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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   金刃裁羽处,血染不染尘。
      六臂环君日,方知雪是温。

      初雪是无声的告密者,将世间所有污秽都暂时掩埋于一片虚妄的纯白之下。道士玄明踏着这新积的雪层,足音沉闷如心跳,走向村东头那座孤零零矗立的祠堂。雪粒子钻进他黑色道袍的缝隙里,带来细微刺骨的寒意。他右眼的金色瞳孔在晦暗天光下显得格外幽邃,像深埋地底的琥珀,映不出丝毫暖意。左眼则是沉静的墨黑,两相交映,如同阴阳割裂的晨昏线。
      死亡的气息比祠堂腐朽的木头味更早一步抵达,浓烈得盖过了雪的清冷。
      祠堂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卷起一小股打着旋的雪尘。光线艰难地挤进门内,照亮了祠堂中央最惊怖的景象:村中素有声望的老塾师陈夫子,像一袋破败的谷物般匍匐在地,头颅以一个绝无可能的角度歪向一边,脖颈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一柄样式古朴、通体莹白、刀身狭长的玉刀,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死死钉在冰冷的地面上。刀柄末端,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玄”字徽记,在黯淡光线下幽幽反光。玄明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仿佛被那柄玉刀一同刺穿。那是他师门的印记。
      更诡异的是,尸体周围的地面,散落着数片巨大的、闪烁着金属般冷冽光泽的靛蓝色羽毛。它们边缘锐利,根部还粘连着些许深色的血肉组织,与刺目的鲜血一同在雪白的背景上勾勒出残酷的图案。
      祠堂内光线昏暗,唯有高高的横梁上,仿佛悬着一片凝固的靛青色阴影。玄明猛地抬头,金黑异瞳骤然收缩。横梁上,栖息着一个非人的存在——它拥有着人类女性的模糊轮廓,却覆盖着浓密如夜空的靛蓝色翎羽,背部伸展着三对巨大的羽翼,层层叠叠,边缘锐利如刀锋。六条手臂或垂落,或环抱自身,姿态既似沉睡,又似某种古老而悲伤的祈祷。那张面孔隐在羽毛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一种深重的、令人窒息的孤寂与疲惫感弥漫开来,仿佛它已在此守候了千年万载的孤寂。
      祠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玄明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古朴剑柄的铜质剑镡,冰冷的金属触感直抵神经末梢。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刹那,梁上那团靛青色的阴影毫无征兆地动了。并非攻击的姿态,更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旅人终于从漫长的枯坐中苏醒。它轻盈得如同飘落的羽毛,无声地滑下横梁,巨大的羽翼在昏暗的光线下搅动起微弱的气流,带起那些散落在地的靛蓝羽毛打着旋儿。
      落地时,覆盖全身的浓密翎羽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融、收缩,露出其下少女的身形。雪白的长发失去了羽毛的束缚,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散落在瘦削的肩头。肤色是沉静的深檀木色,仿佛浸透了岁月的幽暗。最令人无法移目的是她身上蜿蜒流淌的暗金色纹路——它们并非刺青,更像是肌肤下自然生长的脉络,在裸露的脖颈、锁骨、手臂上形成古老而繁复的宗教符号,在祠堂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如同封印着星辰的秘卷。她赤足站在冰冷的砖地上,足踝纤细,同样缠绕着细细的金纹。
      那双眼睛抬了起来,望向玄明。瞳孔是极深的靛蓝色,如同风暴前夕最幽邃的海面,里面没有任何被撞破行凶的惊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玄明……”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穿过无数岁月的尘埃,“你来了。”
      玄明按在剑镡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她足踝上那些流淌的金纹,一个模糊得几乎要被遗忘的轮廓在记忆的深渊里挣扎着上浮——冰冷刺骨的溪水,幼时失足坠落的窒息感,还有水底一闪而过的、带着温暖光晕的纤细脚踝……那些微弱的、带着奇异暖流的金色光纹……
      “是你?”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疑,“溪水里……” 幼年那次濒死的经历,他从未对人提起过那水中奇异的光晕和模糊的触碰。
      少女——或者说,妖物——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尚未成型便已消散,只余下深重的疲惫。她微微颔首,目光越过玄明,投向祠堂深处那片更浓的黑暗。
      “人是我杀的。”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祠堂的死寂,像一块冰投入死水,
      “陈夫子。”

      十指捻诀咒,一剑断尘缘。
      雪落空庭寂,唯余蝶影翩。

