来此刻正当时。
      余乃汝之先生,授汝道义礼法。汝亦是余之先生,授余内意精神。
      昔日汝为余之所做,余甚知。余离时并未带走何物,唯一条围巾而已。
      此刻汝不过十四,余已而立,天涯路远,望君珍重。若是有缘再见,余自当面请罪。
      苏某手示

      17
      再见苏先生,是又一年的黄梅时节,恰如当年初时见他。他依旧是在那里,不过原本是站着,如今却是坐着轮椅。
      他说,他在战争中被炸弹炸伤,命保住了,却没了两条腿。直至抗战结束,他一直在做文职工作。
      他已不复旧日那样年轻,眼角不自觉下落,眼尾也已有了褶皱,原本墨一样的黑发如今也成了银白。他的脸上有两条疤痕,不知当年是怎么弄伤的。
      他系着我送给他的围巾,笑起来时嘴角上扬,依旧比二月的青梅花还要好看。
      他从怀里拿出熟悉的油纸包,他说这是歉礼,剩下的他亲自一年一送。曾经他把命给了战火,给了岁月,如今他的余生只为了每年给街口卫家老爷送一包最好的青梅蜜饯。
      他说,我错过了陪你采青梅酿酒的日子。
      我说,来年也可以。
      他说,苏先生不好看了。
      我说,苏先生最好看了。

      18
      树影横斜,长阶斑驳。
      依旧是相对的人,依旧是一坛青梅酒,依旧是两杯轻碰,仿若当初。
      我记得我曾经爱过的人,记得依然爱着的人,也记得今后至死爱着的人。
      庆幸的是,他们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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