      祠堂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无声地覆盖着大地,也暂时掩盖了祠堂内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小小的祠堂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血腥、陈腐木头和人体的汗味。恐惧和猜疑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发酵,最终化为一道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密集地射向祠堂角落。
      烬安静地蜷缩在那里。玄明亲手用师门秘传的“缚灵索”捆住了她的手脚,那绳索闪烁着黯淡的银光,紧紧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腕和脚踝上,深陷进皮肤,勒出触目的红痕,与她身上流淌的暗金纹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残酷而诡异的图景。她低垂着头,雪白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村民们的指指点点、压低的咒骂、夹杂着恐惧的唾弃,像潮水般涌向她,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有那深檀色的肌肤在昏暗光线下透出一种玉石般的冰冷。她像一尊被信徒遗忘在角落的、布满伤痕的古老神像。
      玄明站在祠堂中央,背对着烬,身形挺拔如松,黑色道袍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正仔细地查看着陈夫子的尸体。那柄白玉刀已被他小心拔出,放在一旁的木台上。刀身狭长,通体莹白,刃口薄得近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冷玉般的光泽。刀柄末端那个微小的“玄”字徽记,此刻更像一个灼热的烙印,烫在他的眼底。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微芒,拂过陈夫子脖颈处那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伤口边缘极不规则,残留着明显的、非利器造成的撕扯痕迹,带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力量感。再对比那柄白玉刀造成的、精准贯穿咽喉的致命伤……玄明的眉头紧紧锁起,异色双瞳中的困惑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玄明道长!” 一个粗嘎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满脸横肉、裹着油腻皮袄的屠户赵三挤开人群,粗壮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角落里的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玄明脸上,“这妖物!大伙儿都瞧得真真儿的!就是她!陈夫子死时,就她一个在祠堂里!不是她还能是谁?这妖邪之物,留不得啊道长!必须用真火烧了她,给陈夫子偿命,给咱们村子除害!” 他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的狂热。
      “就是就是!” 旁边的村妇立刻尖声附和,抱着怀里的孩子,眼神里满是惊恐,“她那个样子……六只手!不是妖是什么?吓死人了!肯定就是她害了夫子!”
      “道长,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烧了她!烧死这妖怪!”
      群情激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恐惧和愤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要将角落里的身影彻底吞噬。
      玄明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冰刀般扫过激愤的人群。他没有理会赵三的咆哮,反而转向角落里一个一直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瘦弱青年:“李二狗。”
      青年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几乎要跳起来。
      “你,” 玄明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昨日申时,是否看见陈夫子最后去了哪里?”
      李二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看玄明,更不敢看角落里的烬,最终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的破草鞋:“我……我……没、没看清……”
      “没看清?” 玄明的声音陡然冷了一分,右眼的金瞳锐利如针,“还是不敢说?”
      李二狗浑身剧震,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咕噜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额角的冷汗,在昏暗光线下亮晶晶的。
      玄明的视线又落到陈夫子沾满泥土和几根枯草的鞋底,以及他袖口内侧沾染的、一种极为罕见的、带着奇异淡金色粉末的痕迹。那粉末极其细微,若非他目力超常,几乎无法察觉。他的目光沉了沉,转向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七叔公。后山那片禁地,听说最近有些异动?”
      被称为七叔公的老者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握着拐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嘴唇翕动着,像是离水的鱼。他惊恐地看了一眼陈夫子的尸体,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烬,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几乎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整个人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佝偻着背,再不肯抬起眼皮。
      线索如同断线的珠子,在混乱与恐惧中断裂、隐没。玄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潭。他下意识地转头,目光投向祠堂的角落。
      烬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雪白的长发滑向两侧,露出那张沉静得近乎没有生气的脸。深檀色的肌肤上,暗金纹路在昏暗中幽幽流转。她隔着攒动的人影,隔着弥漫的恐惧与憎恨,直直地望向他。那双深靛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乞怜,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那平静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玄明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和那柄白玉刀如芒在背的寒意。
      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烬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玄明看得分明,那口型是:
      “玉刀……是我的。”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中炸开!玄明瞳孔骤缩!那柄带着师门徽记、几乎将他钉上同谋罪名的凶器……是她放的?为什么?混乱的漩涡在他脑中疯狂旋转,幼年冰冷溪水中那抹带着暖意的金色光纹、陈夫子脖颈上恐怖的撕裂伤、袖口诡异的金粉、七叔公惊恐的沉默、村民狂热的喊杀声……还有眼前这双平静得令人心碎的靛蓝色眼睛……无数碎片疯狂冲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那柄白玉刀,此刻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村民的声浪越来越高亢,屠户赵三已经按捺不住,抄起了门边的一根粗木棍,红着眼睛就要往角落冲。祠堂内的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杀意一触即发。
      “够了!”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玄明周身骤然爆发出一股无形的罡气,黑色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凛冽的气息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激愤的村民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叫骂声戛然而止,赵三更是被那股气势逼得踉跄后退一步,脸上横肉惊惧地颤抖。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风雪呜咽的声音。
      玄明右手紧握腰间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手背上根根凸起。他缓缓转过身,面沉似水,异色双瞳深处是翻涌的、无法言说的风暴。他目光如电,再次扫过角落里的烬,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惊疑,更有一种被推向绝境、不得不做出抉择的痛苦。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刺入肺腑,压下心头所有的翻腾,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宣布,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
      “妖物烬,杀害陈夫子,罪证确凿。依天律道规,当诛。”

      六臂环君日,方知雪是温。
      金瞳映残羽,蝶梦了无痕。

      风雪撕扯着夜幕,发出尖锐的呜咽。村后山坳的破败古寺,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骸骨,在混沌的黑暗中沉默地蛰伏。断壁残垣在狂舞的雪片中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仿佛无数挣扎的手臂。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玄明站在古寺坍圮的院门前,黑色道袍的下摆在狂风中翻卷如墨云。他身后,是两名村中壮丁,举着的火把在风雪中明灭不定,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映照出混杂着恐惧、憎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屠户赵三也在其中,粗壮的手紧握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眼神凶狠地盯着前方。
      烬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在前面。缚灵索依旧紧紧捆缚着她的手腕脚踝,深陷的勒痕在雪光下泛着青紫。雪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更衬得那深檀色的肌肤和流淌的金纹触目惊心。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之中,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严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然而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深靛蓝色的眼眸望着前方幽深的古寺,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走快点!妖孽!还想拖延时间不成?” 赵三粗鲁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让烬猛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玄明握着剑柄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猛地回头,右眼的金瞳在黑暗中爆射出锐利如实质的寒光,直刺赵三:“再碰她一下,我废了你的手。”
      那目光中的杀气如有实质,赵三脸上的横肉瞬间僵住,举着柴刀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嚣张的气焰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敢再吭声。
      烬在雪地里撑起身子,没有看赵三,也没有看玄明,只是默默地、艰难地重新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人形印记。
      破败的大殿是这片废墟中唯一还算有顶的空间,却也四面透风,残破的佛像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风雪从巨大的破洞和残窗灌入,发出凄厉的呼啸。
      玄明踏入殿中,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尘埃和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停下脚步,背对着门口,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就在此处,行刑。”
      两名壮丁和赵三在门口停下,火光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布满灰尘和碎瓦的地面上,扭曲晃动。
      烬被推到了大殿中央。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玄明。火光从门外远远映来,在她身上勾勒出朦胧的光晕。她看着玄明,那双深靛蓝色的眼眸在摇曳的光线下,终于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黑衣,墨发,还有那双独一无二的金黑异瞳。
      “玄明……”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可以……再近一些吗?”
      玄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一缩。他沉默着,没有回答,脚下却像生了根,无法挪动分毫。
      烬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告别。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覆盖着靛蓝色翎羽的妖形虚影在她身后无声地浮现、凝实,巨大的羽翼缓缓张开,边缘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芒。六条手臂的轮廓也变得清晰。人形与妖形在光影中交替、重叠,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了石子,剧烈地晃动起来。缚灵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嗡鸣,银光急促闪烁,死死勒进她人形的手腕脚踝,也深深陷入妖形覆盖着翎羽的肢体,勒痕处渗出深色的液体,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虚影越来越凝实,妖形似乎要彻底挣脱束缚!门口传来赵三惊恐的尖叫:“妖孽现形了!道长小心!”
      就在这妖气弥漫、虚影即将凝为实体的瞬间—
      “锵——!”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骤然撕裂了古寺的死寂!玄明腰间的古剑“断尘”终于出鞘!剑身狭长,古朴无华,唯有刃口在黑暗中流淌着一泓秋水般凛冽的寒光,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风雪的黑色闪电,带着沛然莫御的道家罡气,剑尖直刺大殿中央那道剧烈波动的靛蓝色虚影!目标,正是那虚影心脏的位置!
      这一剑,快!准!狠!凝聚了他毕生修为,更凝聚了身为道士“除魔卫道”的铁律和目睹白玉刀时被推入深渊的绝望!剑锋所向,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的爆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剑尖刺破靛蓝色翎羽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带着坚韧的阻力。紧接着,是刺穿血肉、骨骼的沉闷声响。
      “噗嗤——”
      滚烫的、带着奇异幽香的液体溅上了玄明的脸颊,几滴落入他右眼的金瞳之中,视野瞬间蒙上一层滚烫的血色。
      虚影如同被戳破的泡沫,骤然消散。大殿中央,只剩下烬的人形。她微微低着头,雪白的长发垂落,遮住了表情。
      玄明的手臂依旧保持着前刺的姿态,剑身穿透了烬单薄的胸膛,从她背后透出半截染血的剑尖,血珠顺着冰冷的剑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预想中的抵抗、妖力爆发、临死的反扑……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的顺从。
      就在这时,烬的身体动了。不是挣扎,不是攻击。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双臂。因为缚灵索的禁锢,她的动作显得笨拙而滞涩,仿佛提线木偶。她的手臂抬得并不高,只是虚虚地、温柔地环住了玄明僵硬的身体两侧。动作轻柔得如同拥抱一片羽毛,一个易碎的梦境。
      玄明整个人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目光死死钉在烬环住自己的手臂上——那手臂纤细,深檀色的皮肤上,暗金纹路在幽暗中流淌。是人的手臂。只有两条。她根本没有挣脱束缚!那剧烈的妖形波动……是假象?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刚才那一切……只是为了引他出剑?!
      “呃……” 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气音。她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雪白的长发滑向两边,露出那张脸。深檀色的面颊因为失血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透明感,嘴角不断有粘稠的黑色血液涌出,蜿蜒流过下颌,滴落在玄明黑色的道袍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
      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玄明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双深靛蓝色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回光返照的星辰,清晰地映出他沾着血污的脸颊,和他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瞳孔收缩、写满了茫然与崩塌的异色眼瞳。
      她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牵动伤口,涌出更多的黑血,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带着血沫的咕噜声,却清晰地钻入玄明被冻僵的耳膜:
      “你的……金瞳……” 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咕噜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和温柔,“……比……小时候……溪水里……看见的……更亮了……”
      如同九天之上的玄冰轰然砸落,将玄明从头到脚彻底冻结!溪水!那个被他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秘密!那个冰冷窒息的水底,那抹带着奇异暖意的金色光晕和模糊的脚踝金纹……原来是她!原来当年救他的……是她!那抹光,不是幻觉,是她!
      “为…什么……” 玄明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握着剑柄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冰冷的金属。他死死盯着烬的眼睛,试图从那里找到答案。为什么要杀陈夫子?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要引他出剑?为什么要死在他手里?为什么……要提起溪水?!
      烬没有回答。她环抱着他的手臂,那极其虚弱的拥抱,似乎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尤其是那只染血的右眼金瞳,烙印进灵魂深处。她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想扯出一个完整的笑容,最终却只牵动了一下染血的唇角。
      然后,那眼中回光返照般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环抱着玄明的手臂,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缓缓地、无声地垂落下去,如同断翅的蝶。她的头,也轻轻地、彻底地垂了下去,雪白的长发完全遮蔽了她的面容。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整个身体,所有的重量,都挂在了那柄穿透她胸膛的“断尘”剑上。
      “不——!!!” 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悲吼猛地从玄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他猛地抽回长剑!
      烬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像一片真正的羽毛般,无声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血迹的地面上。暗金色的纹路在她深檀色的肌肤上迅速褪去光泽,变得黯淡无光,如同熄灭的星辰。涌出的黑色血液在她身下缓缓蔓延,在尘埃中开出一朵绝望而诡异的花。
      古剑“断尘”从玄明颤抖的手中滑落,“当啷”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清脆得刺耳。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又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右眼金瞳中沾染的血迹如同燃烧的烙印,视野一片猩红。左眼的墨黑,则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门口的火光剧烈地晃动。赵三和两个壮丁惊恐地看着殿内,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影,看着那个如同失魂般剧烈颤抖的道士,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一步。风雪从破洞中狂灌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烬散落的几缕白发,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玄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满粘稠黑血的双手。指尖冰冷刺骨,那粘稠的、带着奇异幽香的血,却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的神经,他的灵魂。
      为什么?
      为什么?!
      无声的呐喊在他破碎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溪水底的温暖光晕,祠堂里她平静认罪的眼神,白玉刀上冰冷的师门徽记,陈夫子袖口诡异的金粉,七叔公惊恐的沉默……还有她最后那声轻唤,那句关于金瞳的耳语……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中疯狂旋转、切割,最终定格在她倒下前,那双映着自己、带着奇异满足和温柔的靛蓝色眼眸。
      “你的金瞳……比小时候……更亮了……”
      一个可怕到让他浑身血液彻底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住他的心脏!她……是为了保护谁?保护什么?她杀陈夫子……是为了……掩盖什么?而那掩盖的东西……是否与他有关?与他师门有关?与那柄白玉刀有关?与后山的禁地有关?
      难道……难道她……
      “呃啊——!” 玄明猛地捂住剧痛欲裂的头颅,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回荡。

      十年霜刃冷,一念故人遥。
      残羽托蝶去,空山问寂寥。

      十年光阴,足以将最深的创口磨平成一道黯淡的疤痕,也足以让一座荒山野寺彻底被时光的藤蔓吞噬。曾经破败的古寺,如今只剩下几段顽强挺立的残墙和半扇歪斜的、爬满青苔和枯藤的殿门骨架,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风穿过残垣断壁的孔洞,发出悠长而空洞的呜咽,如同大地深沉的叹息。初冬的寒气已悄然弥漫,草木凋零,一派萧瑟。
      玄明独自一人,踏着枯黄的败草和厚厚的腐叶,来到这片废墟深处。十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黑色道袍,身形却比当年更显清瘦孤峭,仿佛一柄收入鞘中、敛尽锋芒的古剑。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唯有那双眼睛,左眼墨黑沉静如古井,右眼金瞳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幽邃得望不见底,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疲惫与沧桑。
      他腰间悬着那柄古剑“断尘”,剑鞘古朴,布满细小的划痕,无声诉说着岁月的风霜。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悬在剑柄下方的剑穗。那并非寻常的丝绦或玉饰,而是一小片被精心保存的靛蓝色残羽。羽毛边缘已经磨损得有些模糊,失去了当年金属般的冷冽光泽,靛蓝的颜色也沉淀得更加幽深,如同凝固的暮色。它被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坚韧丝线牢牢系着,随着玄明的步履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个沉默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在废墟中一片相对空旷、依稀能辨认出是当年大殿中央的地方停下脚步。这里的地面,被经年的落叶覆盖,早已看不出任何血迹或痕迹。只有一株不知名的老树,虬枝盘曲,顽强地从断墙边斜伸出来,枝头挂着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玄明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那株老树虬结的枝干,又缓缓垂落,最终停留在自己剑穗上那片轻轻晃动的靛蓝色残羽上。十年了。三千多个日夜,每一个日夜都在无声地质问。陈夫子袖口那诡异的淡金色粉末,七叔公临死前死死攥住他道袍、眼中残留的莫大惊恐和那句含糊破碎的“墓……师……凶……”,还有……他最终在后山那片被列为禁地的古老陵墓深处,发现的属于他授业恩师——清虚道人——的、半截被利爪撕扯得破碎不堪的道袍碎片,以及旁边散落的、与陈夫子鞋底一模一样的、带着奇异金粉的土壤……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在漫长的十年里,一点一点,缓慢而残酷地刺穿他所有的认知和坚持。
      清虚师父……那个德高望重、指引他入道的恩师,才是觊觎禁地中上古凶物力量、不惜盗掘古墓的真正元凶。陈夫子,不过是师父利用来探路、最终因贪婪或知情太多而被师父灭口的可怜虫。而烬……她撕裂陈夫子咽喉的恐怖伤口,并非行凶,而是为了阻止陈夫子释放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又或者……是为了从清虚师父的毒手下,救下陈夫子?亦或是……两者皆有?而那柄带着师门徽记的白玉刀,贯穿陈夫子咽喉的致命一击……玄明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那夜古寺风雪中,烬微弱的声音:“玉刀……是我的。”
      是她放的。她将凶器指向了自己。为了掩盖师父的罪行?为了保护他玄明……不被卷入师门丑闻,不被这滔天的罪恶所玷污?为了让他能继续做那个“除魔卫道”、干干净净的道士?
      所以,她才在那雪夜古寺,用妖形的波动引他出剑……所以她才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那毫无力量的手臂环抱他……所以她才会提起溪水……提起他的金瞳……
      她是在用她的死,为他斩断与这肮脏真相最后的联系!用她的命,换他一个“清白”的道!
      “呵……” 一声极低、极哑的苦笑从玄明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苍凉,消散在萧瑟的风中。他缓缓抬起手,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剑穗上那片冰冷的靛蓝色残羽,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旧梦。
      就在这时,一只纤弱的白色蝴蝶,不知从哪个避风的角落挣扎而出,摇摇晃晃地飞过残墙,闯入了这片废墟的寂静。它翅膀单薄,在料峭的寒气中飞得异常艰难,几次被冷风吹得歪斜,几乎要坠落尘埃。
      玄明的目光被那只小小的白蝶吸引。他看着它在寒风中无助地挣扎、盘旋,最终颤巍巍地落在那株老树最低矮的一根枯枝上,翅膀微微翕动,仿佛在积蓄最后一丝力量。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解下了腰间的“断尘”古剑,轻轻放在脚边布满苔痕的断石上。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那根枯枝,伸出手。动作轻缓得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白蝶似乎耗尽了力气,并未飞走,只是在他靠近时,翅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玄明摊开掌心,递到白蝶的下方。那小小的生灵停顿了瞬息,竟真的扇动翅膀,极其虚弱地、顺从地落入了他的掌心。微弱的生命气息透过肌肤传来,冰凉而脆弱。
      他托着这只小小的白蝶,如同托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转身走向废墟之外阳光稍显暖意的方向。步履缓慢而沉重。
      走出几步,远离了那株老树和古寺最深的阴影,来到一片稀疏的、尚有阳光洒落的枯草地上。玄明停下脚步,微微俯身,将掌心轻轻向前送出。
      白蝶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稍暖的气息,在他的掌心试探性地爬动了两下,然后,缓缓地展开了它那对脆弱而美丽的白色翅膀。一下,两下……最终,它扇动翅膀,轻盈地、摇摇晃晃地从玄明的掌心飞了起来,向着更高处那片灰白却自由的天空飞去,小小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天光之中。
      玄明保持着俯身托送的姿势,久久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越来越小的白点,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寒风卷起他道袍的下摆和几缕散落的墨发。
      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没有去看古寺的废墟,目光低垂,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白蝶翅膀扇动时带来的微弱气流和一丝凉意。
      一个极轻、极低的声音,从他唇间溢出,如同呓语,又如同耗尽毕生心力也无法解答的终极叩问,被呼啸而过的寒风瞬间撕扯得支离破碎:
      “烬……”
      他顿了顿,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千钧之重。视线再次抬起,投向白蝶消失的、空茫的天际,右眼的金瞳在灰暗的天光下,如同蒙尘的古镜,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苍凉与虚无。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沉得坠入深渊:
      “……这天道……”
      寒风卷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玄明孤峭的身影立在荒芜的废墟边缘,如同一尊亘古的雕像。
      “……究竟护住了谁?”
      无人应答。只有风声,年复一年地吹过残垣,吹过枯树,吹动他剑穗上那片永不褪色的靛蓝色残羽,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沙沙声。
      残羽系剑冷,十年雪未消。
      金瞳映蝶去,空山问寂寥。
      天道何所护?孤影立寒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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